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經地降臨了,七月初的長安如流火炙地,窒息得人都要喘不過氣來,朱雀大街上往來的人並不多,只有須養家餬口的人才會在如此炎熱的季節裡出門,青石路滾燙得幾乎要將人的腳熔化,只有一些馬車飛馳而過,行人都沿著高大濃綠的大樹下行走,形成了兩條如覓食螞蟻般的人流。
在崇業坊大門的對面,一個肩膀異常寬厚的西域胡人坐在一棵大樹下,他並不懼怕炎熱,但臉上的焦急之色卻似乎比這七月的驕陽還要熾熱幾分,他便是吐火羅的使者沙密塔爾,他來長安已經一個多月,起初他尋了鴻臚寺,並遞交了照會,鴻臚寺卿只告訴他,等皇上召見,可這一個多月過去了,皇上的影子都沒看見,他又想起了當時李清給自己帖子,可以尋相國幫忙,可李林甫又去了洛陽公幹,無奈之下只得等候,每日無所事事,在長安城裡閒逛,昨晚他聽說李林甫回來了,便一早趕到崇業坊的大門前攔截相國。
忽然,坊門前的行人紛紛向兩邊避讓,一輛馬車在百名侍衛的環護下使出了大門,沙密塔爾立刻站了起來,他看見馬車上的旗幟寫有『相國,二字。
「李相國來了!」他掏出李清的名刺,飛快地迎著馬車奔去。
李林甫一個月前去東都視察政務,確實是昨夜方回,自從李清離京後,他主動上書李隆基奏請楊國忠接替李清之職為太府寺卿,這是個勞碌的職位。不到半月,他又以楊國忠諸事難以分身為由,建議楊國忠不再兼任京兆尹一職,這一進一退,火候捏拿得異常巧妙,讓人無懈可擊,李隆基便同意了他之請,免去楊國忠京兆尹之職。
事情不大,卻是一個風向標,那些原以為李林甫必倒的相國黨人紛紛回頭。在長安演繹了一出又一出地鬧劇。
忽然馬車緩了下來,前方的一陣喧鬧打斷了李林甫的思路。他臉一沉道:「什麼事如此喧鬧?」
侍衛長拿了一張名刺遞了進來,「有一個胡人。自稱是吐火羅的使者,拿一張原來戶部李侍郎的名刺求見相國。」
「李清?」李林甫一陣疑惑,他知道李清的名刺素不輕易給人,這個胡人拿來,其中必有緣故,他沉吟一下便道:「帶他過來!」
片刻,沙密塔爾被侍衛們帶了過來。李林甫拉開車簾,瞥了他一眼,指著名刺冷冷道:「本相問你,這名刺你從哪裡得來?」
沙密塔爾不敢抬頭,躬身答道:「我奉葉護之命出使大唐,在沙州被吐蕃人伏擊。多虧李侍郎相救」
他便將朅師國王依附吐蕃,欲助其重取小勃津,他受葉護派遣進京尋求援助。在沙州被李清所救,以上諸事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最後忿忿道:「我跋涉萬里,一心為大唐國之利益而來,卻告之無門,這一呆就是一個多月,實在讓人心冷,若不是今日有幸見到相國,也不知何日才能完成我王的囑托。」
他牢騷之言李林甫卻沒有聽見去,小勃津是吐蕃進軍安西的橋頭堡,若拿下小勃津,安西的萬里疆域便向他們打開,吐蕃也有了補給基地,事關重大,李林甫不敢怠慢,他立刻命侍衛帶上吐火羅的使者,匆匆轉道向興慶宮方向而去
一個時辰後,左相裴寬、各部尚書、軍器監、衛尉寺、太僕寺等等相關軍械、馬匹部門地負責人,皆應李隆基之召趕到了興慶宮政事堂,他們將決定大唐對吐火羅求援的最終方案。
自大唐開國以來,東征高麗、西討突厥,屢戰屢勝,邊境漸漸安靖,自太宗晚年,開拓了萬里江山,四邦來朝,也成就了天可汗地美名,但中唐以後,隨著吐蕃興起,一直就成為大唐心腹大患,嚴重牽制了大唐向西發展。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西方,先知穆罕默德在阿拉伯半島麥加創立了伊斯蘭教,並建立了政教合一地政權,同時不斷對外進行征伐,幾乎和唐朝同一時期,形成了一個地跨後世亞非歐三洲的強大帝國,其中對東方的征伐,兵鋒直指西域一系列國家,滅波斯、入侵吐火羅、攻佔康國、石國、花刺子模,甚至有染指大唐的企圖,此時唐朝被吐蕃牽制,無力西征,便扶持原突厥的黃姓部落突騎施人抵抗並驅逐阿拉伯人在西域的勢力,李隆基更冊封其首領蘇祿為忠順可汗、左羽林軍大將軍。
