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來雨卻沒有停,但是雨勢小得多了,仍在簌簌的下著。媽媽說下雨先不忙著出去放羊兒了,讓我陪著貝貝做暑假作業。還說:「反正下雨也沒地方玩兒,你快督促著貝貝多寫幾頁作業,天氣好了,隨你們玩兒去!我到後院幫著你舅媽做飯去。」說完,逕自走了。
貝貝見我坐在旁邊無所事事,就說:「姐姐,你不是一直都喜歡古建築的嗎?你看咱家這座老宅子古香古色的,我們也難得回來,你到各院裡去轉轉嘛!省得你無聊!」
我笑笑說:「來了這幾天,各處也都看了。最初感到很新鮮,現在新鮮勁兒過了,也沒什麼好玩兒的。」一面說,一面隨手翻看著貝貝的語文課本,這些課文都是我學過的,現在翻一翻,覺得異常的親切。
我看了看書,又抬頭看貝貝寫作業。他寫作業可比我過去快多了,只要靜下心來寫,不一會兒,一本語文假期作業就快寫完了。
我忽然想到前院的那間書房裡擺著很多書呢!於是對貝貝說:「貝貝,今天將語文作業先做完,明天寫數學作業。我到前面書房去看書,你有不會做的題就到書房去找我。」
貝貝點點頭說:「好!」
我起身走了出去,在走廊上碰見舅媽,正提著一籃子從田里摘好的菜走進來,準備往廚房去。舅媽笑著說:「蘭心,鄉下沒有城裡熱鬧吧?樂樂在房裡寫作業,一會兒就來和你們玩兒!」
我說:「貝貝也在屋裡寫作業呢!這麼大個宅院,比城裡寧靜多了,倒適合讀書!」又問:「舅媽!前面的書房裡怎麼有那麼多書呀?我能看看嗎?」
「你個丫頭小小年紀就那麼多說道!」舅媽大大咧咧的說:「自家的書房,自己的書,你愛看就看去!咱家祖祖輩輩都有讀書的習慣,不過舊時女子讀書的倒是不多,『女子無才便是德嘛』,只聽說有一位、、、、、、」
舅媽想了想,又笑道:「我也就只是聽婆婆說過一回兒的,不過我又不愛讀書,聽聽就忘了!」舅媽說著自顧自走了,忽又站住,回頭對我說:「書房有的是書呢!夠你丫頭看的。」
我再次來到書房,裡面靜悄悄的,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我最近對宋詞非常感興趣,想著也填一闋宋詞試試,就在書架上選了一本《宋詞三百首》,準備坐到書桌旁看。回身看見書桌邊的那張高背靠椅上,又恍惚坐著那個穿長裙的少女。
我微微一愣,那個身影很快便消失了。不會是看花眼了吧?我甩甩頭,不禁自嘲般的笑了笑,拿著書在窗前的書桌邊坐了下來。
因為現在外面還飄著濛濛細雨,屋裡光線較暗,我將書桌上的檯燈扭開。正看得入神,忽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難道是那個女孩兒又來了麼?她是誰呢?
