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被襲,邊令誠留下來看護錢物的士兵死傷大半,但現一個奇怪的現象,死傷者全是邊令誠的護兵,原來的驛卒竟一個也沒死,而且人影皆無,他從院子一直找到屋頂,還是沒有半點線索。
「難道他們都被抓走了嗎?」
或許拋屍野外,或者是馬匪需要補充人手,可他的念頭還沒轉過來,驛站數百步外便出現了稀稀寥寥的幾個人影,互相攙扶著,腳步膽怯,慢慢向這邊靠攏。
「這幫傢伙,溜得倒快!」
李清呵呵笑道,連忙叫來武行素,一指遠方幾個人影,「快去把他們叫來,好好安慰,不要嚇著他們。」
片刻,幾個驛卒被帶到,不多不少,正好十個,身上雖然骯髒不堪,但皆無一處傷痕,擠在院角里,你推我、我推你,恨不得會穿牆之術,從殘垣斷壁裡溜掉才好,最後,一個身材瘦小、形容委瑣的中年士兵被推了出來,他是伙長,也是這所館驛的負責人,昨夜全伙舉溜大計便是他所定,
雖說財富會給人帶來安全感,但對這個伙長卻相反,昨夜,財富堆積在館驛,卻讓他心驚膽戰,當了十二年的兵,他身經百戰,早已是不死之身,尤其是對這伙馬匪的習慣,他更是瞭如指掌,四更正,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時刻,他便帶著手下的弟兄偷偷溜出了館驛。逃出不到一里,馬匪們便從四面八方奔至,一齊殺進館驛。
此刻,他慢慢走到都督面前,腦海裡默念著軍規軍紀,似乎無論在哪個將軍手下,這私逃戰場都是死罪,不過他卻忘了。館驛不是戰場,只是個官辦地招待所罷了,臨陣脫跑談不上,最多也是個擅離職守之罪。
伙長慢慢跪下,渾身戰慄著,一聲不敢吭。李清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也算是老兵了,難道不知回長官問話要先通報姓名嗎?」
都督的口氣雖然冰冷,可在這伙長聽來,竟比城裡翠花樓那最動聽的聲音還要悅耳幾分,既然問自己姓名,也就是說沒有殺自己的意思,若真要自己還問什麼姓名,手一揮,『推出去砍了!』豈不痛快?
他喜出望外。彷彿從閻王殿裡打了個轉回來,魂魄歸位。連連磕頭道:「小人叫酒延昌,就是壽昌縣人。小人擅離職守,請都督大人責罰。」
李清暗暗點頭,不愧是老兵油子,先把自己的話堵死了,雖然這是個小兵,也罪不該死,不過這是自己的第一次處罰,若隨意放了。傳出去,自己威信何在?他沉吟片刻剛要說話。忽然身後傳來一聲惡狠狠的斷喝:「責罰?你說得倒容易,那麼多錢和絹都沒了,你卻臨陣脫逃,該當死罪!」
說話的是邊令誠,他從屋子裡衝出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伙長,彷彿要噴出火來,有一種人就是這樣,若那伙長沒有提醒邊令誠,反而會沒事,正因為他提醒了,邊令誠卻沒聽,最後造成了惡果,所以才想殺他,就如同三國袁紹殺田豐一般。
不過邊令誠地插口對李清卻效果相反,他本來尚猶豫要不要殺此人立威,但此時若殺,反倒會給他在軍中留下一個為討好太監殺弟兄的惡名。
轉念間李清便改變了主意,他最精於中庸之道,這點小事豈難得住他,他微微一笑,回頭對邊令誠道:「此人臨陣脫逃,按軍規當斬,可他駐玉門關驛三年,每次馬匪來襲他都能逃脫,可見他對馬匪規律瞭解,我想利用他將邊公公的東西找出來,但又怕公公氣難平,不如公公來決定他的生死,說殺,我便將他推出去砍了,說留,我便饒他一命。」
邊令誠得了面子,氣也微微消了,他一揮手道:「此等小兵,和他計較倒辱了我的名頭,算了,李都督自己看著辦吧!把東西找回來要緊。」
說罷又歎了口氣,「安西借兵之事,我下午便走,望都督抓緊剿匪才是。」.
