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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曼國史》
聖宗駕幸三河平原,意在周揚,時齊朗奉旨巡北疆,聖宗問之,齊朗絕詞以對,聖宗默然,翌日再請,摒退左右,齊朗晤對良久方退,三日後,聖宗駕還龍城,世人莫知其詳,然帝至此未再東幸疆域,後與元寧定盟盡分周揚,帝亦遣儲君代行,或有雲此龍虎相避之意。
北疆尚未建制,永寧王的行轅便是這裡的最高府衙,成越的使者自然將諭旨送到了這裡,齊朗與夏承正都去北疆大營巡視,直到晚上才回,因為是上諭,不需要什麼儀式,齊朗接過封匣,檢視了一下,便讓人將使者領去休息,卻沒有急著看,而是給夏承正打了一個眼色,夏承正會意,命所有人退下,又讓親兵守在書房周圍,然後才與齊朗一起坐到桌邊。
「太后娘娘讓我相宜權變,不須再報。」齊朗拆開上諭,搖頭低笑,轉手遞給永寧王,夏承正看了一下,便還給他,淡淡地道「有何打算?」
齊朗的笑容微凝,想了想,才道「殿下以為成佑皇帝此來為何?」
夏承正微笑,道「根據密報,成佑皇帝似乎對周揚的其他領土也很感興趣。」他說得隱晦,卻也很明白。
齊朗微訝,笑道「原來表哥有密報啊?我還一直在推測成佑皇帝這時候來三河平原的原因呢!早知道這樣,我這幾天就不想那麼多了!」自從接到成佑皇帝要到三河平原的消息,他連睡覺時都在想應對之策,當然也就推測了很多前提,如今消息確切,他的緊張便先緩了幾分,畢竟,元寧此刻並非用兵之際,而是必須穩定地交接權力。
夏承正不禁皺眉,隨即想到之前的事,思忖了一會兒,才開口「景瀚,你忘了我們在古曼的諜報系統嗎?」夏家的諜報系統別人不知,齊朗與謝清卻是多多少少都接觸過的。
齊朗又是一怔,回過神,苦笑道「我還真的忘了。」
「為什麼?」夏承正目光緊緊鎖住齊朗,心中愈發地不安起來。
「什麼為什麼?我只是忘了而已。」齊朗笑道,起身收起諭旨,夏承正卻冷笑著道「景瀚,我是不如你們一般深諳朝政,可是,察言觀色的本事總是有的。你在瞞我!況且,古曼的密諜十之五六都是你上次出使古曼時親自安排,現在你卻忘了?沒有原因地忘了?你騙誰?」
齊朗一凜,卻還是不語,背對著夏承正,一動不動,只是眼中的苦澀之意越發濃重。
「是京中會有什麼變故嗎?」夏承正緩下語氣,問道。
齊朗搖頭,夏承正不禁微微揚眉,道「與太后無關?」
齊朗不由苦笑,轉身看向一臉沉思之色的夏承正,淡淡地道「王爺不必瞎猜,是我自己亂想,以致亂了思緒。」
「那就是有關了!」夏承正神色立變,嚴厲地看著他,讓齊朗一時有些不適應,他從未見過夏承正的這種神色,威嚴沉穩,氣勢迫人,平日裡,面對他們一群世交時,他多是謙和寡言,在軍中則是冷靜沉著,雖然軍權在握,卻也不曾顯過一絲傲氣,御下雖嚴卻不苛刻,因此他麾下的軍心士氣從來都是元寧之冠,但是,這還是齊朗頭一次感受到他身為永寧王的威勢,不由在心中暗暗歎服,只是面上並沒有什麼表示,一派沉靜之色。
「王爺,你多慮了。」齊朗淡淡地回答。
「真的是我多慮了?」夏承正見他始終不鬆口,不禁也有些猶豫。
「我還沒有理清思緒,沒有辦法回答,王爺若是擔心,不如直接問太后娘娘,或者請王妃娘娘詢問,這兩種方法都比問我要準確得多。」齊朗歎了口氣,給出自己的建議,夏承正不由一驚,卻還是按捺下來,慢慢地道
「近來京中除了三司之外,應該沒有大事才對。」他也有自己的消息來源,不比齊朗知道得少。