我正猜疑著,回頭見舅媽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走了進來。笑瞇瞇的說:「讀書人!你再看書入神也得吃東西不是?這是你舅舅剛從田里摘回來的,可甜了!」
我馬上禮貌的站起身來,笑著說:「謝謝舅媽!您不是才從田里摘了菜來麼?舅舅又去田里摘瓜了?」
舅媽將西瓜放在桌上,站在我身邊,把我摁在椅子上坐下:「我呢!每天只忙忙的趕著摘菜回來做飯,好像生怕餓著了似的。沒準上輩子準是缺吃少喝,餓怕了的!」說著又笑:「你舅舅也閒不住,想著你們難得吃到這麼新鮮的瓜果,現摘現吃的,又到田里摘了瓜來讓你們嘗嘗。」
我拿起一片西瓜嘗嘗,果然清甜可口:「舅媽!這西瓜真好吃!」
「你看的是什麼書啊?」舅媽拿過我面前的《宋詞三百首》翻看著:「我的乖乖!這是什麼字啊?」
我笑笑說:「是繁體字,直排版的,舅媽!您應該從左往右翻。」
「算了算了!」舅媽將書合上,又放到我面前:「簡體字我還懶得看呢,還看繁體字?」又笑著說:「不過你這個姐姐別只顧自己看書,得空兒也多教教咱樂樂讀書才好呢!」
我說:「我放羊兒的時候是常常給貝貝和樂樂講故事啊!像什麼『張良拜師』啦!『草船借箭』啦!想起什麼講什麼。」
舅媽笑呵呵的說:「好!那舅媽天天給你摘瓜吃!你看書吧!我走了,我在田里摘了菜回來,你媽媽就忙忙的去擇菜、洗菜去了。我得去看看,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那兒忙啊!、、、、、、、」舅媽嘮叨著走了。
我邊吃著西瓜,邊翻看著《宋詞三百首》,覺得裡面有一厥詞『減字木蘭花』,其中的韻律節拍我很喜歡。
於是就將吃完的西瓜皮扔在書桌旁邊的垃圾簍裡,起身拿起牆邊掛的毛巾擦擦手,然後走到書桌邊拿起紙筆,依韻也想填一首『減字木蘭花』。
我拿著筆想著,不自覺的走到窗邊,依著窗欞向窗外看去。此時雨下得大了些兒,院子裡的花草樹木都被沖洗得鮮綠鮮綠的,幾盆太陽花像一隻隻展翅欲飛的蝴蝶似的,不過吹折了的花兒也落了一地。
我一時興起,馬上返身回到書桌邊坐下,拿起筆來填寫那闕『減字木蘭花』:雨狂風急,吹折落英紅鋪地。暗香殘留,點點花淚點點愁、、、、、、、、、、
下半闕怎樣填呢?我還沒有想好,正拿著筆琢磨著。又將填好的上半闕詞拿起來,讀了一遍,忽然聽見一個嬌嬌嫩嫩的聲音吟道:「湘簾半卷,寥落深閨人初醒。金爐香濃,神交已久心意通。」
我大吃一驚,趕緊四處張望,寂靜的書房,根本沒有半個人影。我心裡有些疑惑起來,剛才是有人在吟詩啊,難道是我聽錯了?不會聽錯啊!那麼還會有人在這書房裡?
我細細打量著這間書房,從書房門口進來,兩側都是書架,極寬極大,將兩側的牆壁都佔滿了。裡面整整齊齊的碼放著各種圖書,外面還用玻璃門罩著,這種玻璃門是可以左右活動的。看書時就將玻璃梭門移開,將書拿出來後再將梭門關好,以免灰塵落進去,可見我們家的祖祖輩輩都是看書、惜書之人。
對著門的窗戶邊就是這張大書桌,書房裡的一切一覽無餘,還會有誰在這兒吟詩呢?
我起身四處轉著,書房裡除了書還是書,並沒有其他的人哪!我又從書房門口返身向書桌走去,我經過書架時,發現其中的一扇玻璃門後,放著一卷紙。看樣子像是捲好的畫冊。心裡不免琢磨,既然是畫冊怎麼不掛在牆上呢?
