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書架上取下線裝本的【楚辭】,走到靠窗邊的籐椅上坐下,翻看起來。籐椅呈圓形,我偎靠在環形的籐椅背上看書很舒服。
這本【楚辭】是直排版,用繁體字寫成的,我就喜歡這種版本的,更具有楚辭的『原汁原味兒』。如果讓付紅霞和楚曉珍她們看見,又得說我『不是在看書,而是在考古了』。
我一頁頁的正翻看著,感覺到有個人走到我對面的一張籐椅中坐下。我不經意的掃了一眼,心裡不由得好笑起來。
平素付紅霞常常和我開玩笑,說我是個『小古董』。因為平時我喜歡傳統的服飾,現在流行的低腰褲、袒胸露背的上裝我從來不看,更沒有買過。
學校裡也只規定在校學生每週一必須穿校服。要求女生不化妝,不戴首飾。對我們的服飾也沒什麼特別的要求,只要不穿奇裝異服就行了,因而我常常穿傳統服飾。
今天我也是穿著藍色暗花對襟唐裝小棉襖,黑色較寬大的直筒毛呢長褲,長髮也梳的工工整整的盤在腦後。我對面的這個人卻穿著一襲墨綠色長袍,腦後還拖著一條長長地髮辮,比我還『古董』。
我不禁納悶:怎麼學校裡在排演節目嗎?這個人倒像是剛剛綵排結束,還沒有『卸妝』的舊時書生打扮。而且是那種標準的『只要風度,不要溫度』的人,他這身看上去那麼單薄的長袍,在初夏之時穿才合時宜,現在這種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我看著都覺得寒噤噤的,他倒是一點都沒有覺得冷。
我心中暗想這個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兒看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又低頭翻看我手中的那本【楚辭】了,眼角不經意的瞥見了他的那雙『千層底兒』的布鞋-------這個人的鞋子居然是嶄新的,乾淨的有些一層不染的感覺。我心裡隱隱感到不大對勁兒,至於哪兒不大對勁,我也說不出來。
卻聽那個人朗聲說道:「細雨瀟瀟,小姐一卷在手,西窗獨坐,好雅興啊!」
我放下手中的書,左右看看,周圍沒有其他的人,我便微笑著說:「你是在說我嗎?」
那位書生也故意四處瞧瞧,又面向著我含笑說道:「此時此地除小姐以外,我面前還有別的人麼?」
我心想:我並不認識你啊!然而出於禮節,我還是很客氣的說:「過獎了!我不過是隨便翻翻而已。」
那位書生一拱手,雙手抱拳說道:「在下姓施,單名一個友字,敢問小姐芳名?」這位倒像是個戲劇學院的學生,此時還在戲裡沒出來呢!連說話都是咬文嚼字的。
不過這也難不倒我,我也學著他的語調,微微欠身說:「施友即『詩友』也!好名字,正所謂『以詩會友』。在下小字蘭心,幸會幸會!」
施友接著問:「不知小姐在看何書?」
我將書合上,把書的扉頁面向著他。「【楚辭】」施友念著書名,又稱讚說:「小姐對詩詞還是很在行的。」
我忙說:「可不敢說在行,我只是喜歡而已。」
施友笑著說:「小姐何必太謙呢?我常常看見小姐寫詩啊!」
我不禁奇怪,我的確喜歡寫詩填詞的。不過都是在宿舍休息時,或者上英語課時,老師在上面講課,我躲在下面偷偷寫的。他在哪兒看見我寫詩了呢?
我不再理他,心中在想,他準是在訛我。我故意站起身來,拿著書自顧自的走到書架前,將那本【楚辭】放回原處,又放慢腳步,在書架間仔仔細細的瀏覽著。
心裡估計著:他此時應該走了吧?我偷偷的向他剛才的座位瞟去,他果然已經沒有坐在那兒了,我心裡輕輕的舒了一口氣。
於是我在書架上換了一本蒲松齡的原版【聊齋誌異】,坐回到靠牆邊的籐椅上,正想細細品讀,卻聽見一陣似有似無的簫聲隱隱傳來。那簫聲如此清雅,又如此熟悉。
我抬頭四處張望著,忽然覺得背後冷氣嗖嗖。我趕緊站起身來,回頭一看,那位『同學』正拿著蕭在我籐椅後面吹奏。他離我這樣近,又似乎離我很遠,翩翩然像個影子似的站在那兒。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心想籐椅靠著牆吶,他站在哪裡呢?