齊朗搖頭,道「還有一件事,王爺應該也知道了。」
「什麼事?」夏承正又皺眉,心中不免緊張,他看得出,齊朗的語氣雖然平淡,可是,眼中卻飄過一絲冷厲之色,不禁心頭一顫。
「就是隨陽在濟州做的事情。」齊朗說得很簡單。
夏承正鬆了一口氣,笑道「那件事又不重要,不過是幾個貪瀆的官員,難道你還因為那事亂了心緒?」
「隨陽不是魯莽之人,雖然狂傲,可是,身處中樞多年,他不可能做這種授人以柄的事。」齊朗搖頭否定,見夏承正不解,隨即恍悟,笑著解釋「濟州不比易州,夏家在易州,生殺予奪皆可比皇權,那是世代積累的權威,元寧未立國時就是如此,立國之後,更是如此,易州境內,除了夏家也再無豪門,可是,南方不一樣。當年那位驚才絕艷的永寧王不就是用『分而制之,以彼攻彼』的策略對待南方世族的嗎?齊家好些,是開國勳臣,是太祖皇帝下旨遷移至湖州的,可是謝家不是,謝家世代居於濟州,當年雖然不是打擊的對象,還成為皇室扶持的家族,但是,在濟州境內,論名望,謝氏不及蕭氏名士輩出,論產業,謝氏不及韓氏富可敵國,論背景,謝氏不及高氏客滿天下,所以,謝家在濟州並不如在京中那樣可以對一切指使如臂,謝清不是不知道這些,他怎麼可能在濟州平白惹出那麼大的是非?」
夏承正對這些就是不很瞭解了,很興致地聽完,又思索了半天,才道「就算如你所說,問題也不是很大啊!隨陽畢竟是執掌戶、刑兩部的右議政大臣,貪瀆一事本就是他的權限,再說,三司現在應該全是你們的人在掌握吧?」
齊朗苦笑,道「問題就在這裡,太后娘娘辛辛苦苦地掌握了三司,怎麼可能讓人輕易動搖,可是,隨陽這件事一出,若是三司沒有動靜,必然引起非議,若是有動作,只怕有人推波助瀾,一發不可收拾,隨陽不會不明白,而且,我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得到。」
「隨陽總不會自作主張吧?」聽到他所說的最後一句,夏承正也不禁訝然失聲,心裡的猜測脫口而出。
齊朗無語地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夏承正會意地點頭,隨即又道「可是吳靖成不是上了一道奏章引開朝廷的注意力了嗎?」
「那道奏章……」齊朗的語氣十分奇怪,夏承正不解地望著他,但是他卻沒有下文了。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成佑皇帝的事情。」齊朗轉開話題,笑道「無論如何,要請王爺用心了,一定要準備一份看得過去的見面禮才行。」
「這個我知道。」夏承正微笑,「單是赫連平剛製出的遠程強弓就夠成佑皇帝看得了。」
「這些都是小事,明日到軍中再議也可。」夏承正說得輕鬆,但是,隨即臉色一變,「我還是不放心太后的事。」
齊朗見他起身研墨,知道他要寫信給紫蘇,沉吟了一會兒,也不阻止,反而取出一軸圖在桌上展開,赫然是原周揚的西南地圖,包括三河平原與元寧的北疆新土,上面城防要道、山川河道,詳盡非常,回想連日的軍報,齊朗的手在地圖輕輕移動,演示著成佑皇帝的巡幸路線,神色十分嚴肅。
「怎麼了?」見他神色嚴肅,夏承正停筆問道,齊朗抬頭笑答「應該無事,看來古曼也不是來找我們的麻煩的,但是,成佑皇帝這次可帶兩萬騎兵,我總覺得有點不安。」
「你不領兵倒是可惜了!」夏承正笑道,「我是北疆統帥,曲曲兩萬騎兵我還不放在眼中,不過,我知道朝廷的意思,已經下令北部防線全軍戒備了,只是還是軍內令,外人不知。」