驛站的房間內,酒伙長『撲通』一聲跪到在地,給李清磕了幾個頭,含淚道:「多謝都督不殺之恩!」
「站起來吧!我有話要問你。」
李清背著手走了兩步,眉頭一皺道:「我一直有個疑問,按理,敦煌縣和壽昌縣相隔近五十里,幾乎所有地軍隊都在敦煌縣,而且壽昌縣城牆矮小,卻從來沒有被馬匪攻破過,最多做做樣子,你既然是壽昌縣人,那是否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酒伙長猶豫一下,嘴唇動了動,低聲道:「那是因為這支馬匪的兩個首領都是壽昌縣人的緣故,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他們不敢。」
「兩個首領?」
李清淡淡一笑,「看來你知道得還不少,說吧!把你所知道的統統告訴我,一個字也不許隱瞞,說得好,我會升你一級。」
「是!」
酒伙長偷偷地看了看這位沙州的最高軍政首領,見他笑容和藹,心中慢慢安穩下來,微微歎息道:「這支馬匪的首領是兄弟兩人,複姓荔非,皆是胡人,自幼遷到壽昌,我是看他們長大的,後來和他們一起從軍,又分在一夥,大哥叫荔非元禮,力大無窮且武藝高強,老二叫荔非守瑜,一張弓百發百中,而且極善謀略,開元二十八年,和吐蕃人作戰時,軍隊被打散了,他兩兄弟也沒有了消息,官府也當他們陣亡了,還給了撫恤,直到一年前,我才發現他們兩兄弟竟然做了馬匪的頭子。」
說到此,酒伙長感慨萬分、唏噓不已,李清也為之歎息,他是領教過這兩兄弟的本事,不料竟只是唐軍中的兩個小兵出身,看來大唐軍中藏龍臥虎,只是尚未發覺罷了。
想到此,李清眼一挑,目光直刺這伙長,「這群土匪每次來你都平安無恙,莫非是那兩個匪首念舊不成?」
言外之意,就是指這伙長通匪,酒伙長當然明白,頓時慌了神,連忙要跪倒,卻被身後地武行素一把抓住,沒有跪下去,他急道:「都督大人,冤枉啊!小人絕沒有通匪,小人只是掌握了他們的習慣,才每次都僥倖逃得性命。」
「什麼規律,你倒說說看?」
那伙長戰戰兢兢,擦了一把額頭上地汗道:「其實平時洗劫商人都是小頭目出面,也沒有規律,就是下手狠,先殺人後取物,一點不容情,然後馬上就離開,但若是大票,一般就是老二荔非守瑜策劃,他最擅長聲東擊西,在你最想不到的時刻,他便來了,比如上次襲擊都督那件事,佯攻壽昌城地便是老大荔非元禮,而伏擊都督的必定是
瑜,他們兄弟一般都是這樣分工,去年有兩次批安西劫,他們也是這樣幹的,事情就發生在我們驛站附近,這些我心裡都很清楚。」
『安西的貨物?』李清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看來高仙芝也是需要用錢的。
走了兩步,李清又忽然問道:「那他們的老巢在哪裡,你可知道?」
「小人確實不知,不過小人猜想,極可能在吐蕃境內。」
李清點了點頭,他也是這樣想的,只有在吐蕃境內,唐軍才不敢越界剿匪,看來要想滅掉他們,唯一的辦法便是把他們引來,引到敦煌縣來,可是又怎麼引呢?把四門大開,他們也不相信,那如何才能讓他們相信?
李清在房間裡不來回停地踱步,房間裡安靜極了,所有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忽然,李清眼前一亮,『城牆,對!借修城牆之機讓他們攻打敦煌縣。』
他興奮得拳掌相擊,抬頭剛要說話,一轉念卻又感覺其中有漏洞,他們憑什麼來攻打敦煌,尤其在剛剛得手一筆橫財後,明知官兵在追捕他們,更是不會輕易上當,他眉頭緊鎖,思考著對策。
這時,伙長低聲道:「如果都督沒什麼事,小人便告辭了。」
「等一等!」
李清忽然想到一件事,立刻叫住了他,盯著他問道:「我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他們兄弟還有什麼親人?」
酒伙長嘴動了動,差點脫口而出,卻又死命地咬住了嘴唇,用力搖了搖頭,表示他不知情,但他地細微表情變化,卻沒有能瞞過李清的眼睛。
他冷笑一聲,「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了,你就可以往上走一步,不說,那你就向下走一步。」
上走是指陞官,下走是指地獄,那伙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中倍受良心和權欲之心的雙重煎熬,眼一斜,他已經看見身後幾個士兵的刀已經拔了出來,閃著道道寒光。
他心中一陣膽怯,一咬牙,便低聲道:「我知道他們兩兄弟還有個老娘,就在壽昌縣.
