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知道可可特暫時不會從睡夢中醒來,冰璃依然下意識地放輕動作,為可可特掖好被角。默默凝視那張稚嫩的小臉很久。
緊閉的眼角旁還有清晰的淚痕和紅腫的跡象,劉海凌亂地拂在額前,遮住了又彎又細的眉毛。嘴唇微微合動著,模糊不清地音節從唇齒間傾瀉,仔細聽可以勉強分辨得出她在低喃著「媽媽」。
冰璃悄悄帶上房門,走了出去。背靠在門板上努力地深吸幾口氣,將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
旅館一樓的大廳,夏特和伊漠一人站在一個角落,透過明亮的玻璃落地窗看向窗外熱鬧的街道,都默不作聲。看到冰璃走下樓來,伊漠率先走過來,問:「那個小傢伙怎麼樣了?」
冰璃苦笑地搖搖頭,「一開始不停嚷著要找瑞報仇,又哭又鬧的,我怎麼勸都不聽……」
難怪剛才聽到樓上有乒乒乓乓的聲音。本來他和夏特差點就要衝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可一想到兩個人都不是什麼會安慰人的男生便按耐住了。
「現在呢?睡了吧。」夏特盯著樓梯,向上望。
「嗯,我用魔法強制讓她睡下了,一時半會兒醒不了。聽關所的士兵說她從昨天晚上發生火災到現在都不吃不喝不睡,要讓她這麼折騰下去,會把身體拖垮的,本來……她的營養就不是很好。」
冰璃目光投向窗外,現在已經是下午了,正是陽光異常灼熱的時候,她的喉嚨火燎般的難受著。感覺上是陪可可特一起哭泣時所流下的眼淚就是她身體裡所有的水分。
而它們,已經隨著那些悲傷緩緩地流淌盡了。無聲蒸發在空氣中,升騰著,向遠在天國的人帶去無盡的思念。
旅館的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帶動門上掛著的風鈴傳來一陣悅耳的清越。
三人的目光同時投向門口。逆著外面燦爛的陽光走進來一個不過二十來歲的青年,穿著筆挺的市政府工作制服。年輕英俊的臉上有著不易察覺的疲憊。
冰璃很快認出了來人,迎上前去,「艾斯曼學長。」
來人微微一笑。
這個人就是晶霜市不久前新上任的市長艾斯曼洛亞。同樣畢業於王立修特雷爾學院,比冰璃和夏特高三屆。雖說是前任晶霜市市長的獨子,世代也都是奧波尼亞的貴族,但若不是優秀的精英人才,年紀輕輕也不可能接任市長這項職位了。畢竟在只有七大城市的奧波尼亞,各市的市長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每年都是由市民與市政府共同參與選舉的。
艾斯曼朝冰璃和夏特親切地點點頭,「好久不見了,前幾天才接到瀧卡斯校長的信說你們正在去王都參加競技大賽的旅行途中,會路過晶霜市,想讓我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到了。而且……一來就遇到這種事,沒能好好招待你們真是抱歉了。」
冰璃趕緊搖搖頭,溫柔地笑笑,「沒什麼的,我們才是。明明學長剛剛上任沒多久就發生這麼棘手的事應該很忙才對,還麻煩你親自到旅館來。」
艾斯曼在學校時就是和冰璃、夏特感情很好的前輩,如果不是雷那村的慘案,三個人這會兒一定是在悠閒地聊天敘舊吧。
「對了,那個小姑娘怎麼樣了?」
艾斯曼立刻將話題拉到正事上,眼神語氣無不充滿關心。
冰璃眼神黯淡了下去,喉嚨又火辣辣的難受著,說不出話來,只是沉默地低下了頭。
夏特看了她一眼,很快幫她向艾斯曼說明情況。
「她剛剛睡著。」
「是嗎,那就好。那小姑娘昨天晚上可是鬧得很凶呢,士兵們都拿她沒辦法。可是一個小孩子就這麼突然地沒了親人,心中痛苦也是人之常情。」
艾斯曼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這時伊漠遞給夏特一杯水,用眼神示意她拿給冰璃。
冰璃一點一點地小口泯著水慢慢地讓水潤過喉嚨,清涼的觸感滑過喉間,頃刻間帶來滋潤。借由喝水的時間她靜靜地整理好情緒,再抬起頭時,眸光又恢復到以往的淡定從容。