齊朗點頭,目光重新落在地圖上,悠悠地說「我們與古曼不同,古曼要的只是鹽田。三河平原的原住民全死光也無妨,古曼的策略是侵襲、劫掠,可是,我們是收復故土,這裡有心向至略的人,也有周揚的忠心民眾,實在不好管理。」
「是啊!有時候,我恨不得下令屠城,可是,那些頑固的暴民死不足惜,卻怕讓心向故國的人寒心啊!」夏承正經略北疆,心中感慨也不少。
齊朗迎向他的目光,低歎「成佑皇帝來也好,讓我多想想該怎麼辦?來之前,我還真看輕了這個問題,以為只要選個人恩威並施,平定民心應該不難。」
「你忘了一件事!——周揚的民風最是驃悍,大正皇朝一百多年都沒能將周揚真正平定。」夏承正笑道,對北疆,他絕對比齊朗要熟悉,這些事,齊朗知道,但是,未必考慮就能想到。
齊朗不由臉紅,隨即歎了口氣,道「再想不到辦法,我也只能用……」最後的話音消散在空中,連夏承正都沒有聽清,但是,看齊朗臉色蒼白的樣子,他還是沒有追問。
「殿下,屬下江城。」書房外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夏承正看向齊朗,見他收好地圖,才道「進來。」
「什麼事這麼急?」夏承正問道,江城是永寧王府培養的暗衛,隨齊朗出使古曼之後,便調為夏承正的親衛,現在已經是王府的侍衛副總管,很得信任。
江城低頭行禮,隨即道「回殿下,京中加急函。」
「拿來!」夏承正一驚,連忙道,既然是江城送來的,便是永寧王府自己的驛報系統送來的,應是永寧王妃有急事相告才會如此。
江城卻是一愣,看了齊朗一眼,低語「是給齊相的。」
「嗯?」
「……」
夏承正驚訝,齊朗也是一愣,無語地接過江城送上的信函,信封上並未字跡,他看了一下火漆,點頭,夏承正便擺手讓江城退下,隨即好奇地問齊朗「誰給你的信?」
齊朗打開信函,笑道「是太后。」
信有五六張之多,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夏承正一眼便看出是紫蘇的字跡,便笑道「你們的信都是這麼傳的嗎?」
齊朗看得入神,聽到他的話,才抬頭答了一句「這麼傳安全些。」隨即遞給他其中一張。
「隨陽的密奏。」齊朗簡單地解釋。
兩人方纔還為此疑惑,夏承正當然是立刻接過看起來,看完不由輕笑「隨陽果然是隨陽!」
「什麼意思?」齊朗覺得這句話有點意思,不由問出口,夏承正微笑著給他解釋
「你可能不記得了,小時候有一次,謝老問你們三人,若有人與你們競爭一個行業,這個行業是你們的祖業,你們如何應對?你說那就競爭吧!有競爭就表明輸贏未定,再在競爭在找對方的弱點,擊敗他們;太后的回答是先摸清對方的來歷、底細,再對症下藥,不過,只怕對方一聽說你們的來頭,便不戰而退了;謝清最直接——『讓他消失不就行了?』當時,家父就說了這麼一句評價隨陽。現在看他的行事,一點都沒變!」
齊朗不由笑著搖頭,對夏承正說「有這種事?」也許真的是三歲看老吧,他是一點印象都沒有,畢竟,當年在謝府的私學中,每次謝遙的問題對他們而言都顯太過輕鬆,常常是一邊回答,一邊想去哪裡玩。
夏承正很肯定地點頭,將信還給他,道「照這麼看,隨陽進行得應該很順利,若是不出意外,這次恩科一結束,濟州世族的勢力就會被架空。」
「將南郡納入濟州的轄制,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夏承正輕歎,也只是輕歎,這些事,他一向不管,因此,齊朗也只是一笑置之。
