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一出,那中年男子連忙擺手,連聲道:「慎言,慎
說罷,又掃一眼憤憤不平的朱,面露微笑道:「張大人年輕氣盛些也算正常,我與他也算打過幾次交道,算是個很謙和的人,並不如年兄所說。況且,張大人也確實是個有本事的人,倒不是那種富家紈褲子弟。雖然不曾中舉,我看他文采也是有的。」
他看起來比朱還要年輕一些,大約是四十左右的年紀,雖然身著布袍,卻是滿臉的雍容華貴,氣度神情都比朱要強過百倍,一看就是受到良好教育和仕途順利的世家子弟。
事實也確實如此,與小小淮安訓導朱同年的這位中年人,其家族在這會子已經是根深蒂固的大世家,而且是不同於滿洲親貴的漢人讀書人世家。
這種世家在清初以桐城張家最為聞名,張英為大學士,其子張廷玉為軍機大臣伯爵執掌天下政事,桐城張家數十子弟在朝為官,成為當時最為顯赫的漢人讀書人世家。
到了這個時候,顯然是以常熟的翁家最為顯達,家主翁心存歷任工部與戶部尚書,現任的體仁閣中堂大學士,位列宰輔之位門生故吏滿天下,長子便是此時正在淮安的翁同書,次子翁同爵,幼子便是後來歷任帝師大學士,成為光緒年間帝黨領袖的翁同和。
翁家除了家主翁心存現在官位顯赫外,翁同書在道光年間中進士,然後歷任翰林編修,鄉試正考官,學政。走的路子正是漢人讀書人最想走的官場捷徑,雖然不能撈錢,做的卻全是清要顯職,科舉鄉試學政都是國家掄才大典,做養元氣的要事,翁同書三十來歲就歷任主考與學政,顯然是在朝廷中樞眼裡是可以大用地人物。而到太平軍興,南方變亂,翁同書又立刻到江北大營欽差琦善的手下幫辦文案,自然就是為了博取軍功。好去更上一層樓。
可惜江北大營的走向並不如歷史上那樣能數年,而是在成立不久,就在張華軒的刻意引導下慘敗於太平軍的北伐軍手中,一敗之氣元氣大失,朝野對其都喪失信心,現在朝廷百般,在各處搜羅兵馬,勉強又湊起萬把人來,不過一無名將,二無銳卒。慘敗之後再無軍心士氣可言,只不過是依仗江北形勝地利。再利用廣州來的紅單船控制了江防,勉強芶延殘喘罷了。就在去年,鎮守鎮江的羅大綱閒來無事與江北大營開了個小玩笑,幾千太平軍突然過瓜洲渡,江北大營一夕數驚,差點兒又是全營崩潰的局面。
這樣一來,朝廷當然沒有好臉子給江北大營看,琦善死後,由德興阿掛江陵江軍主持軍務,德興阿被嚴旨斥責。連累其餘的幕僚官員將佐被一起斥責,翁同書辛苦近兩年,最終卻落了個降三級留用以觀後效!
與江北大營的慘淡相比,這兩年地淮軍只能用風光來形容了。一個捐班的道台。帶幾千私募的團練,屢戰屢勝,北伐軍也好。捻子也好,都在張華軒的手裡討不了好兒,而張華軒也從被人看不起的鹽商道台,一躍成為賞黃馬褂,賞巴圖魯勇號,賞三眼花翎,賞紫禁城騎馬,加太子少保二品銜頭的一省按察!
而淮軍的威名,也與日俱增,江北大營與揚州近在咫尺,可惜揚州府也好,鄰近的各州也罷,無不是仰張華軒之鼻息,並不去買江北大營的賬,任是誰都知道,江北大營不頂用,整個江北的安全,還得是靠淮軍來撐著,如果不是淮軍,誰能保證揚州不失?誰能保證太平軍不會一路打到山東?誰敢保證捻子們不會嘯聚兵馬,把河南山東蘇北攪個七零八落?
翁同書在江北大營多日,琦善率軍與太平軍北伐軍做戰時他便在營中,因為是幫辦軍務並沒有直接上戰場,不過隔地老遠便能聽到太平軍將士的怒吼,幾次衝鋒,當時號稱是幾萬精銳地江北大營已經全線崩潰,一天一夜,一百二十多個營寨被人打的稀里嘩啦潰不成軍,琦善帶著親兵戈什哈和他們這些文官一起趁夜逃走,整整一夜翁同書就這麼著跟在琦善馬屁股後頭逃命,那種惶恐與害怕,那種絕望之感,令他永生難忘!
