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非洛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關於遙遠往昔的夢。他曾以為早已經忘記了的那些歲月,毫無預兆地又闖進了他冰封已久的內心。
村外山坡上開滿白花的村子裡,靜謐安寧。村民們在田間地頭和山坡上的果園間勞作。有一對男孩女孩在盛放的花叢間奔跑嬉戲。
「哈哈,歐非洛,你抓不住我抓不住我。」秀氣的小女孩輕盈地奔跑於花叢中,左躲右閃,甚是靈巧。而她身後緊緊追隨的小男孩每次以為可以伸手抓住她的裙擺時,一眨眼就被她靈活地閃脫了。小女孩一邊跑,一邊灑落清脆悅耳的嬉笑聲,裙擺在奔跑中揚起翩躚的弧度,在花叢中一起一落煞是好看。
許久,小女孩似乎是跑累了,一下子停下來坐在草地上,撇撇嘴,「歐非洛我好累要休息,不跑了。」
小男孩跟著她停下來,一邊喘著氣一邊道:「那你休息,我練劍給你看好不好?我又學了新的招數哦。」
「好呀好呀。」小女孩拍著手,歡呼。
小男孩平復了一下氣息,抽出用繩子繫在背後的小木劍,沉色清喝一聲,煞有介事地在花叢間擺弄起新學的劍法來。
小女孩隨著他靈活移動的身姿,不住地在一旁鼓掌叫好。
然後氣喘吁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起躺下來望著藍天低低地說著話,數著天上的雲朵。小女孩彷彿心情很好,輕聲哼唱著沒有歌詞的古老旋律,小男孩就在她身邊陶醉地閉上眼睛……
看著眼前這無比熟悉的一幕,歐非洛低低地輕歎一聲。真的是過去太久的記憶了。
他現在就好像是通過那個小男孩也就是曾經的自己在看著過去一樣——似乎存在於小男孩體內又似乎游離於那個靈魂之外。真是奇妙的感覺啊,注視著一幕幕真實發生過的場景,就像在看著別人的故事,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他看著那對年幼的男孩女孩大概八九歲的光景,正是他和冰璃的童年時光。他還記得,冰璃是被他身為村長的爸爸從村口撿回來的,當時她身邊除了包裹身體的襁褓以外,只有一張置於襁褓內的卡片,上面寫著她的名字——辛潔蕾依。
他們的村子坐落於弧山市郊外。記憶中那座寧靜的小村莊,天,永遠是藍藍的,沒有一絲雜質的藍;水,永遠是清澈見底的,沒有一絲雜質的綠。
村子雖然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不過村民都是淳樸善良的好人,看著也許是被人丟棄的小女孩,大家都不忍心將她置之不理,便決定各戶人家輪流照顧她,當然小小的辛潔蕾依還是在有爸爸作為村長的他們家呆的時間最長,所以打小他們就在一塊兒長大。因為比她大兩歲,歐非洛自小就被爸爸教育要好好肩負起做哥哥的責任保護好辛潔蕾依,他也是這麼做的。
辛潔蕾依被抱回村子以後,人們才發現她小小的拳頭中死死地握著一塊水藍色的石頭,當時還不知道那就是傳說中的水精靈石,歐非洛和其他村民一樣,以為那可能是辛潔蕾依的父母留給她的東西,便也沒有在意。
再後來,村子裡開滿了滿山坡的白花,據說那是傳說中精靈女神依洛絲最喜愛的聖花,只記載在書上而沒有人在這片大陸上見過的精靈花。那真是很漂亮的花,遠遠看去是沒有一絲雜質的幾乎透明的純白。只有兩片花瓣,像兩片薄薄的蟬翼,晶瑩透明,一年四季都不會凋謝。風一吹空氣中都是淡淡的沁人香味。
雖然他那時還小,不過依然記得這一夜之間綻放在他們村子裡的精靈花引起了當時全國的轟動,還有人專門從重刃市到這裡採集精靈花作為製作糕點的原料,他們的村子也因此改名為白花村。
小村莊外那片精靈花地裡,每天都會出現他和辛潔蕾依的身影。
那時候他幾乎天天都在那裡練劍,劍是自己用木頭削做的。辛潔蕾依也幾乎天天都抱膝坐在大片大片的精靈花中,看他練劍,不時唱著古老的旋律,臉上有甜甜的笑容。
偶爾,他會和她一起坐在精靈花叢裡看金色的夕陽漸漸為天際披上絢爛的霞緞,兩個人在一片霞光中一起被鍍上溫暖的顏色。小時候他是個如同那一頭耀眼飛揚的紅髮一樣十分陽光開朗的人,最擅長逗辛潔蕾依開心,會和她一起編花環,數著天邊的雲朵。有時還會給她講從母親那裡聽來的動人故事,經常把天真的辛潔蕾依感動得唏哩嘩啦地大哭,然後自己就會手足無措地為她擦眼淚。
