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寧史記#83;后妃列傳》
恭慧皇貴妃尹氏,父湖州學政尹致,祖父議政大臣尹朔,妃嫻雅貞靜,文采斐然,父祖珍愛,京中頗有令名,仁宣太后憐其才情,召之陪伴,妃十一入宮,遇順宗,尚在青梅之齡,於順宗諸妃中伴駕最早。
尹韞歡入宮前,祖父曾經千叮嚀萬囑咐「皇宮內苑不比家中,萬事都須謹慎,不可多說,也不可多做,凡事以不引人注意為要。」因此,她很乖巧地住在儲羽宮的偏殿,安靜地看書、臨帖,偶爾也做些女紅,只在每日的傍晚時分,由尚儀引領到中和殿陪伴太后,一般都是太后指定幾個題目,她即興發揮地作些詩句,博太后一笑,或是為太后讀些文章歌賦,遇到一些冷僻的字句,太后會很溫和地為她解釋,教她發音、斷句。
日子過得很平靜,沒有尹韞歡原先想得那麼困難,可是她知道,祖父並不滿意,入宮後,尹朔來見過她一次,問了些近況,臨走前,祖父問了一句「可見過陛下?」
尹韞歡不解,但是,還是如實地回答「不曾。」祖父沒有再說話,不過那意味深長的眼神讓她知道,祖父很不滿意這個回答,小時候,在聯詩時,自己說出的詩句合不合祖父的心意,自己只要一看祖父的神色,就能知道,現在也不例外。
可是,她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葉尚儀……」走進太政宮時,韞歡怯怯地喚引領的宮人。
葉原秋心中詫異,面上卻無表示,只是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她,現在,尹韞歡只是奉旨入宮陪伴太后的官宦家眷,葉原秋並不需要執臣僕之禮。
「為什麼我從沒見到陛下給太后請安?在家中,這個時候正應該向長輩請安……」她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更是自動消音了,不過,葉原秋卻明白她的意思,十分溫柔有禮地回答「尹小姐,皇上向太后請安自然與臣下家中不同。」
「是……」韞歡的雙頰緋紅。
走到中和殿前,卻見宮人都神色肅穆,與往常大為不同,葉原秋也不由一愣,見到她們倆,另一個尚儀立刻迎了上來,悄聲道「葉尚儀,先領尹小姐到側殿等候吧!尹相大人、齊相大人都在裡面。」
葉原秋點頭「好的,趙尚儀。」
隨後,尹韞歡就一直在側殿呆著,葉原秋安置好她,便立刻離開了。
尹韞歡雖然疑惑,卻不知道,中和殿的這種情況表示太后正在發火,而且肯定是議政中產生了不可轉圜的分歧,葉原秋自然明白太后的性子,因此,她才匆忙過去,免得太后召喚時找不到人。
「議政廳就是這個結論?僅僅是問罪賀家與方家?」紫蘇是不是真的惱怒,只有她自己知道,不過,不滿卻是肯定的。
齊朗無奈地站在尹朔身後,他之前就對尹朔說「通敵不是小罪,從嚴方是上策,太后雖然對世族不無偏袒,但是,叛國之罪也不容寬赦,尹相請三思。」可是,尹朔不知為什麼,還是按大理寺正的意見,只問罪涉案之人,甚至不建議繼續調查,齊朗也不好反駁他,畢竟,他才是首席議政大臣,現在,他站在這裡,陪著尹朔一起面對紫蘇的怒火,他還真有一點氣憤,他真不明白,尹朔怎麼會不明白紫蘇的意思,就算紫蘇沒有說,以尹朔多年的官場經驗,當真會不知道紫蘇這次要借題發揮嗎?