好一會兒,齊朗將信收起,對夏承正說「王爺不是寫信嗎?稍等一會兒可好?我寫一個回箋麻煩王妃轉呈太后娘娘。」
「無妨!不過,景瀚,我的信還有必要送出去嗎?」夏承正笑著反問,意有所指。
「恐怕有必要!」齊朗微笑,「娘娘信上說的是與古曼的事,朝中之事並未提及。」說著便走到書桌前,提筆寫了幾行字,隨後將短箋封好。
夏承正微訝,等他寫好,將兩份書箋一併交給江城,命他送至京中。
「景瀚的心緒如今應該定了吧?」送齊朗出書房,夏承正隨口問了一句,齊朗卻是搖頭,但是並未多說什麼,讓夏承正心中微凜。
回到書房,夏承正也沒有閒著,取出佈防圖仔細研究,燭火一閃,一名暗衛在暗處跪下,低聲稟告「殿下,郡主下召集令了。」
夏承正的手一抖,愣愣地看著桌上的圖,良久才擺手讓暗衛退下,他自己則神色肅然地坐下,愣了不知多久,他才眨了眨有點酸澀的眼睛,隨即閉上眼,在他記憶中,紫蘇上一次下召集令是在父親去世後,那一次,她將周揚在成越的密諜、暗線盡數剷除,牽連官員不下千人,更不用說,那些人的家族,現在,她已經貴為太后,為何還要下召集令呢?自從入宮,她一向不喜歡動用永寧王府的力量,往往只用來震攝對手,這一次的破例又是為什麼?
他一向猜不透妹妹的想法,可是,這一次,他卻覺得十分不安,手邊的蠟燭忽然爆出一朵燈花,辟啪一聲喚回他飄忽的思緒,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蠟燭上,靜靜地看著燭淚流下,在燭台上凝固,一層層積累。
冰凍三盡非一日之寒!
在送出密函後不到一刻鐘,夏承正再次提筆,給身為皇太后的妹妹寫信。
同樣,齊朗回到房裡也沒歇下,他從桌上的《金剛經》中抽出一張紙,上面是凌亂的字跡,但是,齊朗卻可以從上面看出自己的思路,紛亂的思緒難以抓住關鍵的重點,這是齊朗生平第一次需要借助外物來整理自己的想法,很不好的感覺,卻也無可奈何。
看著紙上的字跡,齊朗苦笑,不禁抬手輕拍額頭。
其實,他早已得出結論,只是那結論太過出乎意料,而他也無法相信紫蘇會用這種手段,畢竟那是她一直愛逾生命的兒子,她口口聲聲要守護的骨肉!難道她會不知道,這樣一來,他們母子的情份會斷決的一乾二淨嗎?還是她真的以為血緣可以維繫住帝王家那薄弱的親情?齊朗無法相信其中任何一個可能,但是,紫蘇信中所說的一切又再一次印證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了,是該為自己對她如此瞭解而欣喜,還是該為她將要面對的風雨而傷心。
將那張紙置於燭火上,看著它化成灰燼,隨後在窗外飄散,齊朗不由低笑出聲,似乎想借此給自己一點信心。
「其實我怎麼想不重要,關鍵是,紫蘇,你想要什麼?」齊朗在心中默語,「若是你想要的太多,當真能全部得到嗎?抑或是,你真的能順遂如意?」
默默地坐在窗前,齊朗仍在微笑,心中滿是無人知曉的自嘲這種時候擔心自己才是最正常的反應吧?而他呢?似乎只擔心那場未知的變故是否會讓她傷心,根本沒有考慮她若是失敗會如何啊?
對她最有信心彷彿就自己啊!
「齊相大人!前方急報,古曼皇帝御駕忽然改向,明日即到平關!齊相大人,王爺請你一同去大營升帳!」侍衛在門外急報。
很突然的變化,但是,齊朗卻覺得自己根本不擔心,內心從容無比。
想來是個好兆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