那是多麼幸福的日子。然而似乎美好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
自六年前村子被突襲的魔獸屠滅後,他們的純真童年隨之消逝。這個村子成了弧山市的一個禁忌,無人再提起。那些曾經盛放的白花,也在那一夜的滅頂之災後枯萎殆盡。
在歐非洛怔神間,時光飛速地流逝,轉眼已是他和辛潔蕾依十歲的那一年。是那慘烈的一夜。
那一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平日裡隱在深山中從不主動攻擊人類的魔獸彷彿瘋了一樣襲擊了他們的村子。村子裡手無寸鐵的人們根本沒有力量抵擋這些瘋狂的魔獸,人們哭嚎著四處奔逃,很快村子裡到處都瀰漫著血的氣味。好不容易翻出家中的一把鐵劍,他毫無章法地狂亂地揮著劍,然而卻沒能阻止撕裂父母身體的魔獸,自己的身上也被魔獸尖利的爪子抓出多處傷痕。
看著在村子裡肆虐踐踏的魔獸,他忽然想起了辛潔蕾依,她一個人呆在房間裡不知道會多麼害怕!
當他渾身是血地衝出魔獸群來到辛潔蕾依的房間裡,只見她整個人縮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他上前掀開被子擁住辛潔蕾依,雖然自己心裡也很害怕,但還是盡力笑著安慰她,讓她不要害怕。告訴他,只要有他在,她就不會有事。而且大人們不是說辛潔蕾依是被神眷顧的孩子麼?她怎麼會有事?
其實後來的一切他也不是記得很清楚了,如今在夢中看來,是大量的魔獸被辛潔蕾依手中突然躁動不安的水精靈石吸引了才那樣不顧一切地進攻村子。
而當時的他們渾然不明白這些。他只是感覺到辛潔蕾依的身體異常的滾燙,卻不知那是因為水精靈石的力量失控引起了持有者的共鳴。
然後他看到越來越多的魔獸包圍了他們,他體力不支,再也無力和魔獸戰鬥。最後絕望的一刻,他回身緊緊抱住已經暈過去的辛潔蕾依,將她牢牢地護在懷中。
歐非洛直到這一刻才從夢中看清,原來當時儘管他那樣護住了辛潔蕾依,他們還是被魔獸細長尖利的利爪同時貫穿了身體。
後來歐非洛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居然沒有死,他被一位自稱是冥靈大人的神秘女子所救。她告訴他,她也救了辛潔蕾依並將她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交給值得托付的人收養。只不過為了擺脫可怕的過去重新生活,她已經改名叫冰璃·修特雷爾了。
聽到辛潔蕾依沒事,他也就放心了。然而冥靈大人隨後將魔獸襲擊村子是因為辛潔蕾依的水精靈石力量突然失控造成的原委和她的身世之謎告訴了他。
「沒有想到她居然是王室的公主吧?真可憐啊,被自己母親最信任的朋友丟棄取而代之自己的女兒成為公主,還平白遭受了這樣的災難。你難道不為她不平麼?」
「雖然我給予了她足以自保的力量,但作為水精靈石的持有者,擁有那樣為人垂涎的力量,你難道不擔心她以後會遇到更可怕的事麼?我知道你們被魔獸包圍時你心中是多麼地無力和絕望,你想要保護她,想要力量對吧?只要你加入我手下的『痕』,我也可以給予你火精靈石的力量,讓你變得強大到足以對抗任何人也足以保護想保護的人。」
「只要你捨棄過去,投身修羅之道,我就給予你想要的力量。怎麼樣?你的選擇是什麼?」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歐非洛一口答應。
現在看著往昔的那一幕,他不禁有些迷茫。他當時只有十二歲啊,怎麼就能那麼決絕冷定地就這樣下了決心呢?
在心底無聲地笑了笑,還用問麼?答案永遠都只有一個。
他用了五年時間經受了火精靈石的紅蓮之火的考驗。因為他並不是火精靈石在他出生時最初選擇的持有者,也不是通過繼承的方式得到火精靈石。因此他花費了漫長的五年時間去得到精靈石的認可。這五年中,他以日日承受可以焚盡世間一切罪惡的紅蓮之火的燒灼的代價,換來了精靈石的承認,獲得了強大的力量。而他的心也在日復一日的苦修中化為了堅冰。
真是奇怪啊,火焰的燒灼居然凍結出了冰一般冷定的心。自己所經歷的就是冥靈大人口中的修羅之道麼?