「太后娘娘,容臣稟告下情。」尹朔在紫蘇的話語告一段落之後,急忙上前進言,紫蘇不由皺眉,眼中閃過一絲犀利,卻不感興趣一般,冷冷地道「下情?原來尹相尚有下情啊?說來聽聽?什麼樣的下情讓您如此寬待通敵之人?」
尹朔定了定神,冷靜地稟告「太后娘娘,至略全境的海港不多,除了南郡的永昌、平寧等港,只有雲州與湖州各有一個優良的深海港,這些港口的營運都在當地世族的手中,但是,舉國上下,沒有一個世族不參與海路貿易的,就是太后娘娘您的娘家也有參與,與周揚開戰期間,出港的船隊數目與規模雖然都銳減,但是,卻也沒有間斷,請問娘娘,賀家組織船隊不假,可是,其他世族就沒有參與其中嗎?參與了,就一定知道賀家的舉動嗎?這些都不好查,也無法查清。現在,戰事平息不久,雖然勝了周揚與古曼,可是,事情也是千頭萬緒,如今,一動不如一靜,這些事情可大可小,娘娘何必急在一時?」
這一番話說出來,尹朔自己心裡也沒有底,畢竟違背上意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做,雖然覺得是十拿九穩,可是,他也知道紫蘇是喜怒無常的性子,一個不小心,自己便先倒霉了。
「尹相說得倒也不無道理……景瀚,你認為呢?」紫蘇不得不承認,尹朔講的是事實,而且,現在的確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著去辦,像剛得到的那片土地,至今還是由永寧王率軍隊在當地駐紮,同時處理一切政務,且不說,夏承正本就不擅處理地方事務,便是他麾下眾多幕僚也是叫苦不迭,那些多是永寧王府的親信出身,紫蘇的手上除永寧王的正式奏章,還有許多通過不同途徑轉來的信件。
齊朗上前一步,邊說邊想「太后娘娘,臣以為尹相說得有理,太后娘娘攝政以來,一直在用兵,雖然都是勝仗,可是,國力畢竟不是無窮無盡的,趁這段時間整合朝政,發展民生,絕對是上善之策。」
見齊朗也這樣說,紫蘇暗暗反省自己的想法是否真的有錯,可是,她總覺得尹朔的說法有些古怪,一時間,殿內只剩下宮漏希希索索的細微聲響。
齊朗也覺得尹朔的進言不太合常理,可是,聽來卻沒有半點錯誤,那麼,那種不合諧的感覺是從何而來呢?
「……太后娘娘,若要整合朝政,發展民生,最重要的就是政令通暢,令出禁止,無不從命,可是,若是不處置那些懷有異心雜念之人,如何保證這一點呢?」齊朗總算想通了一些,猶豫地道出,紫蘇一怔,卻只是看著尹朔,似乎料定他會有解釋。
「太后娘娘,齊相所說的正是關鍵所在。」尹朔果然不負紫蘇的期望,從容地回應,「臣以為,治標不如治本,世族之所以敢在兩國交戰之時,依舊我行我素,甚至與敵國交易,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朝廷根本無力控制海路!從港口到海上,完全是朝廷鞭長莫及的地方——港口不是朝廷管理的地方,他們大可隨時出海,報備都無須太認真,至於海上,那就完全是他們的了!」
「所以,哀家才如此看重海軍的建設啊!」紫蘇淡淡地回了一句,「不過,按尹相的意思,朝廷本就無力阻止,就不必多此一舉了,是不是?」
「難不成,海軍一日未建成,通敵之舉便一日無可察究?」
紫蘇平靜無比地道出質問之辭,齊朗不著痕跡地低頭,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一閃而過,聽了尹朔的話,他就知道,尹朔想借此事讓紫蘇接受自己對海軍的計劃,而紫蘇也是順著他的意思問下去,兩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但是,會如何收場卻是不難猜。