冰璃放下杯子,又重新拿杯子倒了一杯水遞給艾斯曼,「學長喝點水,看你也是一夜未眠的樣子,一定也沒有好好吃東西吧。我聽說昨天晚上可可特對學長很不禮貌,真是對不起……她還是個小孩子,冒犯了學長也許口不擇言說了難聽的話,學長別介意。」
「沒關係的,雷那村發生那樣的事,我身為晶霜市的市長卻在一旁束手無策,該自責的也是我。」
想起昨晚可可特激烈的言辭,那不一定就是因為失去理智說出的胡言亂語啊,興許那才是一個孩子對他們這樣的人說出的最真實的心裡話吧。也只有小孩子敢於毫不避諱地直面揭露這個社會的許多陰暗面,哪怕是無心的,卻是最真的。
艾斯曼的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苦笑。
接過水,握在手中沒有喝。良久艾斯曼才又緩緩開口,「其實我今天來還有一件事……」
他的目光默默掃過冰璃、夏特、伊漠,最後停留在通往二樓客房的樓梯上,眼底有憐惜,「我看你們是可可特唯一認識的朋友了,麻煩你們等她醒來告訴她……雷那村所有的村民都已經安葬好了,如果她要去掃墓的話,隨時可以。」
冰璃渾身輕顫了一下,隨即鎮定下來,淡笑道:「我知道了,謝謝學長,我會轉告可可特的。」
其實還想問什麼的,只是心裡有個聲音好像在阻止她,讓她突然喪失了開口的勇氣和力氣,寧願什麼也不知道,甚至希望所謂火災不過是場始料不及的意外罷了。
但是她不問,不代表真相會就此被忽略,夏特略微猶豫卻又淡定的聲音飄過她耳際,「那麼,學長你可以告訴我們昨天晚上雷那村的情形嗎?」
艾斯曼蹙著眉回憶著,盡量完整地重現他腦海中的記憶。
大致的情況和他們今早聽說的差不多,村子周圍有仿若無形牆壁的籠罩,用水撲不滅的火焰,被利器所殺的村民,也許是被人有預謀性的屠村的可能……
再次聽到同樣的話,只是加深了心中的難過。
冰璃猶豫再三,還是下定決心開了口:「學長,我想拜託你,讓我們來調查這件事好嗎?我想,雷那村的村民還有可可特都欠著這一個解釋。而且……」也許我們和犯人認識,自然也牽涉其中。
艾斯曼低頭思索了一陣,點點頭,「好吧,我答應你,作為前輩我相信你們的能力,還有……」艾斯曼轉頭看著伊漠,「加上這位愛爾亞桑騎士學院精英班的優秀學生,我想應該沒有問題。」
冰璃和夏特都一臉吃驚地看看伊漠,又看看艾斯曼。伊漠明明把他的金色星形徽章都摘掉了,怎麼艾斯曼學長還會認出他呢?
伊漠無所謂地笑笑。
冰璃和夏特很快又想到,騎士學院也是愛爾亞桑有名的貴族皇家學校,既然伊漠是騎士學院精英班的學生,多半是個貴族。而艾斯曼的父親和騎士學院的名譽校長——兩年前重獲「聖劍將軍」稱號的蘭切哈貝斯迪路私交甚好,所以說不定二人曾在哪裡見過。然而此時這些事是無關緊要的,二人便不再一探究竟地追問下去。
只是突然又意識到伊漠也許是愛爾亞桑的貴族身份,夏特的雙手還是情不自禁地在身側緊握成圈,彷彿在努力克制著什麼。
艾斯曼也不再繼續話題,笑道:「好了,那我就把事情全全推給你們了哦。市政府還有很多公文沒有處理,我得回去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到市政府來找我,我會盡量為你們提供幫助的。」
「好,謝謝學長。」
冰璃一邊目送艾斯曼一邊迅速在腦海裡理著線索。
如果是如可可特所說是瑞干的,而且就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瑞,那瑞為什麼要滅掉整個雷那村呢?她和雷那村的人們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趕盡殺絕不可?如果沒有仇恨,那又會是單純的屠戮嗎?但以瑞的性格,應該不會,還有那撲不滅的火……
難道從旁幫忙的是……他?
驀地感受到一陣寒意,心中極力否認著腦海中的想法。
不,應該不會,憑她對他的瞭解,他應該不會做這種事。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心中也沒有底。她憑什麼通過那些久遠的記憶斷定一個人?她自己不也變了嗎?