這間書房的牆上也掛著畫兒的嘛!左面牆上就掛著一副墨荷,是用毛筆畫的,只有個落款年月日,沒有留下我熟悉的畫家的名字。曾聽母親說那是我太爺爺年輕的時候畫的,母親又指著年月日上面的『方二』兩個字說:「因為你太爺爺在家排行老二,就寫著『方二』。」
在方家,喜愛書法繪畫的人有很多,大家都憑著興趣愛好,自娛自樂而已。右面牆上卻掛著大舅舅的兒子-------健哥哥的一幅字,寫著『奮發圖強』四個字。是今年才掛上去的,母親還說我們的字寫得好,也要裱糊了掛上去,以示方家『後繼有人』。
但是那個玻璃門後的一卷紙是什麼字畫呢?怎麼不掛在牆上呢?難道不是字畫呀?但是的確如字畫一般捲好了放在櫥櫃裡的。我有些好奇,就打開玻璃門,將那卷紙拿出來。忽然聽見一聲『嘻嘻』的嬌笑聲,不由得渾身一顫,差點將那卷紙掉在地上。
我趕緊四處看看,並沒有人吶!於是將那卷字畫拿在手裡,迅速的走到門外走廊上左右瞧瞧,也沒有人吶!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問題了?
我再次回到書桌旁,將那卷畫冊小心的打開來。那是一張少女的畫像,背景是個月夜。一輪明月高高的掛在天上,月中的桂影、玉兔依稀可見。一位少女側身站在樹下,像是在『拜月』的樣子。少女穿著湖藍色的立領掐腰園邊小褂兒,黑色的百褶長裙,腳上是一雙黑色的邊帶布鞋。白皙的瓜子臉,兩彎細眉,一雙盈盈秋水,顯得非常沉靜、樸實,兩條烏黑油亮的大髮辮垂在胸前。
就這身打扮,使我不由得打了個激靈:這不就是我剛才在書架上選書的時候,恍惚間看到坐在窗前的那個女孩兒嗎?她原是畫中的人物呀!我怎麼剛才會看見她坐在書桌旁邊呢?是幻覺嗎?我怎麼會出現這種幻覺呢?我正想著,猛然又發現畫中的這個女孩子回頭對我莞爾一笑。
我更是吃了一驚,心裡撲撲直跳。狠狠地揉揉眼睛,再仔細看時,畫中的少女仍然很虔誠的在『拜月』。(民間七夕有『拜月乞巧』的習俗,由來已久。七夕這一天,女孩子們在這個充滿浪漫的節日晚上,仰望天空中朗朗明月,擺上時令瓜果,朝天祭拜。除了乞求針織女紅技法嫻熟之外,更是要乞求姻緣巧配。
過去,婚姻是決定女孩一生幸福的終身大事,所以,世間癡情女孩會在七夕這天晚上,趁夜深人靜時刻,對著星空祈禱自己的婚姻幸福美滿)
這是一副極普通的畫兒,甚至沒有很規矩的印章。只是畫著一個女孩子在拜月,但是畫像的右上方卻提著一首詞:幽宮叢桂暗飄香,玉兔聲聲搗藥忙。知是夢魂歸廣寒,見仙子,殷情邀我游御苑。我歎獨行知音少,唯將書畫作侶伴。潑墨丹青何人賞?渾無據,此魂已在畫中依。
是極工整的幾行小楷字,這闕詞我怎麼如此熟悉呢?我仔細的回憶著,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這不是我夢中聽到的那闕詞麼?這畫上的女孩兒會是誰呢?
