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空氣也沉靜下來,夏特安靜地聽著愛綺兒緩緩的敘述。聲音中是一種很淡很淡的平靜的悲傷,淡得幾乎看不出來。
「還記得十幾年前愛爾亞桑發動的幾次邊境戰爭吧。」
感覺到夏特點頭的動作愛綺兒笑了笑,說起她鮮少向人提起的故事。
「最近的那次邊境戰爭是十二年前吧。愛爾亞桑的正規軍隊毫無預兆地在短時間內集結在邊境,直接從愛亞關所跨過邊境單方面宣佈戰爭開始。當時在邊境的守衛軍很少,戰事又來得突然,根本沒有還擊的能力,而王都的軍隊來又不及支援,邊境的布裡諾軍事要塞和離邊境最近的星透市在那樣的情況下幾乎岌岌可危。我的父親就是當時負責鎮守邊境布裡諾軍事要塞的上校。」
夏特聽到這裡驚訝地望著愛綺兒,「你……你的父親難道是雷歐上校?」
「嗯。」愛綺兒點點頭。
夏特盯著愛綺兒清秀的側臉,心中湧起難言的情緒。
雷歐上校……那個象徵軍人榮譽的名字是奧波尼亞人心目中的英雄。
十二年前的邊境戰事,是愛爾亞桑又一次的無理侵略。對於愛爾亞桑野心勃勃的當權者來說,國土面積不大卻又富饒發達的鄰國奧波尼亞無疑是令人垂涎的。
當年,趁著女王誕辰,各地軍臣市長去王都參加慶典,軍事防禦較為放鬆的時候。愛爾亞桑一面派使者到王都道賀以示和平誠意,一面又隱秘迅速地在兩國接壤的邊境地區集結軍隊,在女王誕辰的當天在邊境燃起了戰火。
由於奧波尼亞在前幾次邊境戰爭中取得勝利,而愛爾亞桑也有不小損失,加上愛爾亞桑使者帶來的和平協議,沒有人懷疑什麼,警惕什麼。
本來,奧波尼亞的人們就是一心嚮往和平,他們總是對兩國的關係持著美好的希冀。儘管經歷了幾次邊境戰爭,人們依舊往好的方向考慮著。寄希望於那表面上偽善的平靜中。
可是,事實總是如此殘酷。與人們內心美好的願望相悖。
多麼諷刺。
一手高舉著和平旗號,一手卻扣響槍支的扳機。
當時雷歐上校率領邊境為數不多的守軍藉著布裡諾軍事要塞堅固的防禦工事死守邊境,不讓敵軍逾越到星透市。
眼看守軍漸漸支撐不住,堅固的防禦工事在對方一波又一波不知疲倦地輪番進攻中逐步失去了優勢。
雷歐上校深知,在王都從得到消息到派出軍隊增援的這段時間裡,他絕不能丟掉布裡諾軍事要塞。這個要塞是奧波尼亞對抗愛爾亞桑而修築的最堅固的一道防線,前幾次邊境戰爭都是由於愛爾亞桑無法攻下這裡而被迫退兵。若這裡被突破,那麼對方必定會直接攻向王都。到那時形勢必然不可挽回。
但是要拖延到援軍到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雷歐上校做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選擇。
他在兩軍交戰的第二天早晨走出軍事要塞,要求與愛爾亞桑此次派出的聖劍將軍蘭切哈貝斯迪路面對面單獨交談。
蘭切將軍雖然在前幾次邊境戰爭中都敗在雷歐上校手下,但他為人心胸坦蕩,不以此為怒反而十分敬佩雷歐上校的軍事才能,便也命令全軍在身後原地待命自己一個人走出軍陣。
蘭切將軍萬沒有料到雷歐上校會向他提出一對一比劍的挑戰。
「如果……我勝了閣下,就請閣下下令撤軍,不踏入我奧波尼亞的領土。」雷歐上校堅定的話語震動了蘭切哈貝斯迪路。
其實當時的雷歐上校也是抱著賭一賭的心態,他從前幾次的交手中也瞭解到蘭切將軍為人坦蕩,雖然才年過三十就憑借無人可及的劍術和卓越的軍事指揮才能當上了將軍,此人卻沒有什麼野心,是愛爾亞桑國內為數不多的反戰派,這樣的條件說不定他會接受。
果然,蘭切將軍略微猶豫後接下了他的挑戰。一方面,他並不希望戰爭,只是迫於議院的壓力才多次領兵出戰。另一方面,年輕的他依然保留著骨子裡的熱血,也想借由一次公平的對決與和自己年齡相仿一直視為對手的雷歐上校分個高下。
雷歐上校是王立修特雷爾學院畢業的精英生,劍術修為上與蘭切將軍不相上下。當時他為了國家孤注一擲,沒有任何猶豫,招招都傾注了畢生劍術的心血,在這一點上佔了上風。
而蘭切將軍的劍技素來是以冷血無情著稱的,自然也是劍劍致命。