徹徹底底的。
一個熟悉的目光投射到冰璃的身上,冰璃習慣性地去尋找目光的來源,撞進了夏特深邃的琥珀色眸子。
深黯的光彷彿洞穿她的心事,她怔了怔,不露痕跡地別開臉,又不自覺迎上了伊漠笑盈盈卻又深不見底,狀似清澈單純又似乎若有所思的金瞳。
自己的分析想必夏特想到了,說不定伊漠也是,只是誰都不願先開口。
伊漠的心事是一直都難以猜透的,也許他什麼都瞭然於心,但表面上卻裝作無所謂的輕鬆,而他這個人遠沒有那麼簡單。任誰都不會相信愛爾亞桑騎士學院精英班六個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會是個不諳世事的單細胞。說實話,冰璃和夏特心裡都清楚,伊漠並沒有對他們袒露他個人所有的真實情況,甚至他告訴他們的資料裡,哪些真哪些假,都是難以判斷的。只是他們對他也一樣,並不是完全的信任,無意識地會對他有所防備和保留。
而夏特不願這麼快挑明自己的想法是因為顧慮到她的心情吧?怕不小心就揭開了冰璃小心翼翼掩飾保護著的傷口。
其實,在重遇歐非洛的時候冰璃就知道了,不該妄想著過去的傷痕已經結痂也不該奢望傷口也許已經痊癒。那是終究會被重新撕裂,會流更多的血,會痛得更厲害的無法治癒的傷口,是無法擺脫更無法抹去的桎梏般的存在。
下定了決心,過去總是要面對的,為了掙脫束縛所以不能逃避。
理由是為了可可特查明真相也好,為了自己的掙扎也罷。
人,總是免不了的要自我傷害,彼此傷害。
艾斯曼已經推開了旅館的大門,卻又猶豫地縮回邁出一半的腳步回頭對三人說。
「有一件事我想應該要告訴你們。」
沉靜的聲音喚回了冰璃神遊的思緒,她對準了目光投向艾斯曼的焦距,努力綻開一抹恬靜的微笑。
「我注意到發生火災時雷那村的周圍用魔法築起了結界,似乎是暗系的魔法,而且……那火之所以撲不滅,據我推測應該是『紅蓮災炎』之火。也就是說……」
艾斯曼停頓了下來,空氣中瀰漫著死寂的沉默。
「也就是說……」冰璃的聲音止不住微微的顫抖,「那火是火精靈石的擁有者所施用的火系魔法……對嗎?」深吸一口氣掩蓋掉所有情緒,冰璃淡定地微微笑著說:「謝謝學長你的線索,我們一定會查清楚的。可可特需要一個確切的結果,合理的解釋。」
艾斯曼點點頭走了出去。
於是只有夏特和伊漠看見了冰璃驟然失去血色的雙頰變得異常蒼白,幾乎透明。
沒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時醒來的可可特站在樓梯頂端,瞇起無神的雙眼默默地掃過兩個挺拔修長的身影,最後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刺眼陽光中那個僵直的背影。
咖啡色的瞳眸像是被耀眼的陽光輝映,漸漸凝聚了光彩。
她相信的,從見到冰璃姐姐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冰璃姐姐是除了媽媽以外世界上最值得依賴的人。冰璃姐姐一定會永遠站在她這邊幫助她,保護她。不會背叛,沒有拋棄。
失去了媽媽的現在,她也不會是只有一個人,她不孤單,至少有真誠關心她的冰璃姐姐,還有夏特和伊漠,應該也是值得信賴的夥伴吧?
她會堅強的,她的世界絕不會坍塌,因為她還有必須要做的事。
媽媽,請你一定在天國看著我,我會為所有雷那村慘死的村民報仇的!
透過落地玻璃窗照射進來的一束溫暖陽光中,冰璃僵直地站著,手指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沒有絲毫痛感地越嵌越深。全身上下感受到說不出的徹骨寒冷,從腳下一直蔓延徘徊在四肢百骸並最終直至心臟,凍結了她所有的思維。
歐非洛……
真的是你幫助瑞屠殺了那麼多無辜的村民嗎?不惜釋放出「紅蓮災炎」的力量。
眸子越來越黯淡,脊背越來越僵硬,晶霜市一年四季不變的陽光始終溫暖不了她逐漸冰冷的心。
你……是從什麼時候起也變得和我一樣會做這樣殘忍的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