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快黑的時候,我和樂樂、貝貝趕著羊群往回走。快走到我們老宅附近,經過一戶人家。
那家大門敞開著,堂屋裡的方桌上已經擺好了幾盤菜,有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桌邊喝酒。他上身穿著一件灰色背心,下身穿著黑色長褲。黑黑的臉膛,嚴厲的眼神。或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本就黝黑的面頰,呈現出一種不善容人的凶悍。
從側門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瘦瘦的,中等身材。上身穿一件白色襯衣,下身穿一件藍色褲子。端著一盤菜走上前,規規矩矩的放在桌上,站在旁邊小心的問:「菜夠不夠?還想吃什麼?我再去做?」
「行了行了!」男人極不耐煩的擺擺手:「做什麼?一會兒我就走,湊合著吃點就算了。」
「你今天又不在家啊?」女人怯怯的說。
「我去哪兒要你管啊?」男人瞪了她一眼,
女人又遲疑的問:「咱家虎子已中學畢業了,要讀技校呢!這技校可不比中學,聽說學費挺貴的,但學出來了就出息了、、、、、、、、、」女人說話非常吃力的樣子,又瞥了一眼男人,不敢再說下去。
「錢、錢、你只知道要錢,兒子又不是老子一個人的。」男人大聲的吼著:「你有本事教兒子,兒子說話從來都不向著我,我還掙錢供他讀書?死了這份心吧!那小子不是挺硬氣的嗎?教他自己個兒掙錢讀書去,你再多嘴看老子不揍你。」女人不敢說什麼,默默地退了下去。
「蘭心姐!快走哦,看什麼呢?」是樂樂的聲音。
「哦!來了!」我正要走,忽然瞥見他們家裡牆角邊還站著一個老奶奶,瘦瘦高高的樣子,穿著一身青布衣服。冷冷的看著坐在桌邊的男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憤怒和憂鬱。我再細看時,那個老奶奶卻不知怎的憑空消失了。
我似乎馬上明白過來,又聽見樂樂在喊:「蘭心姐!快來喲!」
「來了!來了!」我加快了腳步,跟上了樂樂和貝貝他們。
「姐!你看什麼呢?」弟弟問。
「沒看什麼!」我嘀咕著,自言自語般的說:「嘖嘖!那家男人好凶囉!」
「你是說胡叔叔吧?」樂樂彷彿馬上明白了似的,接口說。
「你怎麼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有些奇怪,笑笑說:「你個鬼靈精,你知道我在說哪個?」
「我當然知道了!你就是在說我們旁邊的鄰居胡叔叔。」樂樂得意的說。我們已走進了老宅,將羊群朝羊圈裡趕去。
「那家男人姓胡嗎?」我隨口問著。
「嗯!」樂樂點點頭:「男的姓胡,女的叫蓮姑。」
「蓮姑?」我不禁莞爾,這個名字真好聽。卻不免又叨咕了一句:「那家男人的確凶了些。」
羊兒陸陸續續的走進了羊圈裡,樂樂將羊圈的門關好,和我們一起到堂屋去吃飯,仍然介紹著:「胡叔叔過去我們看著人挺好的,只不過現在脾氣大了點兒。」
「為什麼呢?」我繼續追問著,也許是我從小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的,雖然剛才只是在人家門口匆匆路過,卻很看不上一個大男人在女人面前頤指氣使的樣子。那算有什麼本事啊?
「為什麼?」樂樂摸摸自己的頭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單奶奶還在世的時候,胡叔叔的確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們說著話已來到了堂屋裡,舅媽和媽媽正坐在堂屋正面的一張桌子旁邊折著一大疊的黃紙。
「誰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啊?」舅媽問。
「蘭心姐在問咱家隔壁的胡叔叔怎麼這樣凶,」樂樂馬上搶著回答:「我說胡叔叔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哼!」舅媽冷哼了一句:「他這叫『小人得志發癲狂』。」
媽媽手裡折著紙錢,淡淡的說:「既然是『小人』,當然就不指望他能好到哪兒去。」
弟弟走進媽媽身邊:「媽媽,您在折什麼呢?」
「在給外公外婆疊紙錢。」媽媽和舅媽的手依然在不停地忙碌著。
「媽媽,媽媽!我來幫您折,我來幫您折!」弟弟靠近桌邊,在桌上拿起一張黃紙,也學著媽媽的樣子折起來,我和樂樂也一起圍坐在桌前幫忙。
舅媽將折好的一大疊厚厚高高的紙錢,用一塊鎮石壓好。又在桌子當中拿起一疊黃紙繼續折著,說:「二姐,您是沒看見胡圖強以前那個樣兒,窮得叮噹響,嘖嘖、、、、、、、」舅媽很鄙夷的搖搖頭。
「糊塗牆?」我不由得樂了:「這叫什麼名啊?」