施友像個幻影似的在牆內微笑著說:「小姐可還記得夢中吹簫之人否?」
我恍然大悟,他正是我夢中所見到的那位吹簫的書生。
施友又說:「常聽小姐吟詩,小生仰慕的很,故而現身一見,但願不會嚇著小姐。」
我反問一句:「你也喜歡寫詩嗎?你為什麼說是『現身』呢?你剛才在哪裡?」
施友踱著方步,飄飄然從牆上走下來。我心中已經明白了幾分,仍然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在我身旁的籐椅上坐下來,從懷中掏出一把折扇,『忽的』打開,輕輕的搖著,慢條斯理的說:「寫詩填詞乃讀書人之本色也。」
我不由得『撲哧』一樂,笑著說:「你很怕熱麼?這個天兒還扇扇子?」
他微微一愣,連忙收起來,放入左邊衣袖中,連連說:「見笑了,見笑了!」又從右邊衣袖中掏出一張梅花箋,說道:「在下剛剛填了一厥詞,還沒有填完,因此出來轉轉,撲捉一下靈感。」說完,遞了過來。
我展開一看,是半闋【西江月】,寫著:「日日花前高歌,朝朝月下淺酌。任他潮起潮又落,常歎知音寥落。」
我不禁大起知己之感,從他的詞意來看,的確是『喝過墨水』之人,不是那種輕浮之徒。
便問道:「你也沒有朋友嗎?」
施友說:「在下還是有一、二個同窗好友的,但是他們都喜歡玩兒,我想跟他們談談詩詞歌賦之類的,他們卻說我太酸了。哎!其實我也只是喜歡寫詩填詞而已,跟他們喜歡玩兒是一樣的嘛!他們幹嘛說我『假清高』呢?」
我想了想說:「那你學著『和光同塵』,和他們一塊玩兒嘛!」
「哎!」施友歎了口氣,輕聲歎道:「是啊!【道德經】第五十六章上也是這麼說的,所謂『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但是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我不禁莞爾:「做起來容易,聖人就不會寫在書上,警示後人了。」
施友雙手一攤,很無奈的說:「可是我們都是些凡人吶,哦!不對,應該說我幾百年前是『凡人』,」施友翹足而坐,悠哉悠哉的說:「現在只能算是『凡鬼』了。」
我非常奇怪的問:「難道做鬼也有煩惱嗎?」
施友很認真的說:「『鬼』也不還是陽間的人去做的嗎?生前放不下,死後依然會耿耿於懷。在世時鬱鬱寡歡,做了鬼也不會開心的。小姐,你說呢?」施友說完,雙目炯炯有神的看著我。
我遲疑的問:「你看著我做什麼?你不會是話裡有話吧?」
「非也!非也!」施友馬上搖著手說:「我只不過是『快快樂樂做人,開開心心做鬼』。」
「看得出來,你是個很灑脫的人,」
「不對,」施友又糾正說:「應該是個很灑脫的鬼。」
「我懂了!」我接口道:「我的朋友也這麼說我,對書太癡迷了。她們還經常拉我出去玩兒!在我看來逛街也是玩兒,看電影也是玩兒,寫詩填詞的也只是興趣所在,更好玩兒而已。」
施友馬上說:「那我們以後就在一起互相學習,相互切磋一下詩詞如何?」
我爽快的答應:「好啊!以詩會友,也是雅事。」
施友接著說:「煩請小姐將在下的下半厥詞續出來如何?」
我說:「什麼小姐小姐的,你就叫我蘭心吧!」說著掏出隨身帶的筆,正準備寫,又說:「施友,你寫的全是繁體字啊!寫著太麻煩了,我就用簡體字寫行不行?」
施友連連說:「都行都行!」又看著我手中的鋼筆,好奇的問:「小姐手中拿著的是何物?」
「是鋼筆啊!」我不禁好笑,又對他解釋:「現在學生基本上都不用毛筆寫字了,也不用硯台,更不用磨墨。出此之外,還有中性筆、圓珠筆、、、、、、、各種各樣的筆,多著呢?」
我提起筆,思考片刻,便在紙上續後半闕詞:「共度良辰美景,莫教歲月蹉跎。伯牙休言太寂寞,自有子期相和。」
施友拿起詞稿,讀了一遍,笑著說:「續得好!續得好!有小姐這樣的知己,在下真是三生有幸了。」
