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書心頭一熱,看到遠遠笑嘻嘻迎過來的張華軒,連去見禮。
他與張華軒見過幾次不假,可雙方原本也沒有到互相稱表字的交情份上,而且當日他也還是三品官,能與張華軒分庭抗禮,到如今他已經降三級留用以觀後效,背這麼著一個處分在身上,雖然以他的才幹和翁家的能量並不害怕,不過怎麼說在位份上是比張華軒低了不少,而且一個是紅的發紫的帶兵大員一個卻是罪余犯官,可是張華軒降階相迎,態度反而比當年兩人因為公事相見時要親熱的多,翁同書感激之餘不免也對張華軒的映像更加好了那麼幾分。
當下沈葆也迎將出來,三人就在正堂階前重新見禮,不過沈葆儒雅風流,張華軒不喜歡繁文縟節,所以不過都是一拱手了事,翁同書不明就裡,反而以為張華軒有意與他平禮相交,心頭更是感動。
當下見禮之後三人一起進屋,早就有僕役上前奉茶,三人依主位尊卑坐下,一時無話各自飲茶,熱氣蒸騰中倒覺得這原本有些冷冰冰的房屋立時變的暖和起來。
翁同書世家子弟出身,自幼通曉禮儀及與人交接之道,沈葆也是世家出身,張華軒更是風度良好智計深沉,三人雖不言語,一舉手一投足間,卻也是機鋒畢現!
沈葆與翁同書這一次一起前來,倒是有幾個目地,一則是翁同書受過與他相同一致的教育。雖然有些迂闊,不過也算是讀書人中地聰明人,其父翁心存除了陷於黨爭,在大銅錢上有些不明不白外,倒也並不是那種一味守舊保守的人,這樣的家族力量比某一個實權官員還要強大的多,如果能得到翁家的,在朝中搖旗吶喊,可比滿洲親貴或是軍機中某一派的還要加力許多。
第二。卻是與張華軒的切身私事有關了。
他用含著笑意的眼神瞟一眼張華軒,不覺先開口向他笑道:「聽說玄著最近忙的焦頭爛額?」
張華軒此來就是為了這件事,聽得沈葆提起話頭,自然立刻上套:「官場應酬等事當然非我所長。京師那一潭水太深,振岳兄世家出身,料理這些事想必要比我內行地多,所以這一段時間還要煩勞一下振岳兄才是。」
他把話說完,便巴巴兒看著沈葆,指望對方答應下來。
誰料沈葆一口回絕:「這不成,我在江南那邊好不容易回來,為的卻是求是學堂的事。明年開春就正式招生,這學校校舍教材老師還八字沒有一撇,哪裡有空搞這些煩雜的事。況且。這些人情往來諸務也非我所長,斷乎幫不上你地忙。」
論起身份,張華軒的官位遠在沈葆之上,論起聲望,沈葆一個剛下放的監察御史遠遠不及。而論起職位,現在沈葆也是在張華軒手下做事,從江南道任上回來後。已經算是正式加入了張華軒的淮系,不過兩人說話仍然這麼隨意,沈葆不把張華軒的請托看在眼裡,張華軒雖然皺眉搖頭,卻也很難強迫對方答應。
兩人如此做派,翁同書卻是看的一陣愕然。清季之時,縱是主公與幕僚相處甚得,卻也是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來顯一方的身份尊貴,而眼前這兩人,顯然是沒有把那些陳規陋習看在眼裡。
他這裡正在感慨,沈葆卻是抿嘴一笑,把戰火燒到了翁同書一邊:「玄著兄,你當真是思慮不周,眼前這裡生生放著一個世家子弟,人情世故官場學問比我高深許多,你不去求他,卻來找我?」
張華軒這才恍然大悟。這翁家說是清流世家,其實除了翁同和一個人性格乖戾外,有很多有違人情之處,其餘翁心存與翁同書翁同爵幾人,在人情世故上倒是比普通人還通達許我……
當下醒悟過來,連忙站起身來,向著翁同書彎腰一揖,笑道:「祖庚兄助我!」
這兩人一唱一和,翁同書如何不明白?求是學堂確實是他此來目地之一,不過現在一切還沒有上正軌,他地事情也不多,看一看校舍,瞭解一下章程教程已經算是完了此事,能向京師的翁心存交待。而看完之後又當如何?繼續回江北大營贊畫軍務?鬼都知道江北大營無事可做,無仗可打,當年揚州一戰後整個大營都被張華軒架空,整個蘇北到淮北,誰不知道其實是靠張華軒的淮軍撐著?