再後來歐非洛驚訝地從策謎口中得知,其實辛潔蕾依在獲救的當初,就已經加入了『痕』,成為冥靈大人在奧波尼亞埋藏至深的其中一枚棋子。只不過目下還不到用她的時候,便一直將她和冥靈大人之間有關的記憶封印了。
他聽後表面不動聲色,卻開始暗中懷疑這個神秘的冥靈大人的來歷以及目的。他不否認他留在『痕』是自願的也是自私的。是為了獲得強大的力量,同時也是為了考驗這個國家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既然已經失去了正統的王位繼承人,那麼奧波尼亞王族所謂的一脈單傳也就不存在了。這樣的話,存在於這片古老大地上的守護之力還會承認現在的王位繼承人賜予她守護國家的力量麼?
出於這些目的,他一直配合冥靈大人的行動,不管是去愛爾亞桑和夏藍皇子接觸也好,一路上同瑞暗中跟蹤冰璃一行的旅途並不斷製造事端,刺激暗精靈石、土精靈石和光精靈石的覺醒也罷。他冷漠地完成一件件任務,和冰璃不斷交手,目睹她恢復記憶後,一邊痛苦地扮演往昔的冰璃不被察覺,一邊被迫完成冥靈大人吩咐的『痕』周密部署的計劃。後來在競技大賽的頒獎儀式上,她做出最終選擇的一刻,他驟然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心中有過動搖,但他告訴自己,這是他們的命運無法逃避,他能做的只有守在她的身邊完成她的心願。
歐非洛默默地睜開眼睛清醒過來。夢境散去,平靜的心湖裡卻泛起點點漣漪。
他應該是被白光吸入天空之城的時候失去了意識。為什麼會夢到這些事情?他應該早就捨棄過去了才對,想起這些往事只會讓自己動搖罷了。
抬眼打量四周的環境,好像是在一個教區內。不同於奧波尼亞的精靈教堂的風格,都是巴洛克式的建築,頂端有十字架象徵。氣氛感覺無比安寧沉靜,耳邊還清楚地傳來教堂的鐘聲。
歐非洛倏然凝定目光尋找聲音的來源,聽著那神聖而莊嚴的聲音,心中居然油然而生一股肅然起敬之情。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他慢慢來到一行高高的由大理石打造的台階下。抬眼望去台階的頂端是一座教堂,教堂頂上懸掛著正發出鐘聲的撞鐘。
歐非洛默然凝視那座教堂許久,抬腳一步步邁上那高高的台階。
教堂的大門上七彩的玻璃反射著璀璨的彩光。他伸手推開教堂的沉重大門,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從教堂裡四周的落地窗戶中投下的稀稀疏疏的陽光。
教堂頂上的鐘聲還在不斷敲響,踏入教堂內,感覺連那斑駁的陽光都是神聖的。
舉目望去,空蕩的教堂盡頭,神壇上方懸掛著大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釘著一個身體纖細的少女。她垂著頭一動不動似乎是已經死去了,因而看不清亞麻色的長髮覆蓋住的臉孔。身後落地窗中射入的陽光投射在她身上,映襯得穿著雪白長裙的她純潔無比。然而那長裙是支離破碎的,只能勉強地遮蔽住身體,鮮血不斷從她重傷的身體中流出,彙集到下垂的腳尖,自那裡一滴滴流下。血滴打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在她腳下不遠處,似乎還橫躺著一個昏迷的人。
忽然,彷彿是被教堂大門打開的聲音驚動,十字架上的少女竭力地動了動,緩緩地抬起頭向歐非洛的方向看來。
亞麻色零亂長髮的覆蓋下是一張清秀的臉龐,一雙湛藍色的眸子黯淡著,失去了往昔的光澤,寂靜無神。
「冰璃!」
看清了十字架上的少女,歐非洛禁不住脫口驚呼,幾個箭步奔至神壇前。
虛弱不堪的少女凝神細看了他許久,如枯萎花瓣般的嘴唇中輕飄飄地吐出他的名字,「歐……歐非洛……是你?」
歐非洛點點頭,竭力壓抑著因憤怒和心痛而微微顫抖的身體,用力握拳道:「你等等,我馬上救你下來。」
抬腳卻不小心撞到橫躺在地下的人。歐非洛低頭一看,暗暗心驚,居然是夏特?他怎麼會在這裡?