我含笑答道:「我不過是狗尾續貂而已,見笑了。」、、、、、、、
我們正講得高興,從閱覽室裡面走出兩位同學。從我身邊經過,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回轉身在不遠處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又走了。我只聽見她們其中的一個同學說:「咦!你瞧窗邊的那個女孩子怎麼一個人坐在那兒講話呢?」
另一個馬上拉著她快走,還說:「你小聲點兒,我覺得她有些不太對勁兒、、、、、、」兩個人說著話兒已經走遠了,後面的話我沒聽見。
施友目送著她們走遠,淡淡的說:「現在的女孩子們可真自由,大玩大笑,無拘無束的。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別說女孩子,就連我們男子都必須得謹言慎行,所謂『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視』。」
我說:「聽她們的意思好像她們真的看不見你。」
施友洋洋自得的說:「當然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我的,我只讓你一個人看得見我。以後也只有你一個人能看得見我。」
我此時不知是喜是憂,歎了一口氣說:「古人有『高山流水』之雅事,誠心交友,何必讓陰陽所隔呢?」
施友撫掌大樂:「小姐所言甚妙!」
我又問他:「難道我上次夢中所見的都是真的了?」
「你沒聽說過『假作真時真亦假』嗎?」施友慢條斯理的說道,
我很感興趣的問他:「那麼我聽到的簫聲是你吹的嗎?吹得真好!」施友正要說話,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外面走了進來。在我面前停住了,我抬頭一看,是付紅霞。
付紅霞說:「蘭心,你看看現在幾點了?都要到下午打飯的時間了,去晚了只怕食堂關門,要餓肚子的!」
我高興的說:「紅霞,我才認識了一位新朋友、、、、、、、」我正要介紹,卻發現我對面的籐椅上空空如也。心裡納悶,他到哪兒去了呢?付紅霞剛從外面進來,難道他躲到裡面去了?大大方方的交朋友,躲躲閃閃的做什麼?怎麼他從我身邊離開我一點都沒有察覺呢?
我起身往裡面的書架一行行找去,裡面卻一個人影都沒有。
「喂!喂!蘭心,你找什麼呢?」付紅霞跟著我邊走邊問:「你在這兒看了一下午的書還沒看夠啊?你看看現在這兒哪還有人吶?就你一個『書獃子』。」
「紅霞!」我拉著她問:「你剛剛走進來時,看見我對面坐著的一個書生了嗎?」
「書生沒看見,我就看見你這個『小姐』了。」付紅霞笑著說:「蘭心,你又在這兒做夢了吧?」一邊說,一邊拉著我走出閱覽室,往食堂走去。
我心裡仔細琢磨著,興奮地搖搖付紅霞的手說:「紅霞,我說我在閱覽室見到的那個人怎麼如此眼熟呢!他就是我夢中所見的那個書生,」我站住了,認真的對紅霞說:「對!就是他,他也知道我做的那個夢,還說什麼『假作真時真亦假』,但是這個施友到底是誰呢?」
「好了!蘭心,」付紅霞馬上打斷我的話說:「什麼夢中的書生啊?還夢中的情人囉!你別想那些虛無縹緲的事兒啦!哪有什麼書生呢?」
「紅霞,難道你剛才闖進閱覽室的時候,真的沒看見我對面坐的那個人嗎?」我很奇怪的說,
「蘭心,我告訴你,」我們走到食堂門口,付紅霞忽然停住,很認真的對我說:「我走到閱覽室門口的時候,就聽見從裡面走出的兩個女生在議論:『哎!閱覽室裡的那個女生真的很奇怪啊,她怎麼一個人坐在那兒說話呢?』我想她們說的應該是你吧?」