但好景不長,強大後的突騎施人背信棄義,竟勾結吐蕃共謀大唐地安西四鎮,安西局勢日益惡化,在此情況下,李隆基決定聯合大食共擊突騎施人,同時突騎施的另一黑姓部落,以從內部分化突騎施人。
開元二十三年,突騎施人入侵北庭及安西拔奐城(即現在的新疆阿克蘇),北庭節度使蓋嘉運出兵擊潰了入侵者,與此同時,大食從背後進攻突騎施,突騎施首領蘇祿可汗在出兵過程中卻戲劇性地被一小兵所殺,突騎施由此覆滅。
但也從那時起,原大唐的屬國昭武九姓地區也事實上被大食所征服,而唐朝在西域的重心轉向大小勃津,企圖將吐蕃的勢力趕出西域,但由於大食地干涉,田仁琬、蓋嘉運以及夫蒙靈察三任安西節度使都未能奪取小勃津。
但事情卻在天寶年間發生了變化,黑衣大食在呼羅珊興起,進攻白衣大食的伍麥葉王朝,大食再無力干涉安西的行動,唐廷便利用這一機會,於天寶六年命高仙芝進攻小勃津,沒有大食地干涉,高仙芝勢如破竹。一舉奪下小勃津都城阿弩越城,砍斷吐蕃增援小勃律國的必經之地娑夷河地籐橋,將遠道來援的吐蕃軍阻於對岸,此戰後,原投降吐蕃的西域小國們又紛紛臣服於大唐,使大唐成功地阻止了吐蕃在西域的擴張。
如今,吐蕃賊心不死,再次勾結欲謀小勃津,由於有吐火羅葉護失裡伽羅的上表求援,李隆基決定召集重臣會商此事。
事實上。李隆基早在五月便從邊令誠的密報中得知了此事,他已下密旨命安西的軍政首腦開始備戰。由於擔心唐軍已經開始備戰的洩露,防止吐蕃提前行動。聯合朅師國會攻小勃津,李隆基一直對吐火羅的使者避而不見,拖延時間,一直到今天,李林甫稟報吐火羅使者已到。
會議已經進行了半個時辰,出兵的大略已定,由安西軍出兵一萬人。分兩路進軍,一路從東繞道吐火羅進攻朅師國,另一路走天寶六年地路線,走連雲堡支援小勃津並拿下大勃津,由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統一安排。
而後勤物資上一些細節上的問題,比如糧食、軍資方面地供應安排。交由相國李林甫全權調配
疏勒,一支遠道而來的物資隊在唐軍嚴密地護衛下緩緩駛進了城門,近千輛馬車連綿不見盡頭。和車隊一起來的,還有近五千唐軍的步騎兵,這是人數最多的一次調兵,安西大都護高仙芝也在隊伍之中,他在一個月前接到朝廷出兵的命令,經過二十餘天的跋涉,他的主力部隊終於抵達了疏勒。
現在已經是八月中旬,但中午地太陽依舊毒辣,蒸發著所有的水分,樹木都無力地垂下了枝條,苦苦抵禦著烈日最後的瘋狂。
高仙芝的腰卻停得筆直,他臉色嚴峻、目光銳利,審視著城內的一切,城門前戒備森嚴,每一個進出的人都要受到嚴格地搜身盤查,並核實身份,非本城的居民要受到控制。
城內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一隊隊唐軍從街上跑過,腳步聲整齊而帶著殺氣,所有的空房子都被徵用,用作儲備物資地倉庫,馬匹牲畜也被軍方徵用,城內所有的男子都被軍隊僱傭,作為搬運物資的民夫。
商舖暫停了,所需日常物品都實行配給,外來的商人不准再進入城內,防止奸細混入;家家都關門閉戶,門口的一切雜物都被清理乾淨,大街上空空蕩蕩,連貓犬也無處藏身。
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條,連最苛刻的高仙芝也挑不出毛病,他不禁暗暗讚歎李清的能力,絲毫不亞於封常清,充足的準備對打贏戰爭至關重要,他高仙芝從來不打無準備的戰。
「末將席元慶參見大帥!」大門處,疏勒捉守使席元慶已等候多時,見高仙芝進門,他立刻上前參見,他是高仙芝的心腹,作戰勇猛,素有膽略,天寶六年小勃津之戰,便是他為先鋒,詐稱借道去進攻大勃津,施假道滅虢之計,奪取了阿弩越城。
「席將軍辛苦了!」
高仙芝隨即四處張望,不覺詫異道:「李都護呢?怎不見他人?」
