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悄悄的,只聽見屋子外面幾聲蛐蛐兒的叫聲。我喜歡鄉村夜晚這種特有的靜謐和安詳,沒有城市中車水馬龍的喧鬧,更沒有街邊音響的嘈雜。唯有那寥寥落落的幾聲犬吠,才使人在這蒼茫的夜色中,能夠感覺到鄰里的生息。
窗外淡淡的月色,透過屋外院子裡的葡萄架,疏疏落落的灑進來,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花草的芳香,使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片夢幻般的色彩之中。
我懶懶的躺在床上,卻遲遲難以入睡。細細的打量著這張比我年齡還大得多的床,紅木結構的床架,三面雕花板,正面精緻的雕刻著『五穀豐登』的吉祥圖案。兩側的雕花板上還刻有『年年有餘』、『花開富貴』的圖案。
唯一有些不相稱的是,現在這張床上卻掛著淺藍色高級滌綸網布為主面料的蚊帳。這種蚊帳布眼細小,可防止飛蟲蚊子干擾。極普通的單開門設計,帳內空間大,進出比較方便。
此時蚊帳完全放了下來,媽媽睡覺以前,將我的蚊帳扎得嚴嚴實實的,生怕會有蚊蠅飛進來。
我睡在這種精緻而古典的床裡,覺得整個人都像是穿梭在時間的長河之中。自己似乎也『古典』起來,倒不像是睡在自己家裡了,如同睡在了黛玉的『瀟湘館』裡。彷彿一掀簾子,就有紫鵑端著銅盆進來,笑盈盈的「請姑娘淨面」。(淨面------洗臉的意思)
恍恍惚惚間,一陣玲玲朗朗的琴聲隱隱傳來。細細的、如游絲般若隱若無。曲調卻是那樣的優美,那樣的令人神往。
我側耳細聽,像是一支比較雅致的古曲。接著彷彿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低低的吟唱:「幽宮叢桂暗飄香,玉兔聲聲搗藥忙。知是夢魂歸廣寒,見仙子,殷情邀我游御苑、、、、、、、」
歌聲低回婉轉,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曲子,帶有明顯的古意。但是這幾句歌詞卻和宋詞中《漁家傲》的韻律極其相似,只是詞不同而已。
在這樣的鄉村夜晚,怎麼還會有人在吟宋詞呢?準確的說是在『填宋詞』,而且現在還是『唱』出來的。
我也的確在書上看到過介紹:說宋詞都是有詞牌名,都是古人能夠彈唱的。但是由於年代久遠,許多詩詞的曲調都淹沒在了歷史的長河裡。怎麼在這個遠離城市的、寧靜的小鄉村裡,竟還有人能夠唱出這樣古樸、清雅的曲調呢?在這樣月色如水的夜晚,斯人、斯景何其太雅!撫琴吟唱的人又會是誰呢?
我這樣想著,悄悄從床上爬了起來。不想驚動睡在外間床上的媽媽,躡手躡腳的輕輕走出屋子,循著歌聲而去。
我似乎來到了前面第一層院落,這座院子應該沒有什麼人居住,平常放著雜物。只在正房裡的牆上供著祖宗們的畫像,逢年過節我們會跟著母親回來給祖宗們磕頭、拜年。此時這扇門也是關著的,裡面黑漆漆、靜悄悄的。
我再看看這座小院落:整個成四方形,院子四面都有房屋,此時各處都是門窗緊鎖,悄無聲息。我並沒有發現什麼,正要回去,似乎看到西面的房屋裡有點點燈光閃爍。
我心裡一驚,這是誰啊?老宅裡現在就只是媽媽帶著我們姐弟倆,再就是第二層院落中小舅舅他們一家三口呀!難道還有其他的人麼?莫非小舅舅將前面屋子租出幾間給別人住了?怎麼我白天沒看見還有其他的人在老宅居住呢?
我又向西面屋子看去,各處也是關門閉戶,漆黑一片,只有一扇窗子裡彷彿有一絲兒亮光微微透出來。
看上去也不像是現在的白熾燈光,而更像是微微顫顫的燭光,在窗戶上還看到人影晃動。難道那個屋子裡真有人住?會是誰呢?真的是租戶麼?我正疑惑著,忽然發現那窗幽幽燈火驀地滅了,整座院子又隱入一片夜色之中。
我心裡一驚,再揉揉眼睛細看時,卻是那朦朦月色,和我自己的床了。我原來仍然在自己的房間裡,仍然在自己的床上。
剛才我沒有起來麼?難道剛才只是在做夢?我為什麼會聽見琴聲呢?那是夢中聽見的琴聲,還是真有人在撫琴呢?那歌聲又是誰唱的呢?