「我怎麼會一個人坐在那兒說話呢?」我馬上抗議說:「她們這麼說話是什麼意思?我對面明明坐著一位書生嘛!」此言一出,心中更加相信起來。施友!我曾在夢中所見的那位書生,真的只有我能見到他。
「蘭心,別想了,」付紅霞又在催我:「我們一起到食堂打飯去。」說著,和我一起走進食堂、、、、、、
上完晚自習以後,天已經很黑了。我和付紅霞、楚曉珍一起打著手電筒,回到了寢室。我們一進門,就懶洋洋的和衣倒在床上。付紅霞的舖位在上面,她順勢躺在我旁邊說:「現在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我希望此時此刻能無限延長。」
楚曉珍說:「不好,老停留在現在,那我們還怎麼畢業呢?我媽還指望我能找一份好的工作,多賺一點錢呢!」
付紅霞大聲說:「你媽更希望你找個好婆家呢!」我和付紅霞都笑了起來,
「你這個付紅霞也太壞了,」楚曉珍馬上跳到我的床上,和她一起嬉鬧起來。我趕緊站起身來,笑著說:「好了,好了,我讓你們,免得自己『遭誤傷』。」
我將白天穿的唐裝脫下來,換上自己的睡衣。拿上毛巾,裝備到盥洗室去洗澡。不經意的去摸唐裝的口袋時,居然發現有一張紙。我抽出來一看,正是施友的那張梅花箋。上面有我和他共同填寫的【西江月】。
我不由得興奮起來,大聲說:「紅霞、曉珍,你們快來看。」
「怎麼啦?你又發現什麼新大陸啦?」楚曉珍和付紅霞從床上坐起來,笑嘻嘻的問,
「你看,這就是我和施友一起寫的詩。」我將梅花箋遞給她們。付紅霞詫異的接過去,楚曉珍也坐在她的左邊一起看。
楚曉珍大聲稱讚:「蘭心,沒想到你的詩寫得這麼好。」
「那是,蘭心就喜歡這些詩啊詞啊的,」付紅霞說:「她從小就喜歡寫詩,在家裡寫了好幾本詩詞呢!」
「我不是說這些,」我坐到付紅霞的右邊,指著上面的詩說:「你看,上半闕是施友寫的,下半闕是我寫的,字跡完全不同嘛!我說我見到了施友的吧!你們還不相信呢!」
「哪和哪兒的字跡不同呢?」付紅霞和楚曉珍奇怪的看著我:「我們沒看出哪兒不同啊?」
「你們是怎麼回事兒啊?」我問道:「這首詞上半闕和下半闕的字跡完全不同,你們看不出來嗎?上半闕是施友用毛筆寫的,剛勁有力。下半闕是我用鋼筆寫的,你們看吶!我的字你們應該熟悉吧!」
「我當然熟悉啦!」付紅霞笑著說:「這都是你的字嘛!我們一起玩兒到大的,同學這麼多年,我怎麼會不認識你的字呢!」
難道我看到的和她們看到的不一樣嗎?我不禁疑惑起來,又想起施友說過『現身』和我相見。或許施友並不願意在其他人面前顯露行跡呢!那麼施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喂!蘭心,你發什麼呆呀?」付紅霞輕輕的碰了碰我,
「沒有!」我勉強的笑了笑說:「只是覺得太累了,」
「時間也不早了,」楚曉珍說:「我們趕緊洗洗睡覺吧!再遲了只怕沒有熱水了,」說著,拿起毛巾,向盥洗室走去,我和付紅霞也跟著去了。
我洗完澡,再次推開寢室的門時,迎面看見窗外一片漆黑,夜已經深了。付紅霞她們也走了進來,付紅霞還在大聲的嚷嚷著:「怎麼搞的嘛!昨天的水太熱了,今天的水又太冷了。」
「大小姐!將就些吧!」楚曉珍勸道:「老話不是說嗎,『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這裡的條件就不錯了,至少我覺得比我家裡要好。」楚曉珍說著掀起被子,上了床,打了個呵欠說:「在家裡哪有這兒好啊!這麼乾淨的宿舍,又不會有爸爸媽媽喊你餵豬啦!做飯啦!多好啊!、、、、、、」她說著說著,已經睡著了。
我躺在床上,又有一陣優雅的簫聲如泣如訴的隱隱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