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生論是一本書,但是對曼德教來說,這本書已經遠遠不是一本書那麼簡單了,事實上,它還代表了曼德教數百年來最黑暗的的那段歷史。在介紹這段歷史之前,就不得不對聖威爾這個國家擁有一個更加直面和深刻的瞭解.
聖威爾是大陸歷史上最後一個結束農奴制的國家。
所謂農奴,與佃農自耕農有很大的不同。自耕農是自有良田,每年自勞自食,只需交納一定的錢糧稅貢,如果收成好了,年年還可有所盈餘。而佃農則是無土地,依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低級農戶。
而農奴則更加悲慘,他們就是種田的奴隸,除了一雙手,一無所有,連人身自由的權利亦被剝奪,佃農好歹還是自由人,農奴卻是牛馬牲畜。
在那段農奴制最瘋狂,社會最黑暗的時期,甚至有過這樣的傳言:山上有沒有主人的野獸,山下卻沒有沒有主人的人。
做為農奴,人們除了被壓搾,剝削,無盡的貢獻自己的勞動果實之外,不享受任何人身權利。
然而隨著社會的變遷,國與國之間的交流,彼此學習,進步,一些英明有為的君主開始意識到農奴制的弊端。
農奴制的存在嚴重影響了社會的發展。大量的農奴沒有銀錢,對商業貿易的流通無法起到任何幫助,而一部分地主貴族則盡情揮霍社會資源,造成大量的資源浪費,最糟糕的是,少數平民同樣因為農奴制的存在而面對高額稅收的壓力。養一隻母雞要交稅,雞下了蛋要交稅,甚至不下蛋的公雞也得交稅。你要是養了十頭牛,你就得交十頭牛的稅,而且一交就是十年。在這十年裡,你的所有牛哪怕都死光了,你還是得按十頭牛的稅去交。
這樣的高稅收多稅種,嚴重打壓了國內生產養殖種植的積極性,僅靠神權維持的統治無法避免經濟的蕭條和土地兼併帶來的種種秩序危害,因此迫切地需要改革。
當第一個勇於改革的國家嘗到了改革後的甜果之後,其迅速強大起來的力量終於逼使周邊各國也被迫改革,放棄農奴制,開始示好於民。
而最先廢除農奴制的國家,就是當初的大梁帝國,依靠廢除農奴制,銳意革新,大梁帝國迅速興起,完成了由半奴隸半封建制度到完整封建制度的轉變,其後百年,大梁帝國的發展一度鼎盛,並最終與西方的沙思汗大帝發生過劇烈的碰撞,並因為那次碰撞而開始走向日益衰落。
他們的鄰居聖威爾聯合公國,則是最後廢除農奴制的。
廢除此制的人,正是當年的獨裁大帝曼巴菲斯特,而間接幫助廢除農奴制的正是大梁帝國。
當年的大梁帝國入侵聖潔走廊,為曼巴菲斯特提供了前所未有的集權良機,他借此機會整合國內各個公國的力量與大梁帝國相抗衡。在最初,大梁帝國戰無不勝,即便是曼德教的聖堂武士隊,也被當時的神威將軍李飛打得節節潰退。有感與當時大梁人的強大,曼巴菲斯特毅然決定號召全國抵抗,以全民皆兵的方式對抗大梁帝國,為了收買和拉攏人心,他頒布了一項特別法令,就是廢除農奴制。
凡有上戰場與敵作戰者,從此以後成為自由人,有殺敵立功表現者,可得到土地賞賜。曾經被大梁帝國佔據的土地,將在打回來後一律收歸國有,重新分配。不參與保衛家園者,將不會取消農奴身份,但是同樣不會再有任何新的農奴出現在這個國家,使其自然消亡。
此法令頒布之後,獲得當時國內農奴的大量認可,幾乎每一名農奴都拿起武器湧上戰場,在打退大梁帝國之後,曼巴菲斯特展開了他長達四十年的獨裁統治,他不僅是當時聖威爾唯一的皇帝,同時也是唯一不依靠貴族力量崛起的皇帝,這也是為什麼後來的貴族對其恨之入骨的原因。
在聖威爾,貴族說他是篡主,平民稱他為英主,而曼德教則稱他為瀆神者,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宗教和貴族們的長期宣傳,曼巴菲斯特的形象便逐漸走向邪惡的一面。
這其中,曼德教扮演的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先是他的忠誠盟友,然後變成死敵。
是的,在經歷了那場衛國大戰後,曾經和曼德教關係親密的曼巴菲斯特漸漸與這幫神棍的距離疏遠了起來。因為他意識到,如果想讓自己的國家進一步強盛起來,那麼擋在前路的最大障礙就是曼德教。