十日後,天熱得彷彿擦一根火柴便能燃起大火,空氣都凝成了透明的流雲狀,李清站在敦煌城頭上視察今天開工的城牆加固工事。城牆下,石匠們錘銼翻飛。將一塊塊從大雪山運來的巨石鑿成方整,而在他們旁邊。一排排烏黑油亮的脊背在烈日下沉重地喊著號子,借助吊索和撬槓,將大石運送到城上。
東城牆已經扒開個大口子,彷彿一個正在換牙地小孩缺了一顆門牙似的,缺口處尚沒有填土砌石,這時,只要在護城河上搭上幾根長長的樹木,便是一座簡易的橋。可以徑直衝進城去,
匪首兄弟的老娘早在十日前便被軟禁。消息也早已放出風去,敦煌城與壽昌城內貼滿了佈告,李清相信荔非兄弟也一定已經知曉,但事實卻讓他沮喪,整整十日,每日派出的斥候皆空手而歸,馬匪們彷彿在人間蒸發一般,蹤影皆無。
「明天就要開斬,難道他們真地不在乎自己老娘死活不成?」
忽然,一親兵遙指遠方,驚叫道:「都督,你看!」
李清急回頭打手簾望去,只見西北方向塵土飛揚,在漫天的黃霧中,露出一支黑壓壓的隊伍,旌旗飄舞,衣甲寒亮,瀰漫著騰騰的殺氣,「是唐軍!」一轉念他便明白過來,這一定是李嗣業帶來的安西軍。
黃塵消散,軍隊在一里外停下。
一匹戰馬當先而來,馬上之人手高高舉著令箭,他甩鞍下馬,飛奔上了城牆,跪行軍禮道:「李都督,安西軍下馬、步、弓三千二百人奉大帥之命,前來供都督驅使。」
「辛苦了!」李清微微頜首,將頭盔端端正正戴好,飛身上馬,在三百唐軍護衛下向援軍疾馳而去,只片刻功夫,便至軍前,掃一眼卻沒有看見李嗣業的蹤影,他低聲厲喝道:「李嗣業將軍何在?」
戰旗下飛奔出一將,只見他身高與自己相仿,約三十歲,生得黑面短鬚,氣勢凜然,一對眉彷彿用掃帚隨意塗上,粗黑濃重,似乎是名胡人將領,他在馬上躬身施禮道:「安西軍高大帥帳下果毅都尉白孝德參見李都督,李嗣業將軍就在後面,稍遲來片刻。」
白孝德,安西龜茲王室之後,少年從軍,大唐名將,安史之亂中奮勇殺敵,屢立戰功,後任安西、北庭行營節度使、吏部尚書、太子少傅,被封為昌化郡王,此時,他受高仙芝所派,為李嗣業之佐,前來沙州平息匪患。
白孝德話音剛落,便聽遠方有急促的馬蹄聲,數百輕騎護衛一輛馬車飛馳而來,馬車旁邊正是李嗣業,他滿面風塵,只十幾日不見,整個臉都瘦了一圈,絡腮鬍子顯得更加濃密,
馬車在李清面前停了下來,從車窗裡探出一張憔悴不堪的臉,正是大太監邊令誠,他一見李清便嘶啞著聲音問道:「李都督,可有馬匪的消息?」
李清上前,抱拳施了一禮,微微笑道:「邊公公放心,我已經放下誘餌,我想他們一定會有消息,而且就是這兩天。」
話音剛落,卻見正南方向有數十騎向東門疾馳而去,到了城門口,有士兵向這邊遙指,數十騎又掉轉馬頭奔來,及至數十步外,李清看清楚了,前後左右都是自己派出的斥候,惟獨中間地十幾人,都身著皂衣,以黑巾裹頭,個個散發出彪悍之氣,而中間一人卻白衣似雪,目似閃電,尚隔數十步,李清便覺得此人的目光似將自己看穿一般。
戰馬在唐軍面前停了下來,那白衣人面對殺氣騰騰地唐軍卻絲毫不露懼色,他只掃了一眼,目光便在李清身上停下,他略略拱手,朗聲道:」在下李瑜,受我家兩位寨主的派遣,全權與李都督談判,只要放回他們地母親,要多少贖金都可以談。」
李清上下打量他一下,只見他約三十歲,身高和自己相仿,臉型瘦長,皮膚蒼白,眼中精光已經收斂,卻露出一絲狡黯之意,他的手腳粗長,一雙臂膀彷彿長臂猿一般,和武行素的長臂有得一拼。
李清眼睛微瞇,閃過一絲敬佩之色,向他回了一禮,微微笑道:「久仰了,荔非守瑜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