尹朔也猶疑了一會兒,他在中樞多年,入內閣以來,對紫蘇的個性雖不能說瞭如指掌,可是也多少知道個六七分,他可不認為紫蘇是故意給自己機會,但是,若不說,以後只怕更沒有機會了,想了想,他還是開口「太后娘娘,察究自是可以察究,可是,臣以為,與其事倍功半地調查通敵一事,倒不如從根本斷絕世族的想法,海軍倒不是關鍵,港口才是。」
「只要加重朝廷在各大海港的權力,嚴格進出港的檢查、備案,警告之意已經是顯而易見,各個家族除了收斂行為以外,必然也會畏懼朝廷的力量而上下遊走,這樣一來,調查也就方便了許多。」尹朔婉轉地進言,表示自己並非庇護通敵之人,只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做了一些表面上的讓步。
紫蘇點頭,擺手道「還有什麼?」
「關於海軍,平南大將軍認為,應該突出戰艦與火炮的靈活性,但是,臣認為,無論是從對內,還是從對外的威攝力上考慮,都應該更加突出戰力上的威力,同時在各大港與處海島嶼建設要塞……」尹朔還是道出自己對海軍的看法,卻沒能說完。
「尹相偏向防禦的考慮……」紫蘇打斷了他的話,總結了一下他的想法,尹朔微微一驚之後,躬身回答「是的!」
紫蘇硬是壓下口中的長歎,頜首回答他「哀家會考慮的,海軍的事情十分重要,必須慎之又慎,等隨陽回京再仔細議一議吧,景瀚,擬一道旨意,發給康焓,讓他也回京一趟!」
「是!」齊朗答應。
「退下吧!刑部的事歸隨陽管,賀家與方家的案子到底怎麼辦,也等他回京再定。」紫蘇有些疲憊地說道,尹朔與齊朗一起行禮退下。
兩位議政大臣離開之後,葉原秋才入殿稟報「太后娘娘,尹小姐已經在等候宣召了。」
紫蘇閉著眼睛,淡淡地說「讓她回寢處,哀家今天不能與她說話了。」
「是!」葉原秋平靜地答應,正要退下,紫蘇卻忽然道「皇帝現在在哪兒?」
葉原秋一驚,卻又無法回答,她只是典書尚儀,很多事情都不能過問,幸好趙全也在,他連忙回答「看時間,皇上現在應該在興寧殿閱讀以前的奏章。」
紫蘇默然,趙全等了一會兒,小心地問道「太后娘娘,要請皇上過來嗎?」紫蘇很少這樣過問皇帝的行蹤,應該是要見兒子吧?趙全認為自己的猜測不會有太大的出入。
「不了。」紫蘇輕歎,睜開眼睛,「哀家也要去興寧殿,你們準備一下。」
「是!」趙全沒有多說,走出中和殿,招呼宮人擺駕。
興寧殿收藏著元寧歷代皇帝批閱的奏章,不僅有正式的奏章,也有密奏,官員是不能私留奏章的,即使是密奏也必須在看完後重新上呈,從北疆回京之後,紫蘇開始讓陽玄顥每天花一個時辰閱讀這些奏章。
聽說母親要來興寧殿,陽玄顥連忙擱下手中的事,到殿前迎侯。
「母后娘娘,您也來看奏章嗎?」陽玄顥陪在母親身邊,好奇地問道,「朕聽總管說,您一向都是差人過來取的。」
紫蘇微笑,走到皇帝方才看奏章的地方,翻了一下,不由點頭「昌和王請冊皇子疏……皇帝看得懂這些奏章嗎?」
「有的還好,有的就太晦澀了,齊太傅說,興寧殿只有皇帝、攝政的后妃與史官能進,他們也不知道有些什麼,就讓朕按時間看,先找些比較有名的人所上的奏章來看,再找議政廳每年所上總表,這樣也許有點頭緒。」陽玄顥好實回答,他雖然聰穎,可是,有些臣下就喜歡引經據典,把簡單的事情說得晦澀難懂,齊朗的意思是,那樣的人多是迂不可及,奏章中的內容也不會有太多的意義,倒不如說得淺顯明白,多是一矢中的,言辭鋒利。