舅媽也跟著笑了:「他這人吶!開始看著,還只覺得他做事勤快,而且少言寡語的。要不村長和單媽怎麼都看重他了呢!不過時間長了,就發現他斤斤計較,愛佔小便宜,總希望別人關照自己,對所有的人都存著戒心,好像人家都要害他似的。
他這人又整個一『只進不出』,整天算著自己得到過什麼,卻從不考慮自己付出了多少。單就人情世故方面來說,他過去兒子抓周啊!他自己過生吶!總是早早的就請了別人。而別人家的事兒,他是從來不去的,每次都是單媽和蓮姑出面送情。
他自己個兒結個婚都跟做生意似的,也一天到晚的盤算著自己付出了多少,得到了多少,劃不划算,有這麼過日子的嗎?」
媽媽聽了也搖頭直笑:「我都第一次聽說這麼衡量婚姻的,這能過好麼?」
「抱著這樣的心思能過好日子就奇了怪了。」舅媽邊折著紙錢,邊介紹說:「說來話長吶,其實蓮姑家裡過去經濟條件不錯,有幾畝薄田,家裡還喂得幾口豬。她們家就蓮姑這一個閨女,老兩口命似的看重。可惜蓮姑的父親在她十八歲的時候病死了,蓮姑的娘單媽更是憐愛這個女兒。蓮姑做事勤快,人緣也好。
只是蓮姑從小有些耳聾,說話不大清楚。蓮姑的娘生怕委屈了女兒,在婚姻上給她精挑細選。也沒別的過分要求,只是一心想找一個心地善良,對自己閨女好的男人就行了。後來咱村裡的磚廠招工,胡圖強也到咱磚廠做事,小伙子很勤快,被咱村長看中了,就說給單媽聽。
單媽暗中觀察了一段時間,也覺得胡圖強這人的確是個好勞力,就由村長做媒,和蓮姑結了姻緣。」
我笑笑說:「後面的事兒我都猜得到,肯定是這個胡圖強沒有表面上那麼老實吧?」我又想想:「不對啊!胡圖強既然答應和人家結了親,還住在人家家裡,就應該和和睦睦的過日子啊!他怎麼會那麼頤指氣使的樣子?還說要揍人家?」
舅媽苦笑了笑:「要不怎麼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蓮姑的娘單媽在世的時候,他敢這個樣子?他那會兒可孝順了,跟在單媽跟前媽長媽短的甭提多老實了。蓮姑他們小兩口還有一個兒子,都是單媽一手帶大的。那時我冷眼瞧著,就覺得他只在單媽跟前轉,根本不太搭理蓮姑。只是那是人家自己的家事,我們也不好胡亂說話的。
沒想到上半年單媽剛去世,那胡圖強就把人家閨女不放在眼裡了。還住在人家家裡呢,好歹也在一起過了十幾年了,有他這樣的嗎?虧他這十來年是怎麼『熬過來的』,說翻臉就翻臉!蓮姑聽力又不好,哪裡爭得過人家?」舅媽說完,又是搖頭,又是歎氣。
媽媽也歎氣說:「哎!這『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啊!不是有那麼句俗話嗎?『跟了男人一生,也摸不著男人的腳後跟』。」
舅媽說:「要我說這男的也忒不知事兒,瞧瞧自己那份德行,『長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蘆。』他除了有一股子蠻力,會做體力活之外,還有什麼呀?以蓮姑的人品配他,人那叫『下嫁』。他還真當自己是香餑餑呢。這小人吶,就是不能得志。」
媽媽點頭,又問道:「那蓮姑的孩子對蓮姑好不好呢?」
「蓮姑的兒子生得好,小名叫虎子。今年已中學畢業了,倒是蠻護著他媽媽的。當著兒子的面,胡圖強也還不敢太過分。
兒子如今長得高高大大的,見胡圖強對蓮姑無緣無故的亂發脾氣,時常為他媽媽抱不平,和他老子爭呢!那胡圖強便罵蓮姑,說蓮姑沒將兒子教好,哪有兒子跟老子頂嘴的呀!」舅媽說著不禁搖頭。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虧他說得出口,依他怎的?非得老婆兒子都對他畢恭畢敬,點頭哈腰的才算有教養啊?他自個兒得福不消,翻臉不認人,那叫哪門子教養?就是在封建社會也還講個『父不父,子不子』麼!這句話的原意就是說父親沒有做父親的樣子,就沒資格要求子女對自己恭恭敬敬了。」
舅媽笑了:「偏是蘭心就有這麼多說道。」
媽媽將折好的紙錢用一個塑料袋裝好,對我說:「行了,別說人家屋裡的事兒了。一會兒吃了晚飯,給你外公外婆『寄錢』去。」
我們也起身將桌子收拾乾淨,擺上碗筷,準備吃飯。
吃完晚飯,舅舅、舅媽、媽媽帶著我們三個孩子,到外公外婆的墳前磕頭、化紙錢。
媽媽和舅媽蹲在墳前化紙錢,舅舅率先在墳前磕頭:「爹!娘!ど兒來看您們了!、、、、、、、、、」
舅舅磕完頭,舅媽也走到墳前給外公外婆磕頭:「爹、娘,您們二老保佑咱樂樂平平安安的啊!」站起身來,又叫樂樂:「快來給爺爺奶奶磕頭!」
樂樂站起來後,我也跪在墳前給外公外婆磕頭。站起身來,看見不遠處的一座墳邊,有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大男孩子也跪在一座墳前磕頭。
我一看,那不是蓮姑麼?再看蓮姑身邊的那個大男孩子,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非常魁梧,相貌神態酷似蓮姑,應該是她兒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