席元慶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躬身答道:「李都護家有喜事,正在慶賀呢!」
「喜事?」高仙芝一愣,他一揮手令道:「帶本帥去看看!」
李清的臨時住處是一座廣闊而深幽的大宅,原是一個疏勒國貴族的房子,皆是用白石砌成,渾然一體,遠遠看去,彷彿用白玉雕成,它坐落在疏勒城最繁華的地帶,此時,門口的大街上熱鬧非常,人潮如海,似乎所有疏勒的百姓都趕來了,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兒童,和城門前的肅殺氣氛判若兩地,他們在士兵的指揮下排成了十幾條長隊,人人的臉上充滿了喜悅和希望,絲毫不受火辣辣的毒日頭影響。
只見李清的府門前擺出了一排長鋪,李清笑呵呵地帶領一百多親兵在給疏勒居民分發食物,厚實的胡餅夾著香濃的醬牛肉,還有染紅的雞蛋,不分民族、不分男女老幼,只要到來的皆有份。
起因是李清在三天前接到龜茲轉來的家信,簾兒為他生下了一個白胖地小子。欣喜萬分的李清當即拿出三千貫的巨款,在疏勒城大加施捨,與所有的人一起分享他的喜悅。
「李都護,高大帥來了!」
席元慶一馬當先,衝到李清身邊急聲呼喚,李清一抬頭,只見十幾步外,高仙芝滿面笑容地坐在馬上,老遠便向他拱手賀道:「聞李都護初得貴子,恭喜!恭喜!」
李清拾起一塊毛巾擦了擦汗手。向高仙芝笑呵呵回禮道:「多謝大帥了,李清也是恨不得身插雙翅。飛回長安去看看。」
高仙芝仰天一笑,向他眨了眨眼睛道:「現在就算你飛上天。我也會將你抓下來。」
李清心念一轉,大喜道:「可是朝廷有消息來了?」
高仙芝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事情緊急,李都護請隨我來。」
自從李清三個月前來到疏勒備戰,糧草、牲畜、軍械基本上都已齊備,從安西各地陸續調來的兵力已近八千人,其中包括李清從沙州調來的三千豆盧軍。再加上今天高仙芝帶來的五千衙兵,總兵力已達一萬三千人,再休整幾日即可出兵。
邊際誠本是和高仙芝一起來,但因路上染病,留在了拔奐城靜養,高仙芝和李清來到軍衙。將外人摒退,他關上門,面帶一絲愧色對李清道:「說來我應向李都護賠禮。當初都護初來時,我以為都護是想取我而代之,所以心存敵意,後來聽邊監軍說起,我才知道都護是來安西曆練的,是我心胸狹窄了。」
李清知道事情絕不像高仙芝說的這樣簡單,僅憑邊際誠幾句話就能將他說動,這幾個月地時間,他必然派人進京瞭解了情況,說不定這其中還有李林甫的作用,但這應該只是他態度轉變地一部分原因,他如此謙恭,應還有別的目地。
而且他這次親來疏勒,極可能是要親自領軍,絕不會放棄這次立功揚名的機會,李清微微一笑,不露聲色道:「大帥太多慮了,若我計較大帥的態度,早回沙州去了,怎還會來疏勒備戰,大戰在即,希望你我能精誠合作,一起打贏這場戰爭。」
高仙芝點了點頭,他確實有事求李清,根據李隆基的旨意,這次戰爭分兵兩路,西路軍入吐火羅,與吐火羅軍共擊朅師國;而東路軍從連雲堡進小勃津,支援小勃津的唐軍,防止吐蕃趁機入侵。由於李清曾救過吐火羅使臣,李隆基便考慮由李清為東路軍統帥入吐火羅助戰,而高仙芝熟悉路途,由他為西路軍主帥救援小勃津。這兩路軍一路是開拓疆土、征服他國,揚大唐天威;而另一路只是鞏固已有成果,兩廂比較,孰重孰輕,高仙芝怎麼會不明白,只是皇上聖旨已下,難以更改,唯一之計是李清主動請纓去小勃津,而他勉為其難才答應。
這就是高仙芝道歉的真實目的,籠絡李清,求他將功勞讓與自己。
他從懷裡取出聖旨遞給李清,略有點緊張地看著李清道:「皇上下了兩個任務,李都護可任選一個。」
李清展開聖旨匆匆瀏覽一遍,上面明明寫得清清楚楚,他為東路軍主帥,可高仙芝還要自己任選一個,這是什麼意思?李清一轉念,立刻明白過來,他是想讓自己選西路軍,將進攻朅師國讓給他,難道這就是他向自己示軟地目的麼?