雙方都知道,在戰場上對敵人是不可以留情的。
最後是傷痕纍纍的雷歐上校以一劍之勝擊敗了蘭切將軍。
「你果然是留情了的。」
蘭切將軍無奈地苦笑著看著面前用劍支著地勉力支撐自己身軀的雷歐上校。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戰甲零星被劍劃過的傷痕,再看一眼對面的雷歐上校身上殘破的銀色盔甲,已被鮮血染紅,在陽光下反射著令人悲傷的光芒。
「你本來有很多機會的,可是為什麼要刻意地避開要害?而且不用劍鋒反用劍背來攻擊呢?」
雷歐上校沒有說話,疲倦地閉上了雙眼,呼吸沉重而渾濁。
蘭切將軍苦笑,「我會按照約定下令退兵的。」
雷歐上校沉默半晌,聲音微弱地響起,彷彿每一個字都耗盡了生命的力量。
「……多謝。可是你就這樣退兵回國也難以向議院交代吧。」
蘭切將軍皺了皺眉,「這是我的問題。既然答應了你的挑戰,我蘭切哈貝斯迪路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哼,其實我也早看不慣那些自以為是的老頭子了。」
雷歐上校靜靜地搖了搖頭,「……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蘭切將軍不明白他的意思,轉過身,「這是什麼意思?」
身後傳來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屢次擊退愛爾亞桑軍隊進攻的奧波尼亞布裡諾軍事要塞守軍上校雷歐蘇迪爾的性命,足以抵消無故撤兵的罪名了吧?」
蘭切將軍震驚地轉過身,他彷彿隱隱明白了雷歐上校的意圖,手下意識地伸出。
那一刻,陽光閃爍著悲傷的光芒,所有布裡諾軍事要塞的守軍和愛爾亞桑的士兵都看見了那一幕。
流滿鮮血的劍鋒反射著奪目的光彩,攝人心魄。
雷歐蘇迪爾上校舉劍自刎於大軍陣前!
蘭切將軍伸手扶住雷歐上校留盡力氣的身軀,說不出話來。
雷歐上校用盡力氣一字一頓地說:「在最後能遇上你……你這樣的對手,能這樣光榮地死在戰場上。我……決不後悔!我的命你儘管拿去用……蘭切哈貝斯迪路……謝謝你,願意退兵。」
那一天,所有的愛爾亞桑軍隊的士兵都驚訝地看著他們驕傲的將軍——蘭切哈貝斯迪路抱著奧波尼亞雷歐蘇迪爾的屍體,抬頭仰望湛藍的天空,眼角恍若有淚光閃爍。
然後,愛爾亞桑軍隊依言撤出奧波尼亞邊境。
蘭切將軍回國,用雷歐上校的性命功過相抵,僅僅只是受到了被降職為上校的處分。
雷歐蘇迪爾上校用年輕的生命,避免了奧波尼亞邊境的人們被戰火波及。
奧波尼亞的人們永遠記住了這個年輕的上校。
此後十二年,蘭切哈貝斯迪路在國內力主和平得到了愛爾亞桑國民的支持。愛爾亞桑的國王在民心所向下逐漸放棄了野心侵略,與奧波尼亞女王正式簽定了和平協議。兩國相安無事多年。
「愛爾亞桑軍隊侵犯邊境的那一天,我和媽媽在千鳥市參加城市自行舉辦的女王誕辰慶典。早上起床的時候,媽媽把鑲嵌了風精靈石的銀笛遞給我,說那是我出生時緊緊握在手中的石頭,所以一定是神對我的恩賜。爸爸親手把石頭打磨成碎片鑲嵌在銀笛上,希望可以保佑我。
我……當時還興高采烈地舉起笛子說神給了我恩賜,也一定會保佑爸爸和媽媽。」愛綺兒說到這裡頓了頓,埋下頭來長長的綠色頭髮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我記得剛剛說完這句話,房間裡掛著的風鈴就清脆地響了起來。那時我還小,沒注意到當時房間裡根本沒有風,也沒看到媽媽瞬間蒼白下來的臉。
……第二天就從邊境傳來爸爸的陣亡的死訊。
我媽媽身體本來就弱,一下就被突如其來的打擊擊倒,竟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那時侯我只有四歲。
幸好千鳥市的人們瞭解我的身世一直很照顧我,我才活到現在。後來我也想去報考王立修特雷爾學院,想像爸爸那樣成為一名軍人,文官武官都好。可是我太笨了,在這方面完全沒天賦,試了好幾次都沒有考上。於是只好放棄,現在想想也許是爸爸不希望我也走上他的道路吧。」