直到第二天淮軍擊潰了北伐軍,使得林鳳祥等人顧忌死傷太重,繞道不打揚州直接由臨淮關進入安徽後,江北大營才算鬆了口氣,全軍上下連琦善在內,當然都對張華軒感激涕零。
到
次江北大營與淮軍的官方往來,先是琦善,後是德興做為文書幫辦當然也都跟隨左右,與張華軒也算見過幾次面打過交道。
在翁同書看來,這世上能人異士很多,不過能成就大事,不僅得有真本事,還得有大運道,做到張華軒這個位置,當然是不僅得能帶兵,也需通曉官場學問,運用純熟才能成功。而幾次與張華軒見面,對方雖然是鹽商的身份,與人交接談吐對答說笑都是成熟老道,那種久居上位的氣質一看便知,而且說話之間用詞用句都很謹慎又不拘泥,隨和又不散漫,正是張華軒的這種氣度和手腕,才使翁同書格外讚賞,天知道他養成這種做派氣質,花費了多少時間與精力!
朱卻不如翁同書這麼通曉事理,他與張華軒算是共事更久,因為訓導的身份張華軒還頗為有意拉攏,想要重用於他,不過此人正是當時中國腐儒官員的代表人物,食古不化拘泥不變,任何一點細微的改變在他們看來都是大逆不道,張華軒在淮安的一言一行任何一點變革,都使得朱為代表地那一派官員深惡痛絕。
況且,前一陣子朝廷處分下來,他以下官彈劾上司屬於違制,已經被免官罷職,現在正收拾包裹準備返鄉,朱當然不知道這是京師那些齷齪官兒自己拿的主意討好張華軒這個紅觀察,而是以為張華軒做的手腳,心中滿是怨毒,哪裡能把翁同書的話聽到心裡?
當下又往著張華軒地去向狠狠看了幾眼,回頭卻是並不敢如此得罪翁同書,他大罵張華軒還能博得一個清名,如果和翁家這樣的讀書人大世家鬧了生份,天下雖大,卻是再無容身之處。當下只得向著翁同書勉強一笑,道:「祖庚還要與此人共事,自然也只得敷衍一下。」
翁同書眉頭一皺,原本還要再說,話到嘴邊,卻只得向著朱一拱手,笑道:「我隨沈振岳一起前來淮安府,是為了這裡的學堂一事,振岳在江南還給家父去了信,家父命人快馬回信,對張大人所辦地求是大學堂極有興趣,對正在翻譯的泰西書籍也有興趣,著我抄錄一份送到京師給他老人家,家父嚴命,所以不敢怠慢耳。」
翁同書話語中的意思朱如何不明白,當下也是笑道:「老中堂一生愛書成癬,道光年間以家資重金盡付人去買書,一時傳為美談,雖然泰西的那些東西荒誕不經,這洋鬼子除了奇技淫巧就沒有像樣的東西,不過老中堂既然有興趣看看,這也是美事一樁,將來必是士林美談。」
兩人一起呵呵一笑,彼此都再無話講,翁同書此來當然沒有這麼簡單,不過他此時頗為鄙視眼前這個食古不化的腐儒,只覺得自己已經盡到了同年的情誼,當下便與朱拱手道別,彼此別過。
他原本在三叉河贊畫軍務,這一次到淮安來也算半私半公就沒有住驛館,而是直接帶著幾個家人住進了沈葆的住處,拜會朱吃酒敘話後竟是無事可做,卻偏又看著張華軒進了沈宅,想到要去見現在聲威赫赫的張華軒,翁同書心中竟是有些忐忑不安。
他自思一笑,翁府老爺子早就顯達,他在京師身為翁家長子見過的王公貴族少了?親王和他家老爺子也是拉手說話,見到他也是如見子侄般的客氣,張華軒再顯達,用的著這麼緊張?
—
翁同書搖頭微笑,就這麼踱步向著沈宅而去,到了宅院前門,早就有張華軒的戈什哈迎了上來,幾個護兵上下打量翁同書一眼,見這中年人雖然衣著平常,不過氣度也是不凡,當下便有人客客氣氣問道:「這位先生是什麼事,來找誰?」
翁同書微微一笑,向著對方答道:「就說贊畫江北大營軍務翁同書求見便是。」
「好,先生等著。」
看到對方果然是個官兒,幾個戈什哈立刻回奔進院回稟,好在這院子也並不很大,片刻之後幾人又飛奔而回,向著翁同書躬身一禮,賠笑道:「大人說立刻有請,翁大人請!」
翁同書滿意一笑,抬腳過了院門門坎便往裡走,還沒有走上幾步,遠遠兒就看到張華軒迎上前來,隔著老遠便聽到張華軒大笑道:「聽振岳說祖庚也來了,有失遠迎,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