我本能的坐起身子,查看著面前的蚊帳。才發現蚊帳的角,仍和臨睡前母親扎得那樣嚴嚴實實的。夜,靜悄悄的,似乎整棟宅子都在沉睡,連蛐蛐兒的叫聲也如催眠曲似的舒緩起來。
我輕輕舒了一口氣,又懶懶的躺了下來。自己也暗暗好笑:常聽弟弟講,他又做了個好夢啦、噩夢啦,向我這樣稀奇古怪的夢,他卻是不曾做過的。
媽媽也常常和我打趣,說我前世原是個大家閨秀,咋個一不小心托生在這普通人家了哩?卻成日家惦記著詩啊、詞啊,古琴啊!呵呵!沒準這些都是我前世裡的『愛物兒』呢!
我這樣漫無邊際的想著想著,不知何時,又沉沉睡去了。
再醒來時,發現帳外已有明顯的曙色。我馬上爬起來,掀開帳簾,穿上拖鞋,走出房間。到院裡打水洗口、洗臉,聽見媽媽在屋裡問:「蘭心,是你嗎?」
我答著:「媽媽,是我!」
媽媽走了出來,站在房門口看了看,笑著說:「你這丫頭,現在又沒什麼事兒,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唔-------」我含了一大口水在嘴裡,正在漱口。漱洗完畢,發現媽媽已進屋裡去了,我也跑進媽媽房裡。媽媽已將帳簾掀開,背靠著床,正閉目坐著養神兒。聽見我進來,睜開眼睛,馬上做了個『噓』的動作,瞟了一眼睡在旁邊床上的弟弟。
我來到媽媽的床邊,媽媽拉我在床沿上坐下,輕輕的問:「還早呢!怎不多睡一會兒?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忙個什麼?」說著,又笑,還問:「餓不餓?我給你做早點去?」
我笑嘻嘻的說:「媽媽,我昨天晚上做夢還聽見琴聲呢!是一首古曲,好優美喲!」
「什麼琴聲吶?」睡在旁邊床上的弟弟一骨碌爬了起來,馬上蹦到媽媽的床上來笑著問:「哪兒呢?誰在彈琴?」
「去!去!沒你的事兒!」媽媽笑斥著:「你還不知道你姐姐?她一天到晚盡想些虛無縹緲的事兒,做起夢來,更不知道會『飄』到哪兒去了!」媽媽站起身來:「你們兩姊妹琢磨琴吧!我肚子餓了,做早點吃去。」說著就往外走。
「吃早點囉!」弟弟馬上響應,光著腳丫從床上下來,跑到自己的床邊穿上拖鞋,匆匆忙忙的跟著媽媽往外走。
我聽見院子裡媽媽的大嗓門又在囔囔:「別老跟著我呀!先洗口洗臉去,洗乾淨了再來吃早點、、、、、、、」
吃完早點,我們姐弟和樂樂一起出去放羊兒。仍然來到那條青青河畔,羊兒悠閒地在河邊吃草,並沒有什麼異常。我也再沒有看見過柳樹下的那幾個孩子們,想是他們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但是,這幾天下午樂樂卻很早就將羊群趕回來,我和貝貝卻好像在外面還沒有玩兒夠呢!有點流連忘返的感覺。
我對樂樂說:「天還早呢!怎麼這麼早就回去呢?太陽下山了,正好在外面逛逛,鄉下的風這麼清新,帶著莊稼泥土的清味兒,多舒暢吶!」
貝貝也說:「是啊是啊!我們這麼早就將羊兒趕回去,舅媽該說我們沒有讓羊兒吃飽了。」
「不會的,不會的!」樂樂連連搖頭說:「都快到農曆七月十五了,天黑之前我們必須回去。」
「農曆七月十五?」貝貝歪著頭,天真的問:「七月十五怎麼啦?」
「那是民間的『鬼節』啊!」樂樂很內行的回答:「我聽媽媽說:農曆七月初一鬼門開,大鬼小鬼就都放出來了,到了七月十五鬼門才關呢!所以我們這兒的人,在這幾日都早早的回到家裡,關門閉戶,省的撞著『他們』了。」樂樂說著,趕著羊群往家裡走。
第二天天陰得很,一大早就陰雲密佈的,但是一整天也沒見一滴雨。老天爺也這麼悶悶地『苦著臉』,扭扭捏捏的『悶』在那裡,一絲兒風也沒有。
樂樂說今天反正沒有太陽,上午我們就一直在外面放羊兒。中午吃了中飯又出去,但是到了下午,樂樂照例很早就將羊兒往家裡趕了。此時天色更陰了,黑沉沉的天空彷彿快壓下來似的。
樂樂和貝貝蹦蹦跳跳的趕著羊群走在前面,他們兩個嘻嘻哈哈的說著笑著,非常快樂的樣子。
樂樂和貝貝在羊群邊大說大笑的,羊群卻似乎受到驚嚇,忙忙的往家裡跑去,他們也跟在後面趕。等我走進院子時,他們早已進屋,只怕已將羊群趕到後院的羊圈裡去了。
我剛繞過影壁,走進第一層院落。恍惚間看見一個裊裊娜娜的身影從迴廊上走過,轉進屋子裡去了。
她是誰啊?我不禁奇怪起來,這個小院落應該沒有人吶,只在正房裡供著祖宗們的牌位,旁邊有一間書房,其它幾間屋子都放著雜物呢!