「看不懂的就先擱下,以後慢慢看,興寧殿裡的奏章是不能外傳的,不懂也不必去問太傅,直接來問母后就可以了。」紫蘇同意齊朗的說法。
「是!」有人可以問,總比不明白的事放在心裡要好,陽玄顥十分高興。
領著皇帝走到內殿的一扇門前,門不大,毫不起眼,卻是緊鎖著的,那鎖十分古老,卻與平常的鎖完全不同。
「皇帝沒進去過吧?」紫蘇斂起笑意,認真地問道,卻是明知故問,因此,也沒有要陽玄顥回答,便繼續說道「這間書閣才是興寧殿最機密的所在,能進這裡,只有皇帝與攝政的后妃,所以,哀家才過來的。」
「啊?」陽玄顥訝異非常。
「你還太小,等你大婚之後,哀家會把鑰匙交給你的。」輕撫著兒子的頭,紫蘇的眼中閃過一絲心疼。
「那時,你就是元寧真正的主宰了。」
陽玄顥不解,但是,也知道母親前來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便道「那麼,孩兒先告退了。」
紫蘇點頭「繼續看今天的功課,等一會兒,隨哀家一起用膳。」
打開書閣的門,紫蘇走進之後,立刻重新關上了那道門,說這裡是元寧最機密的所在,因為,這裡存放的是元寧皇朝最不能見光的文書記錄,儘管當事人無不想毀掉這些,可是,從沒有人真正做到,這裡不僅僅有一些密奏,也有皇帝自己的隨筆文字,更多的是一些不能放到檯面說的事情,像推演戰事、建設海軍。
紫蘇在隆徽皇帝駕崩後才第一次知道這個地方,鑰匙是一方金印——歷代皇帝一直收藏的一方私印。
元寧沒有太多的優良港口,東部漫長的海岸線,除了三四個港口,便全是暗礁林立的海區,只有小舢板能勉強通過,不過,海產品卻十分豐富,因此,儘管看到普蘭等國強大的海軍,歷代掌權者都沒有急於建設海軍,但是,討論卻沒有少過,尤其是對各國海軍情況的分析,更是有滿滿五架的文書,紫蘇正是為此而來,不過,她要找的只有一份,就是第五代永寧王夏祈年的分析文書。
元寧歷史上,夏祈年是唯一一個進過這間書閣的臣下,而他也留下足以讓後人感激的東西,從對外戰略到對內治世,從治理騰河到開墾耕地,這位永寧王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智慧,自然也有對海軍建設的見解。
「……海港匱乏,難作軍用,捨海事以利民生經濟,海防借地利足矣,若得西格之優良深港,則應以速度為優先之慮。兵者,詭道也,海洋之上,無可依之勢,一旦開戰,進退攻守皆一目瞭然,唯有以靈活之速方可搶得先機……艦隻火力,應以遠、快、猛為要……」
看完先祖的遺訓,紫蘇揚起一抹笑容——畢竟,她也是這麼想的。自從上次,康焓用舢板襲擾普蘭得手之後,紫蘇對海軍艦隻建設一直偏向加強機動性,現在再看先人的推論,更讓她堅信自己是沒錯的。
因為擔心自己的判斷有誤,紫蘇沒有否定尹朔的建言,可是,對他的計劃,紫蘇卻沒有辦法同意,只能前來翻閱前人的推論,讓康焓回京,也是想聽聽親自指揮過海戰的人的見解。
看到了自己要看的東西,紫蘇便離開了書閣,陽玄顥早已經在等候了,一見到母親便起身,道「母后娘娘,可以走了嗎?」能與母親一起用膳的機會並不多,陽玄顥自是興奮無比。
蘇微笑,「皇帝想在哪兒用膳?」
陽玄顥想了想,回答「在沁依榭吧!離中和殿近些,母后娘娘來回也方便。」
「那就走吧!」紫蘇暫時放下政務,專心陪兒子,政事總是麻煩的,既然說了等謝清回來,那就等謝清回來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