曼德教是農奴制的最大受益者,他們在國內擁有大量的土地,幾乎每一個神父同時都是國內有名有地位的大地主,憑借神權之名,曼德教大力壓搾國內百姓,使其成為自己的農奴。大梁帝國入侵時,曼德教迫於無奈,同意廢除此制度,但大梁帝國被擊退後,曼德教試圖重新恢復農奴制,與曼巴菲斯特的治國理念產生了根本性的對撞,並最終決裂。
事實上,曼巴菲斯特本人曾經就是曼德教的聖殿武士,曾是最忠誠的曼德教徒,但是當他獨攬大權之後,他開始發現,神權固然可以幫助國家統一國民精神,但是貪婪的神棍卻為成為國家發展的絆腳石,他們捨不得放棄已有的利益,總是想著通過壓搾下層來博取利益,同時還嚴重阻礙了國家統一。
曼巴菲斯特並不打算毀掉曼德教,卻希望能如大梁和後來的天風帝國一樣,讓神權為皇權服務,曼德教的教義需要有所改變,教皇的位置也不該再那樣神聖,農奴制更不該重新抬頭,在這種思想的引導下,他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神權顛覆運動。
這場運動,在後世被人稱之為「曼巴菲斯特大帝最後的戰爭」。
在這場最後的戰爭中,他勝利了,卻也失敗了。
他勝利是因為在他活著的時候,曼德教已經被打壓得毫無還手之力,他失敗則是因為他死了。
教皇與當地貴族聯手,派出了最出色的刺客,在經過無數次的刺殺後,最終成功暗殺了這位皇帝陛下。
曼巴菲斯特一死,所有的權力隨著其人的離去煙消雲散。貴族與宗教聯手,再度控制了整個聖威爾,曼德教又回復了昔日的輝煌。曼巴菲斯特大帝最後留給聖威爾人的,就是他至少徹底革除了農奴制的存在,使得這個國家在強大的外界環境壓力下,再不敢採取內部剝削的方式來發展,反而漸漸形成了利用聖潔走廊的交通便利性,大力發展商業貿易的民族習慣。
而在曼巴菲斯特當初和曼德教爭奪權力的過程中,他祭出的最大一道殺手鑭,不是別的,就是這本《來生論》……
封建時代的人們儘管在勞動力生產效率上比不上現代社會,但是他們的智慧卻從來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面對貧富差距拉大造成的社會矛盾,並不是只有平衡財富的手法進行解決,而在這個特殊的,落後的,愚昧的年代裡,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神權力量。
神權控制人心的一個核心內容就是宣揚來世今生,這是任何一個宗教,神棍,都無可避免會採用的方式方法。哪怕他們的教義差別再大,價值理念再有不同,甚至完全對立,彼此仇恨,但在來世今生這個問題上,都是前所未有的統一。
所謂的靈魂進入天堂,和來世今生在本質上沒有任何不同,都是為生活貧困的老百姓畫上一幅美好的未來藍圖。
在這幅藍圖裡,這輩子是別指望過好日子了,但只要你安分守己,克守本分,那麼你的靈魂就會進入天堂,你的來世也一定會有好報。
這種對來世今生的宣揚,很大程度上讓生活貧苦的老百姓相信自己只要安守本分,那麼來世一定會投胎進入好人家,過上富裕安逸的生活。
這輩子受苦,下輩子享福,這是對著未來畫大餅,畫的最成功的一種手段,至少束縛了封建時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普通平民,而幾乎每一個封建時代的教民,其對神靈的崇拜,都來自有所祈求。相比之下,現代宗教則是以心靈寄托與安慰為主要手段。
上層貴族們就是通過這種精神信仰來麻痺下層百姓那痛苦的肉體,禁錮他們的思想,同時,也使上層貴族的優裕地位得到保持,降低下層暴亂的可能。但凡有不聽話不守規矩,作亂反抗的,不但今生要被殺戮,要吃苦受罪,靈魂也會入地獄,永世也不得輪迴。
這種無形的鐐銬,其實遠勝於有形的枷鎖,將生活貧苦的人們牢牢束縛在少數大貴族的階層統治中。
在那個最黑暗的年代裡,百分之五的貴族上層社會,統治著的是百分之九十五的普通百姓,依靠的就是這種神權思想,而在聖威爾,這種體現更到了極至。曼德教之所以能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就在於它所發揮出的這種巨大作用。
