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李清離開家門去州衙辦公,倒不是他勤政,一出來,地上就會像下火一般,出外辦事的人幾乎都會選擇此時出門,李清也是隨鄉隨俗。
天將破曉,黎明時分空氣清新,還帶著一絲涼意,沙州蓄積不了熱量,盛夏時節,早晚相對較為涼爽,此時大街上的人倒比中午還多,都是趕早出門的人,大街人來人往,一輛輛馬車從李清身邊飛馳而過。
李嗣業已經去了五日,究竟能不能借到兵,說老實話,李清一點底都沒有,且不說這種跨區域調兵需要兵部的批准或者李隆基的首肯,就算是私下調兵,高仙芝肯不肯為他冒這個風險也未為可知,畢竟只是一支小小的匪患,他開始有些後悔,如果李嗣業又被高仙芝扣住不放,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陽明!李刺史!李都督!」
沉思中的李清被驚醒,似乎後面有人在叫他,一聲一個稱呼,他忙回頭望去,卻被人流阻礙了視線.
「都督,好像是王大人?」
透過人群,身邊的親兵遠遠地看見了叫他之人,很快,一輛馬車在李清停了下來,車窗裡探出一張又黑又瘦的臉,佈滿了褶子,果然是王昌齡,李清昨天剛下的規矩,沙州的官員中只有五十歲以上才能坐馬車,其他一律騎馬,包括他本人,省得體積龐大的馬車擁堵在衙門口,影響了通風。
「早啊!」
李清笑笑給他打了個招呼,「玉壺兄既然坐馬車,其實晚點來也無妨。」
王昌齡卻沒回答,他身字也探出窗子,努力向後張望,李清奇怪,正要詢問,卻見一輛馬車飛馳而來,停在王昌齡的馬車後面,車門開了,從裡面下來一個中年男子,身體頗為肥胖,王昌齡一見他,立刻也跳下馬車,將他拉到李清面前,向李清介紹道:「這是我們敦煌縣數一數二的大商人,往來於西域和長安之間,姓馬,是我前日在酒桌上認識的。」
那馬商人見了李清,立刻上前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小民馬元見過刺史大人。」
李清詫異地望了王昌齡,此人的脾氣又臭又硬,從不和人假於辭色,今天怎麼變了性子?竟給自己介紹起大商人來,心雖這樣想,但嘴上還是笑呵呵道:「不知馬商人是做哪一行的?」
「小民是做綢緞生意的,這不,今天便打算去長安進貨。」
「綢緞!」
李清立刻來了興趣,眉飛色舞笑道:「你若去長安進貨,我介紹個店給你,長安西市的巴蜀行,你就說是我介紹的,保證你買到物美價低的好貨色。」
「呵呵!小民春天時去過一次,那個長一對招風耳的掌櫃好厲害,生意竟做到我的客棧來,真不知他們是怎樣找到我的。」
兩人在談生意,卻急壞了旁邊的王昌齡,他急得一跺腳,吼道:「馬元,你巴巴兒找我,不是說有大事要向大人匯報嗎?」
一句提醒了馬元,他是有一件大事,趕緊對李清道:「我剛才經過東門看見城牆時,忽然想起我父親說過的一件事,可能大人會感興趣。」
李清見他說得鄭重,也笑容收斂起來,「什麼事?」
馬商人想了想道:「開元三年還是四年,具體是哪一年我忘了,大人可以去查查縣志,當時是重築城牆,我聽父親說,不知是什麼原因,東城牆正門一段便偷工減料了,用的石料厚度比正常薄了一半還多,而且裡面還是空心的,沒有用泥沙夯實。」
話音剛落,人便被李清扯了兩個趔趄,好在此兄重心頗低,下盤結實才沒被拉趴下。
「快帶我看看去!」
李清飛身上馬,狠狠一鞭抽下,戰馬吃痛,便向東門處狂奔而去.