東路軍還是西路軍李清並不在意,但高仙芝如此渴望去吐火羅,不趁機撈取一點利息,他李清豈能輕易答應。
李清沉吟了一下,問道:「若我們都出征,糧草供應由誰負責?」
「可由判官劉單,他曾是封常清得力手下,頗為幹練,能擔此任。」高仙芝知道李清是擔心由康懷順負責後勤,會不利於他的進軍,便先一步替他解除了後顧之憂。
「我有一幕僚,名叫張繼,也有些能力,能否命他為副,協助劉判官共理軍務?」這是李清開出的第一單,試探高仙芝,若他痛快答應,那他真正的條件便會拿出來。
果然,高仙芝求功心切,便毫無猶豫地答應下來,「我可任命他為倉曹參軍事、甲杖使,以協助劉單。」
李清見他答應痛快,知道他極想領軍入吐火羅,便淡淡笑道:「為將之道,在於賞罰分明,立功者升、落伍者降,我既為一軍統帥,自然要有權升賞將士,可惜我只為副職,無此權力,大帥可能從權,授我賞罰之權?」
這才是李清真正想要的權力,每逢大戰結束,朝廷都要對立功將士進行封賞,或賜予勳官錢物,一般都根據行軍司馬記錄論賞;
但提拔軍官,流程便稍稍複雜,一般節度使可以自行任命,但需要上報兵部核准,六品以上還要報丞相甚至皇帝陛下准許,再授予爵位或散官之銜,李清想要地,就是這個自行任命權,他想靠這次戰役提拔他的一些心腹。
一般而言,他是沙州都督,也有一定任命權,只是品階太低,哪能和安西大都護的權力相比。
李清見高仙芝沉吟不語,便一錘定音道:「若大帥同意,我願請纓領軍西進,重走大帥當年走過地路。」
這就是他的最後表態,只此一個條件,若答應,他便和高仙芝交換任務。
高仙芝低頭思考了半天,方才盯著李清緩緩道:「我最多給你二十個名額,而且只限於在豆盧軍,你可答應?」
他也知道,這個口子一開將後患無窮,但東路軍的誘惑又讓他無法捨棄,所以只要李清答應再讓一步,不要將手伸進他的衙軍來,他便可做個順水人情,將豆盧軍完全交給李清。
這裡面可能唯一失意的就是豆盧軍目前的主將白孝德,他是王忠嗣提拔,名義上是豆盧軍的副都督,但都督一直是王忠嗣兼任,他實際上掌握了豆盧軍的實權,可是此戰以後,豆盧軍就將完全被李清所掌握。
李清伸出一隻手,微微笑道:「那我祝大帥東進順利,早日拿下朅師國!」
高仙芝見他答應,不禁大喜,也伸出手和他猛擊一掌,道:「李都護此去小勃津可率豆盧軍為主力,我再命席元慶率二千精銳聽你調遣,一共五千人,也祝你旗開得勝,早日抵達小勃津。」
這就是談判,彼此都能得到各自所需,卻又不傷害到對方的利益,至於損失,就由第三方來承擔。
天寶八年八月中,兩支大唐的軍隊同時從疏勒出發,一支由安西大都護高仙芝為主將,率軍八千向東越過葛羅嶺、渡過烏滸河,進入吐火羅境內,而另一支軍由安西副都護李清為主將,率三千豆盧軍和兩千安西軍,越過蔥嶺向小勃津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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