現在朝廷南方兩湖江西一帶靠地是曾國藩等人的湘軍,過了江蘇北淮北靠的是張華軒的淮軍,山東直隸則是僧格林沁
騎兵和勝保地八旗兵,江北大營經過幾次補充沒有起索性不再補充精兵,而是把富明阿等人的寧古塔騎兵直接調到了江南大營,歸欽差大臣向榮節制,直接用江南大營與怡良、吉爾杭阿等總督巡撫的經制兵配合,來威脅太平天國地天京安全。
江北大營無用,甚至隨時有被裁撤的危險,翁同書正值壯年,做官的心正熱切,翁心存雖然做到了體仁閣大學士,降三級也不是什麼大處分,換個地方幾年也能再熬出來,只是這戰亂年間,做什麼事能有軍功陞官最快?張華軒有地盤有錢財有雄兵兩萬,跟在這樣的實力派手下,陞官自然要比別處快上許多。
翁同書此來,名義上是應沈葆之邀,其實那熱騰騰的投效心思,誰還看不出來?
這半年來,張華軒的淮系確實不比當年,當初他百般求懇也沒有幾個人才肯來投效,到得今年身份大變,鹽商身份再也沒有人敢再提起,功業立到張華軒這個地步,出身倒是沒有那麼重要了。到現如今,連翁家子弟做過學政的長子都來青眼相加,主動投靠,確實是今時不同往夕了。
翁同書倒也並沒有什麼迂闊模樣,張華軒一請,他便慨然笑道:「既然都這麼說,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如何?」
張華軒被瑣事纏身,翁同書既然從江北過來投效,所謂贊畫軍務云云將來再說,自然要從一些小事做起,況且這一類事確實也是他所長,做起來比張華軒要省心省力許多,倒也算不得什麼。
翁同書如此爽快,張華軒極為欣喜,當下索性便交待清楚,反正禮單與人員名單已經隨身帶來,原本打算交給沈葆,此時便一古腦托給了翁同書。
翁同書也不客氣,也看出沈葆與張華軒尚有事要說,當下接過差使,便立刻告退。
張華軒將他送出,回身向著沈葆笑道:「振岳兄,翁同書此人倒也算是個能做事的人。」
沈葆點頭一笑,答道:「不錯,翁氏諸兄弟,同書算是最有才的,同爵稍遜,不過未來成就也不會比同書小,至於同和,現在未及弱冠,倒是看不出來。」
翁同和此人張華軒當然清楚的很,可以說,甲午一戰,翁同和與李鴻章都需負責,而翁的責任,相較於肯做實事的李鴻章反而要大一些。
只是此時倒不必談起這一段公案,當下只是點頭一笑,以示對沈葆的話表示贊同。
他原本以為沈葆會把這個話題揭過,卻不料對方神秘一笑,接著又道:「翁家也算是清流世家了,父子兩代做的都是清要顯職,三兄弟將來成就都不可限量,再過二十年,除了當年的桐城張家,怕是無人能及。」
沈葆從來就不是那種信口開河,或者是沒事閒嗑牙的人,張華軒雖然不解其意,卻是靜坐等候,卻要看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張華軒如此態度,沈葆顯然也極是滿意,當下又是忍不住一笑,倒讓張華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今兒這沈葆笑的也太頻繁,而且笑容中似乎總帶有一股淫蕩之氣……
還不等他發問,沈葆卻是又換過臉色,向著張華軒正色道:「既然翁家家聲清白,老爺子位至中堂,三兄弟都是人傑,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所以就算以大人的身家與身份成就,與翁家結個親,怕也不辱沒吧?」
張華軒卻是委實沒有想到過對方居然說的是這個話題,當下忍不住「噗」一聲,把滿嘴的茶水噴的滿地都是。
「這這……振岳兄這話從何說起!」張華軒目瞪口呆,一時半會,竟是想不出什麼有組織的話語來。
「這什麼?」沈葆倒是神色如常,見張華軒如此,索性扳著手指頭給張華軒算道:「玄著你也過二十了吧?聽說前兩年令尊大人就給玄著結過一門親,不過當時玄著大病而退親,這一晃功夫,玄著忙於公務軍事不及私事,這個還是讓人佩服的。不過人過二十而無妻室,說起來還是太怪了一點,玄著是要做大事的人,可越是做大事的人,反而不能在小事上被人詬病,這太不值得!」
這一席話說的張華軒默不作聲,沈葆當然沒有竟選過美國總統,不過要想當美國總統,家庭正常顯然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要做大事的人,反而更加不能在這種小事上失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