「刺史大人,聽我父親說,大概就是這一段。」
馬商人從城門起,向北走了三步,往前一指道:「再向前八十幾步,這一段的城牆就是我說的情況。」
李清臉色陰沉,手一指,回頭向十幾個守門的士兵們命令道:「撬下一塊磚石看看!」
士兵聞命,趕緊找來鐵條、撬棒之類,不料剛一用力,磚石便裂開,碎成幾塊,『撲通!』掉進裡面去了,嚇得一群士兵一哄而散,跑得遠遠的,彷彿城牆馬上要塌了一般。
「要塌也不是今天!」李清瞪了他們一眼,親自上前細看,城牆上出現了一個兩尺見方的大洞,黑漆漆,一股霉濕之氣迎面撲來,他隨手拾起根撬棒向裡面捅去,沒入大半,卻碰到一個軟軟綿綿的東西,好像是根腐朽的木頭,裡面果然是空的,用木頭撐著,就彷彿後世用來拍電影的道具城牆一般。
王昌齡點了個火把,伸進洞看去,裡面氧氣不足,火把忽忽弱弱,很快便熄掉了,但王昌齡也看到了一角,歎道:「裡面全仗木頭撐著,看樣子木頭已經腐朽,若再過幾年,這段城牆便要塌了。」
清沉默不語,他用手掌比劃一下牆石的厚度,忽然狠在牆上,恨聲道:「吐蕃人若用巨型投石機,一石便可以砸垮它。」
王昌齡一呆,連忙道:「我想去衙門找找資料,開元初年,應該還在!」
李清搖了搖頭,冷笑一聲道:「這種證據是不會留給後任,就算有,也是假的!算了,還是我們自己想辦法解決吧!」
「可是庫稟裡只有不到百貫錢,要到八月才有賦稅入庫。」
王昌齡遲疑一下,瞥了一眼李清,話到嘴邊卻又變了,「要不然我去問問縣裡還有多少錢?」
「我們縣裡也只有三百多貫!」
敦煌縣令張巡也聞訊趕到,他看了看情況,心中迅速估算一下,對李清道:「大人,要重修這段城牆,少說也要三千貫,如今之計,只能朝廷報告,請朝廷撥錢來修。」
李清苦笑一聲道:「朝廷撥錢要到什麼時候去?先要派人來查看,再追究以前都督的責任,再辯論一番,然後工部再把工事排個隊,侍郎再打個哈哈,相國大人說了,天涼好個秋,明春再說!明春再說!如此,一來二去,沒有一年半載錢是下不來的。」
「那這事陽明看該如何處置?」他。
他的意思李清當然明白,沒好氣道:「我最後悔之事便是在義賓掏自己錢修橋,現在可好,自己不想著開源節流,整天就眼巴巴盯著我那幾個錢。」
王昌齡哈哈一笑,隨手給了他一拳道:「財不露白,誰叫你那麼張揚,連馬匪都能打你的主意,為何我就不能?」
「你.馬蹄聲,只見一匹馬從州衙方向奔來,近了,才發現馬上之人是他的幕僚高適,只見他高聲向李清急喚:「大人快快回去!朝廷聖旨到了。」
李清生出一個念頭,「難道是李隆基有信了嗎?」
隨即又覺得時間沒那麼快,可能性不大,如果不是,那又會是什麼事,他顧不得細想,大步向自己坐騎走去。
「陽明,那這城牆之事怎麼辦?」王昌齡一把沒拉住他,急得直喊。
「罷了!罷了!誰叫這種爛事情攤在我頭上。」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對王昌齡道:「你自己看著辦吧!別忘了記筆帳就是。」
走了兩步,又回頭對二人笑道:「我先說在前面,這一次我只是先墊付,等朝廷撥錢下來可是要還我的,你們二人可要替我佐證。」
王昌齡只撇了撇嘴,可張巡卻聽得目瞪口呆,三千貫啊!一下子拿出三千貫,他到底有多少錢?他一把抓住王昌齡的胳膊,幾乎要將他的幾根老骨頭捏斷,急道:「王大人,刺史大人他、他帶了多少錢來?」
王昌齡看了他一眼,便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張巡的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興奮得搓手追了上去,「李大人,不!李都督,你慢走一步,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自然不是好事.
李清趕到州衙,卻見街頭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前面數百輕騎將州衙前的道路堵得水洩不通,他好容易擠過去,只見州衙門口站著幾十個羽林軍,旁邊有幾輛馬車,用油布遮蓋得嚴嚴實實,想必這就是要賞賜自己之物,再向上看去,三名黃衣宦官正站在台階上焦急等待,他們臉色發黑,眼中都佈滿血絲,氣色都不太好,估計是昨晚趕了夜路,正中間那名宦官,李清卻認識他,正是李隆基身邊的大宦官邊令誠,自己從南詔返京時曾見過。
但他在西域的出現會不會有什麼特別含義?李清知道,天寶後期來西域監軍的,便是此人。
「李都督別來無恙?」
邊令誠一眼便看見了他,忙笑呵呵向他招手。
李清翻身下馬,疾步跑上台階,拉住他熱乎乎的手笑道:「我說今天怎會這麼熱,原來是邊公公到了,在異鄉遇到京城舊人,李清高興啊!」
邊令誠見他說得真誠,心中也有些感動,他指了指那聖旨道:「本來是需要你夫人來接旨,但聽說她身體不好,你就代她接吧!」
他快步走到桌案後面,從旁邊太監手裡接過聖旨,高聲道:「豆盧軍都督兼沙州刺史、雲麾將軍李清接旨!」
李清急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臣李清接旨!」
邊令誠微微一笑,展開聖旨念了起來,他聲音清朗,將聖旨的內容一字不漏地傳到李清耳中,
「.匹,.了朕意,欽此!」
李清心中長長鬆了口氣,拜了一拜,「臣李清謹記聖恩,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站起來接過聖旨,邊令誠卻攬著他的肩膀到一旁低聲道:「此次皇
赴西域封賞,一共只有四人,隴右、河西節度使皇甫西都護高仙芝、北庭都護程千里,還一個就是你,你們都各種借口,像皇甫惟明是封其子為禮部郎中,高仙芝是封其為開國縣公,程千里也是封其次妻誥命,但賞賜的東西卻是一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李清緩緩點頭,他怎麼會不明白,自己只是個小都督,卻和節度使、大都護們放在一起封賞,這是否是在向自己暗示什麼呢?