我彷彿看見那個人是走進了書房的,我也跟著來到那間書房跟前。兩扇紅漆的木門關閉著,裡面靜悄悄的。好似沒有什麼人進去過的跡象,我微微一愣,心想明明是看見有人進去了的呀!
我想了想,更覺得好奇,想看個明白。於是輕輕的推門而入,今天天氣的確很不好,雖然對面並排有三扇玻璃窗戶,但是房間仍然較暗。---------也難怪,現在外面天色都已暗了下來,陰雲密佈的,如同平日裡晚間七、八點鐘的樣子。
這間房子四壁都擺著圖書,臨窗的地方有個大長方形的紅木書桌,書桌後面放著一個高背的紅木靠椅。
我記得媽媽說過,我們家都以耕讀傳家的。想來舅舅他們和媽媽當年也曾坐在臨窗的書桌邊認真的攻讀,只怕還有更遠的先輩們,都曾在這間屋子裡溫過書。
我這樣想著,忽然發現臨窗的書桌旁,那張高背靠椅上竟坐著個女孩子。上身穿一件湖藍色立領掐腰小褂兒,下面是黑色的百褶長裙,兩條烏黑的大髮辮垂在前胸。她面向著窗外、背對著我俯在書案上,彷彿很認真的在寫著什麼。
她是誰呢?她怎麼會在這裡?我正要上前去問問她是誰,怎麼會坐在書房裡呢?難道是鄰居?我心裡猜測著,忽然一道閃電劃空而過,緊接著『轟隆』一聲,天空響起了炸雷,這個女孩子生生的從我眼前消失了。
我嚇了一跳,趕緊退了出去,馬上向媽媽住的院子跑去。跑進院子裡,見貝貝和樂樂正在走廊上追逐著遊戲。
媽媽坐在欄杆上看著,笑瞇瞇的溫聲念叨著:「慢著點跑,別磕著了!」一邊念叨,一邊手裡拿著把大蒲扇輕輕的搖著。又望望天:「真悶得可以,光打雷不下雨,悶死了!」
我馬上跑過去撲進媽媽懷裡,媽媽笑著摟住我,不住的撫摩著:「哎呀呀!你這丫頭怎麼越來越小了,別讓弟弟們羞你。」
我抬起頭來,見貝貝和樂樂都穿著小背心、短褲衩。正在廊子上蹦著、跳著刮著臉羞我呢:「蘭心姐姐要媽媽抱!羞羞羞!蘭心姐姐要媽媽抱!羞羞羞!、、、、、、」
我說:「去去!你們玩兒你們的去。」又回過頭,認真的對媽媽說:「媽媽!我又遇見鬼了,就在咱們家裡。」
「你個丫頭,別整天神神叨叨的好不好?」媽媽笑著歎氣:「就你事兒多,你呀!活生生的人、鮮亮亮的大千世界你倒常常視而不見,整天就說見鬼。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我疑惑的說:「我對誰視而不見啦?」
媽媽說:「有好幾次舅媽和你迎頭碰見喊你,你都不做聲,一點規矩都沒有,你也是喜歡讀書的,還算個讀書人嗎?」
我有些羞赧的說:「哎喲!我以後注意,這幾天我剛好靈感來了,想著填一闋宋詞呢!想著想著就對眼前的一切都忽視了嘛。」
「你那毛病我還不知道?」媽媽繼續嘮叨:「不過你也大了,不要老是這麼率性而為。畢竟你生活在人群中,基本的禮儀還是要注意的,要不怎麼算是個讀書人呢?」
細細簌簌的雨絲終於飄了下來,緩解了一天的暑氣。接著雨越下越大,如同拿個盆兒在空中向下倒似的。欄杆上已完全淋透,坐不住人了,媽媽和我都站起身來,向屋子裡走去。又招呼貝貝和樂樂:「進來吧!熱了一天兒,讓雨絲兒浸在身上會著涼的。」
吃過晚飯,樂樂和貝貝都玩兒累了,早早的各自回房休息了。我睡在床上,一時也睡不著,就打開枕頭邊的隨身聽。
隨身聽裡播放著我比較喜歡聽的高勝美的磁帶,為了不影響睡在外間床上的媽媽和弟弟,我盡量將聲音開得很小,只要自己能聽見就行了。(我不喜歡用耳機,帶著不舒服)
磁帶裡放著高勝美的《哭砂》,然後又是《蝶兒蝶兒滿天飛》、《葬心》、、、、、、、流行歌曲中,我喜歡聽這種略帶感傷的,較抒情的歌曲。
聽著聽著,我發現不是高勝美的歌聲了,卻依然是那首悠然的琴聲隱隱傳來。那玲玲朗朗的曲調如行雲流水般的在夜色中流淌著,瀰漫著,怎麼又成古曲了?我心裡一驚,趕緊側身去看枕邊的隨身聽,才發現磁帶不知何時已經唱完了,隨身聽早已自動關機。
原來我剛才是睡著了,我打了個呵欠,睡意朦朦的將耳機取下來,放在枕邊,又翻了個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