為了打擊曼德教,向其搶奪控制權,曼巴菲斯特祭出的這本來生論可以說是致命的一擊。
通過這本來生論,他向世人昭告人們是沒有來生的,靈魂也不會飛天,惟有把握現在才最重要,這大大觸及了宗教存在的根本利益。
若人無來生,那便只有把握現在。天若無主,那麼向主祈禱,不如忠誠於國王。
來生論大肆宣揚的那段時間裡,宗教大論戰每天都在進行,曼德教教民開始大量流失,曼德教擁有的權力被大幅度削減,曼巴菲斯特則藉機引外教入國,與曼德教爭奪國教地位,逼迫教皇對自己低頭,要求教皇同意修改教義,以皇權為尊,不再採用民主制度,廢棄元老院,將整個國家整合成一個統一大帝國,展開了一場長達十數年的拉鋸戰。這段時間,就是曼德教的黑暗歲月,當時的教皇被曼巴菲斯特打壓得簡直喘不過氣來。
曼巴菲斯特死後,曼德教再度抬頭,所有進入聖威爾的外來宗教均被曼德教以邪教異端的名義,或驅逐,或殺戮,或沒收,最終不復存在,而那本來生論,則作為聖威爾的第一禁書,任何人都不得藏匿,私看,傳閱,有違者一律送上火刑架。
來生論的作者到底是誰,如今已不可考,但是此書的作者的確才華橫溢,運用大量事實與邏輯辯解來說明人無來生,天上無主。由於來世今生之說幾乎是世界上每一個宗教存在的根源所在,因此這本書在各個國家其實都不是很受歡迎,但是它對以教權為尊的聖威爾人來說,打擊尤重。
與當初天風四世皇帝利用秦儀的《國論》,削弱,分化周邊諸國相同,《來生論》同樣是一場意義重大的宗教領域的文化戰。只可惜曼巴菲斯特後繼無人,這場文化戰最終也就無人能繼續下去。儘管它在國外還有少量流傳,但是在聖威爾,任何一個想活得舒服的人都不會有膽子私下藏匿這本禁書。
而現在,來自天風的使節團隊伍裡,卻發現了這樣一本書,若說教皇不震怒,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當姬若紫聽到這個消息時,連她都蒙了……
「這是栽贓,是陷害,教皇陛下,斯波卡約大公爵閣下,我希望你們能明白,我姬若紫是抱著真心誠意來到貴國與你們締結同盟的。我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蠢事!」
聖巴菲宮,姬若紫激動放言,她不知道到底是誰把這本書放進了她的房間,但是可以肯定,做此事的人必定早有蓄謀,存心想要破壞此次外交行動。
在她的面前,一本薄薄的黃皮小冊子,蘊含著的卻是可以將一個國家宗教顛覆的巨大力量。
驚虹人?麥加人?還是聖威爾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如果教皇相信這本書的確是她帶進聖威爾的,那就意味著她水洗難清,所有辛苦付諸東流。
她無法接受自己和淺水清遭受一樣的命運,在這最後最緊要的時刻,眼看著一切都要大功告成的時候,卻遭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
「問題是你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對嗎?姬特使,你既然已經對本教有所瞭解,就應當知道主的眼睛是雪亮的,絕不會接受這樣的瀆神行為,我們需要的不是解釋,而是行動。」
奧布賴特的聲音沉穩,卻隱含著風雷之怒。
他是不能不怒,當年的曼巴菲斯特利用這本書和手中的權力將曼德教打壓得幾乎要分崩離析,當時為他加冕和最初與他締結同盟關係的兩位教皇最後都成為教中的罪人,被永久的釘在恥辱架上。姬若紫的行為等於是揭開了曼德教那血淋淋的傷疤,以至於太多人懷疑,是否在曼德教進入天風之後,姬若紫就要用這本書的影響力來對抗曼德教在天風的傳教。
這種表面做盟友,背後下絆子的事情,已經多到數都數不清了。
姬若紫無奈地歎息:「我沒法解釋,但是我希望教皇陛下和斯波卡約大公爵冷靜地思考一下,如果我真想和曼德教作對,那麼這樣的計劃也只能放在我的心裡,而不是愚蠢的將這本書帶在身邊,放在貴國轄屬下的房間中,任貴國僕傭隨意進出翻看。若兩位還算看得起我,當相信我還沒傻到那種地步,不至於如此不小心。」