「夏特怎麼也在這裡?」腦海中剛轉過這個意識,歐非洛已經脫口問道。
十字架上的冰璃愣了愣,淚水忍不住滑下臉龐,她抖動著蒼白的唇,緩緩地吃力地道:「我,我和夏特被白光帶到天空之城後,醒來就發現我們躺在教堂內。後來,後來策謎出現告訴我們必須打敗他通過他的試煉才能前進。結果我們兩個拼了命加起來的力量也敵不過他。你知道的,策謎和冥靈大人的來歷一樣神秘,不但擁有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而且這幾年來他都保持著一個少年的容貌絲毫沒有改變。方纔,我和夏特還在戰鬥中發現,我們的精靈石之力對他根本沒有用。他將我們逼至力竭後,又將夏特打成重傷,把我釘在十字架上慢慢消耗生命……」
歐非洛專注地聆聽她的每一個字,無聲地凝望她蒼白的面孔。
冰璃見他只是沉默地望著她,不解地道:「歐非洛,你怎麼了?快放我下去,我好痛。」
歐非洛一動不動,雙手在身側默默緊握成拳。
「歐非洛!你怎麼了?救救我!」釘在十字架上的少女彷彿忍受不住煎熬般的痛苦,拼盡全力地嘶聲道:「歐非洛,你為什麼不救我?你不認識我了麼?我是冰璃啊!救救我!」
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隨著少女激烈掙扎的動作飛落在空中,滑過晶亮的軌跡。
歐非洛終於動了,然而他並不是動手解救少女,而是取下背負的長弓,將冰藍色的長劍搭在弓弦上,緩緩拉弓瞄準了十字架上的少女,火紅色的瞳孔中交織著火的熾熱與冰的冷漠。
冰璃望著他搭弓朝向自己的舉動,黯淡無光的眼裡漸漸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歐非洛?你真的是歐非洛?你居然要殺我?你居然捨得就這樣殺了我!你忘了我們小時候的事了麼?你忘了我是誰了麼?」
「我是辛潔蕾依啊!」
聽到冰璃大聲地喊出那個名字,歐非洛再不猶豫,一箭射出!
長劍刺穿冰璃的胸膛,她眼中落下的淚還凝結在半空。
「歐……」話音破碎在喉嚨中,血從胸口順著長劍的劍鋒滑落。
歐非洛漠然地放下長劍,只聽周圍響起一串大笑聲。
「哈哈哈哈,歐非洛你就這樣殺了冰璃?你難道一點也不心痛麼?」
「那不是冰璃。」歐非洛一字一字淡淡道。
策謎的身影如鬼魅般突然出現在神壇上,他玩味地看著歐非洛又問道:「如果我說她就是冰璃呢?」
「她不是。」歐非洛依然堅決地否定。
「哦?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歐非洛冷冷地看著策謎唇邊戲謔的笑,「第一,冰璃任何時候都不會用這樣軟弱的口氣向任何人求助,包括我。第二,冰璃早已捨棄過去,不會再提起往事,也不會再稱自己為辛潔蕾依。」
「等一下。」策謎打斷他,「你這兩個理由未免有些牽強了吧,如此絕境之下,你怎麼能保證她不向你求救。再者,你說她拋棄了過去?你別忘了,她前不久在耀輝的王城內還接受了『精靈之光』,承認自己是瑪亞女王的親生女兒,奧波尼亞王位的真正繼承人。她這樣應該算是承認了過去才對吧?」
「那麼,我還有決定性的第三個理由。」歐非洛不為策謎的話所動,不辨情緒卻擲地有聲地道:「現在的冰璃,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任何人在她面前重傷夏特。即使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她也會阻止!」
歐非洛話音剛落地,整個教堂所在的空間突然在策謎的大笑聲中像碎掉的玻璃一樣片片剝落。
「哈哈哈哈,歐非洛,沒想到即使在我讀取了你的心和記憶後殘忍地利用了冰璃在你心中的地位來試探你的這種情況下,你還能這麼冷靜地看破我的幻術。這場試煉你贏了。可是……」策謎深邃的淺灰色瞳仁定定地看著他,忽然詭譎地一笑。要你親口道出那決定性的第三個理由,恐怕才是最讓你痛苦的吧?
「可是你腳邊躺著的夏特可不是我的幻術哦。他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你說他是不是做了一個好夢不願意再醒來呢?」
歐非洛眸光閃動,神色複雜地凝視著依舊昏迷不醒的夏特,暗暗握緊了手中的弓和劍。
策謎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裡,詭譎地笑道:「歐非洛,我勸你還是不要浪費力氣想要打敗我解開他中的幻術了。『冰璃』剛才說的不完全是假話哦,你們的精靈石的確對我無用。」
歐非洛抬眸,平靜地看著他,兩個人就在這一片沉默中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