「無功卻受祿,邊公公請轉告皇上,李清受之有愧啊!」
「別人羨慕都還來不及,你還受之有愧?」
宣旨完畢,邊令誠疲憊地伸了個懶腰,對李清笑道:「你們那個玉門關驛條件太差,我實在看不上眼,連夜趕路,就想來沙州好好睡一覺。」
聽說邊令誠一夜未睡,李清連忙將王昌齡找來,吩咐他去安排最好的宿處。
「多謝李都督了。」
邊令誠大步走下台階,先命令羽林軍將一隻隻箱子從馬車上搬下來,他指了指幾輛馬車對李清笑道:「這些都是皇上賞賜你之物,一路攜帶不易,給了你,我也算輕鬆了。」
「這些全是我的嗎?」
李清見邊令誠空手空腳而走,不由有些疑惑,「那高都護和程都護的賞賜之物呢?」
邊令誠哈哈一笑,「那些全是賞給你的,那兩位都護的賞賜我寄存在玉門關驛,省得來回走拿著麻煩。」
「玉門關驛?」
李清忽然臉色大變,他一下子想起了那群馬匪,不由急問道:「可有人在那裡看護?」
邊令誠見他臉色不對,心中也有些忐忑,昨晚玉門關驛的守卒告訴他這一帶鬧匪,他並不相信,只當是那幾個守卒嫌麻煩哄他,反而將他們訓斥一頓,可李清這表情,讓他開始隱隱覺得不安。
「我放了五十名士兵在驛站看護,應該沒有問題吧!」
「五十人?」
李清一聲苦笑,自己三百人都差點完蛋,五十人再加上驛站的十人,一共才六十人,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也來不及多解釋了,他翻身上馬急對邊令誠道:「請公公速派護衛兵趕去驛站,我隨後來支援,要快!晚了東西就沒了。」
話音一落,他一鞭抽去,戰馬一聲長嘶,直向城外軍營衝去.
玉門關驛在壽昌縣以北一百里外,它的職能在李隆基時代還比較複雜,既有郵局的職能,又有官家招待所的職能,同時還要負責遞送官府文書,整天就忙於接待官員,所以傳遞的效率就大大降低,一直到唐代宗,才將傳遞的職能從驛館中剝離出來,驛館就只負責迎來送往的接待工作。
玉門關驛的職能偏重於傳遞文書,一般官員到此都不會住宿,而是去壽昌縣或敦煌縣休息,驛站裡只有一夥士兵駐守,『伙』是唐朝軍隊中最小的軍事單位,相當於現在的班,共十人,一個個窮得叮噹響,沒有什麼油水,馬匪平時也不打他們主意,不過若有糧草在此駐停,也照搶不誤。
李清的擔心沒有錯,其實早在涼州,邊令誠的賞賜隊伍便被盯住了,馬匪們沒有見識,自然不知道這是皇帝派來的人,不過就算知道,他們照樣會下手,『人為財死!』,管他是什麼人,只是邊令誠有五百輕騎護衛,使他們有些顧慮,還不敢動手,但邊令誠竟然將東西寄放驛站,還只有數十人守衛,如果不下手,恐怕強盜的祖先也會從祖墳裡爬出來臭罵他們了。
當李清率五百士兵趕到玉門關驛時,這裡已經是一片狼籍,館驛的圍牆被推倒了,東西早被搶得乾乾淨淨,邊令誠眼睛木然地望著這一切,東西沒了,這可是要掉腦袋的事,護兵們都派出去搜尋了,可是,連他自己都不抱什麼希望了。
李清的心裡暗歎一聲,事情發生在他的治內,恐怕他也脫不了干係了,他跳下馬走到邊令誠身邊,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邊令誠回頭,木然的眼中忽然迸射出一絲希望,他一把抓住李清,顫聲道:「李都督,此事你可一定要幫幫我!」
李清點了點頭,幫是一定要幫,可馬匪們來去無蹤,去哪裡找他們?就算找到了,自己只有一千二百人,真血拼下來,未必會討好,除非是高仙芝真肯派精銳來相助。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邊令誠無力地垂下了頭,他感覺到自己已經精疲力盡,再也站不住,便慢慢向館驛走去,李清望著他蹣跚的背影,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有此人在,自己還擔心高仙芝不肯發兵嗎?』
想到此,他心中嘿嘿一笑,快步趕上去,攬過邊令誠的肩膀柔聲道:「為了把邊公公的東西追回來,恐怕邊公公也需出點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