斯波卡約道:「我們能理解,姬特使也的確也沒有對自己的住地進行特別防範,因此我們可以相信這或許不是姬特使本人帶進來的,但是其他人呢?會不會是貴部屬其他人做的?這就難說了。姬特使雖然智慧過人,卻終不可能讓你的每一個屬下都步步小心吧?」
姬若紫一滯,那一刻,她看到斯波卡約的眼神中,狡詐之光一閃而逝。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下一刻,一顆憤怒的心反而冷靜了下來,看著斯波卡約,她冷冷道:「或許,大公爵並不是不相信,只是不想相信吧?」
斯波卡約的臉上露出了一線陰狠笑容……
無論是奧布賴特二世還是斯波卡約本人,其實都不會傻到相信姬若紫會愚蠢的帶著這樣一本書來和曼德教做交易,可以肯定這是有人有心的陷害,且是不希望淺水清回到天風的人。但是無論如何,對曼德教來說,這是個機會。
他們可以不相信,但他們卻必須裝作相信,並以此為借口,減弱對姬若紫提供的幫助。姬若紫要想完成救出鐵血鎮的使命,就勢必要再付出一些額外的代價。
原本談好的條件,因為這本書的出現,出現了新的變化,狡猾的奧布賴特二世早就下定決心,要借此事為自己增加一些新的籌碼。
所以這刻,斯波卡約淡淡道:「我希望姬特使明白一件事,如果姬特使擁有此書的消息傳了出去,那麼第三次公決等待特使的,將是一次慘敗,沒有任何一位元老會接受這樣的事情。所以,怕是要特使拿出一些有誠意的證明,才可讓大家相信此書與貴方無關了。」
「你們想要什麼?」
「全面開通天風境內的傳教事宜。」
曼德教再次漫天要價,姬若紫只能無奈道:「教皇陛下,您不覺得這個要求太高了些嗎?」
「那都是因為貴國暗做手腳,我們不得不如此。」
「我說過了,那是栽贓誣陷。」
「就更需要貴方做出有誠意的行為來證明,而非如此蒼白無力的辯解。」
「很抱歉我沒有更多的權力,我也擔心淺水清沒有更多的時間。」姬若紫的確沒有這個權力答應這樣的條件,否則蒼野望情願將淺水清送回來交給曼德教處置。
那個時候,斯波卡約突然說道:「或許有一件事,可以證明貴國的誠意,而姬特使又有權力做出決定。」
「是什麼?」
「讓淺水清加入我教,成為我教教民,我教將賜予他聖殿武士之稱號。」
姬若紫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原來,這才是對方真正的目的!
聖殿武士,這是曼德教裡多少人想求都求不來的聲望,但是對淺水清來說,卻只會成為套在脖子上的枷鎖。成為曼德教的聖殿武士,淺水清就注定將背負身為曼德教教徒的重擔,一旦他活著回到天風,將來他對聖威爾人舉起屠刀,那就是叛教,將成為眾矢之的,會引發所有曼德教教徒的憤怒,他本人用血腥與屠殺建立起的有諾必守的信譽也將遭受重大破壞,將來在戰場上的號召力將大大下降,軍人極重信諾,失去了這份信諾,就算是天風人都不會接受他出爾反爾的行為。若他接受了,那麼曼德教就算只能在走廊東部開三座教堂,但憑借他巨大的威望,卻可以為曼德教帶來數都數不清的信徒,甚至包括相當部分的天風軍人。
由於加入曼德教是淺水清的私人行為,姬若紫甚至無法將其推托,尤其是在她盡心盡力想辦法救出淺水清後,卻連一次為他做主的資格都沒有,實在是說不過去。而曼德教既然已經可以合法進入天風帝國,那麼淺水清入教一事更不存在法律上的障礙。
斯波卡約的這個建議,當真是狠毒到了極點,淺水清要想活著回來,那就要麼為己所用,要麼反傷己身,將對聖威爾人的危害大大降低。
姬若紫輕咬嘴唇,那一刻,她恨透了那個在背後陷害栽贓她的人,雖手段卑劣低賤,效果卻奇佳無比,沒準這樣的結果,同樣也在對手的考慮之中。
可惜,她已經沒有了選擇的權力。
「我同意這個條件。淺水清將在從聖潔走廊回歸的同時,接受聖教洗禮,成為貴教信徒。若他不同意……反正商道也不是官道,無論他以何種身份而來,貴國都有權力處死他。」姬若紫咬緊牙關道。
「就這麼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