愛綺兒看著手中的銀笛,「我很羨慕冰璃有足夠強的力量,我相信遇到危險的時候她一定能保護自己身邊重要的人。可我連自己手上握著風精靈石已經十多年了都不知道。
如果……如果那個時候我知道手中有這樣的力量的話,媽媽她也許就不會死了吧?」
夏特看著愛綺兒深深把頭埋進膝蓋裡,肩膀也在不住地顫抖。試探地伸出手,卻始終沒有落下。
「你……在哭?」
愛綺兒全身震了一下,抬起頭,目光澄澈乾淨,沒有任何哭過的痕跡。她眨眨眼,從水池邊沿跳下來。
「誰說我在哭?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最初的悲傷也漸漸淡了很多,現在跟你說這些,雖然還不能完全做到像說別人的故事那樣無所謂,但心裡已經平靜了不少。」
沉默了很久,夏特低聲問:「你……不恨愛爾亞桑的人嗎?」
愛綺兒怔了怔,隱約察覺到夏特的過去似乎與愛爾亞桑有什麼牽連。但她很快回過神來靜靜地說:「恨?也許一開始是有那麼點的,可是戰爭是當權者的野心趨勢下發動的,和人民又有什麼關係呢?
長大以後我也想過,我爸爸當時對愛爾亞桑的那位將軍肯定也是不恨的。如果真心要發動戰爭,那位將軍也不會接受爸爸的挑戰,並且在輸了以後依約退兵了。
爸爸能那樣光榮地死在戰場上,心裡一定不會覺得後悔。我還有什麼好譴責的呢?何況,這十二年來兩國之間確實很和平,我也見過很多從愛爾亞桑來的旅行者,他們都是那樣友好。」
愛綺兒的目光投向不遠處正和千鳥市的人們坐在地上一起喝著果子酒,開心地談笑的伊漠:「看著那樣的人,總覺得恨不起來呢。」
夏特默默無言,愛綺兒走到他的身前,臉上有真誠的笑容。
「夏特,我對你說這些,是想說不要總拘泥於過去,背負著沉重的回憶。我希望你和冰璃都能如此。
過去的負擔會讓現在痛苦,現在的痛苦也會讓未來迷茫。
其實想要有美好的回憶是很簡單的啊!」
夏特心中一動,抬頭凝視愛綺兒笑顏如花。
愛綺兒眼珠轉了轉,狡黠地一笑:「比方說……」
夏特尚未反應過來,愛綺兒已將他向後一推,他整個人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栽進了噴水池裡。
夏特兀自愣在不太深的池水裡,雙手撐著池底,水珠從髮絲上一路順著稜角分明的臉頰滑下,滴在衣服上。樣子有些狼狽。
愛綺兒突然對著他笑起來:「你看,這麼難得的美好回憶畫面,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哦!」
冰冷的池水立刻席捲了全身,可不知怎麼夏特卻覺得那水是溫暖的。他失神在愛綺兒明朗的笑容中,腦海中那樣的笑容久久不能忘卻。那一幕彷彿影像般定格,揮之不去。
有什麼壓抑的東西欲衝出心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特非常開心地盡情大笑起來,旁若無人的笑聲引來廣場上許多人的側目。
伊漠也好奇地回過頭,看見一臉狼狽坐在水池裡大笑的夏特。這傢伙居然沒有生氣?
又看一眼站在水池前的愛綺兒,了然一笑。
原來如此。
愛綺兒也愣在夏特那樣的笑聲中。
微濕的黑色短髮,深沉執拗的琥珀色星眸,桀驁的面龐,冷漠又直接,有時大概會為某些很在意的事情衝動的性格。這就是夏特修特雷爾嗎?
耳邊,忽然響起人們的驚叫聲。
上方點綴著繁星與月光的天空,綻開一朵朵七彩的煙花。
愛綺兒伸出手拉起夏特,指著頭頂,「看,是煙花哦!」
絢爛的煙花,清脆的風鈴聲,人們的歡呼聲,一切是那樣自然地流露在空氣中。
夏特凝神看著愛綺兒。煙火的光亮在她臉上不斷變化著顏色,來來回回地交替著。眼底也好像點滿了星火般亮晶晶的,五光十色流轉在深綠色的凝眸裡。
夏特抬起頭,望著夜空中盛開的絢麗,耳邊響起一聲又一聲煙火發射的「砰砰」聲。
心裡忽然有個聲音在輕聲說:
冰璃,你也看到這樣美好的畫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