我正想著,發現畫中的那個女孩子又扭頭對我淘氣的眨眨眼睛,嫣然一笑。這幅畫兒是活的麼?我實在受不了了,將畫兒放在書桌上,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邊跑邊想著,舅媽說媽媽在廚房幫著做飯呢!我一口氣跑到了廚房,快到廚房門口就喊著:「媽媽,媽媽!那幅畫兒活了。」
媽媽馬上從廚房走出來,莫名其妙的說:「慌什麼?慌什麼?什麼活了?你在這裡是老大姐呢!怎麼說話這麼語無倫次的起來?你一言一行,都要給弟弟們做表率啊!」
舅媽也從廚房走出來,平和的問:「蘭心,你不要慌,慢慢說。」
我站定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我在書房中聽到、看到的都講給舅媽和媽媽聽。媽媽將我拉到廚房灶台旁坐下,看著她們做飯。
媽媽也坐在灶台邊,幫著給灶裡添柴,舅媽站在灶前炒菜。舅媽聽我講完,並不覺得奇怪,反而笑笑說:「蘭心,你有福氣呢?」
「福氣?」我奇怪的問:「什麼福氣?」
媽媽接口說:「我們家是有一位愛畫畫的女孩兒,論起輩分來,應該還是蘭心的太爺爺那一輩人。當時是方家的小女兒,從小聰明伶俐,琴棋書畫、針織女紅樣樣都精。」
舅媽插嘴說:「我聽婆婆都講過,都說那位小姑,畫的花兒還聞得到香味呢!」
媽媽也說:「咱媽當年是這麼說的,說這個小姑天生就聰慧,特別有繪畫的天賦。為人又和善,逢年過節常常給親戚們送年畫兒過去相賀,極得親戚們的口碑。就是左鄰右舍的人央求她畫個畫兒也從未推辭過,哎!這個小姑千好萬好就是身體不好,小小年紀就因病去世了。」
舅媽想著又說:「哎!婆婆不是曾說,這位小姑去世後,家裡人還聽見過她的琴聲麼?」
媽媽笑著對舅媽說:「你來咱家也近十年了,你聽見過琴聲嗎?」
舅媽呵呵的笑著:「不是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嗎?像咱這大老粗怎麼會聽見什麼琴聲呢!」舅媽將鍋裡的一盤豌豆炒韭菜用盤子盛起來,仍然放在灶台上。我連忙說要接過來,放到桌上去。
媽媽說:「咱鄉下都是放在灶台上溫著的,等飯菜都熟了,再一起端上桌。」
舅媽又說:「前些年大哥的兒子考大學,說鄉下安靜,能靜下心來複習。特地暑期跑回來溫書,就說曾聽見過琴聲呢!」
我忙問:「難道健哥哥也曾看見過她嗎?」
舅媽笑笑:「這倒沒聽他說過,他只說聽見琴聲了。」又歎氣說:「嗨!你們這些讀書人總在意琴啊、畫兒呀的,咱在家裡住了十來年了也沒聽見過什麼琴聲。想是老祖宗也知道咱不是那塊料,才不讓咱聽見。」
飯菜做好了,舅媽問:「蘭心,餓不餓?餓了咱就早點開飯。」
我說:「我剛吃了西瓜的,現在還不想吃。」
「行了,那咱也『完成任務』了。」舅媽笑著去洗手:「反正飯菜現成的,什麼時候餓了就開飯。」
媽媽又問:「蘭心,那幅畫兒你放哪兒了?」
我這才想起來:「畫兒還在書桌上呢!」
「祖上留下來的東西,你從哪兒拿的就放回到哪兒去呀!」媽媽嘮叨著,見我有些遲疑,笑笑說:「她要是活到現在,也都有一百多歲了吧!走,我和你一起去將她放好,難道一幅畫兒真的能活了不成?」
我和媽媽又一起來到了書房,媽媽站在書桌邊,靜靜的看著那幅畫兒好一會兒,輕輕的說:「其實,她也算是個有福之人。她始終活在她自己的藝術世界之中,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兒。」媽媽仍然將畫兒捲好,小心的放在櫥櫃中。
媽媽的話,使我感慨起來:聽說媽媽年輕的時候,也喜歡畫畫兒,喜歡寫詩填詞的。不過漸漸的,媽媽的時間都被我們姐弟和爸爸佔去了。或許許多年之後,我也會為了照顧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而越來越疏遠我所喜愛的詩詞歌賦。畢竟,人的時間總是有限的。
夜裡,我又聽到了那陣玲玲朗朗的琴聲在夜色中流淌,我知道這是方家的那位小姑在撫琴。她的生命並不短暫,她一直都活在自己的畫中,活在自己的琴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