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個機會仍不能放棄,」待大家情緒回復冷靜地我才向張仁進道,「雖然今天鬧了點兒小小的不愉快,但梅千駿仍需要解決他面臨的問題,咱們則可以利用這機會向上大躍進一步。」
張仁進點頭道:「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本來還想如果應不應該抓住它,現在當然不用再考慮。」
環視辦公室內除了君子外的水逸軒「元老」,我歎道:「坦白說,我之所以任你們今天這麼做,為了我一個人而去得罪梅千駿,最大的原因之一就在於知道就算今天得罪了他,這機會仍可挽留,否則我寧可自己小小受點兒委屈。相對於我這個離休員工,水逸軒的發展更重要——這是大家的心血,而不僅是我的,一定要謹慎,不要讓它毀掉了。」
連續兩周的時間過去,偶然一起小風波後一切回復平靜。
天氣越來越冷,當校門外的行道樹樹葉幾乎落盡時,莫劍舞第二次戀愛宣告失敗。
今次仍是真如告訴我的。
雖然前次真如洩了秘密,但這無損於她做劍舞最親密和唯一吐露心事的對象。這次的情節和前次相仿,只是向莫劍舞表白的換作她所在衣鋪的一個客戶,一個二十多歲、有點兒羞澀的年輕人,我見過一次,樣貌頗為清秀,明顯屬於斯文型。
這次的交往只過了三天,對方便主動撤退,理由和前一個幾乎一模一樣。
「我不想老是被你拿來和別的男人比較。」他說。
所謂「別的男人」,仍是指我。
不同於前次的主動極力掩飾,莫劍舞在我提起之前對這事一直保持緘默,問起後她才帶點兒古怪神情地分辯:「哪有?」
我很想找個機會跟她講次大道理,指明不可將崇拜與生活混為一談,但更明白這種事若一個不小心,易偏離軌道扯到其它方向,唯有等待最佳機會。
事實上自第一次真如告訴我莫劍舞的失戀後,我就注意到她有輕微的「戀兄情結」——那源自開初對武力的敬畏和崇拜,然後加上對她無私幫助的感激。這才令她在與人交往時愛將人與我作比較,由於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儘管對方比我有更多的優點,她的精神仍會把注意力不自覺地放到對方不如我的地方。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算是病態,自幼缺少正常關心呵護的她少時的心靈扭曲並未被糾正過來,而她順應那扭曲在繼續發展。
快到聖誕節前的一天,和真如晚飯後散步回來,送她回公寓後剛走到操場上,被久未再聞的聲音喚住:「喂!植渝軒!」
有一剎那我感覺很陌生,因不知覺間就已有兩三個星期未見面。下刻想起該音色屬誰時,歐陽竹若已拉著女伴小跑到我面前,笑吟吟地道:「幫幫忙好嗎?」
我禮貌性地向她女伴看一眼,辯出非是江芋南,才防備地道:「那得看是什麼類型的忙了。」
歐陽竹若不滿道:「我有這麼可怕嗎?請你幫個忙都戒備森嚴的……」旁邊那女生一撇嘴,道:「幫美女的忙,又不吃虧。」
我聽得呆住,再仔細看了她一眼,心下點頭。
是個陪襯鮮花的綠葉角色——不,黃葉角色,因她頭髮全染成金黃。
歐陽竹若忙道:「云云你別這麼說,人家女朋友比我漂亮多啦。」才再向我道:「我們有事得去鎮上一趟,可是天黑了,你能陪陪我們嗎?」
我心內泛起奇異的感覺。
她似能看出我心裡對那女生的不悅,故才出言緩和氣氛。但那絕不可能從我表面上看得到,雖然不愛對陌生人作偽,可是基於對女性的尊重,我並沒有表現出不悅的情緒來。
這女孩除了聰慧之外,還相當地善解人意。
我看看將近全黑的天空,想到初來此地時被人持刀搶劫的遭遇,加上對她觀感的少許改善,爽快道:「好,不過我不能去太久,回來還有些事。」
歐陽竹若露出少許奇怪的表情,問道:「你不問問我們有什麼事就答應了?」
我微笑道:「答應你只是個心情問題罷了。這事我幫的忙就是『保護你們安全來回』,這一點非常明確,還需要問什麼?估計以你的身段,也不可能做得出殺人放火這種體力活兒。」由於前幾次見面並不甚愉快,我對她慣了直言,今次亦不例外。
她「咯」地一個爆音笑出:「也對啊。」
路上刻意落在後邊時,我聽到前面兩女的悄聲談論。
「他真的就是那個管理系系花的男友?不像啊,比你還矮的。」那黃葉的聲音。
「有嗎?我沒注意到耶。」鮮花的聲音。
「當然啊,你還沒穿高跟,都已經比他高這麼——這麼一大截了。」黃葉晃動葉柄比劃。
「是嗎?反正吧,我可覺得他比我高多了——上次在會議室裡,你不知道的,他當時的眼神就像要吃人一樣,嚇了我好大一跳。」鮮花心有餘悸似地說,「而且他敢對印象時代的高層領導吼,你敢不敢?」
「那你還找這種毫無憐香惜玉之心的……」黃葉不滿。
鮮花咯咯地笑出聲來,半晌始悄悄道:「做保鏢的不凶狠的話,還怎麼嚇得住壞人呢?」
我哭笑不得。對方大概以為隔著兩米左右的距離以低於十五分貝的音量說話不會被我聽到,但怎知以我的聽力怎會被這種程度難住?
「喂!」前面的聲音忽然加大,卻是歐陽竹若轉頭過來,「你上次受處分了嗎?」
我想起陸祥瑞的「官面」,說道:「好像是……留校察看還是什麼。」黃葉不能置信地看我:「連這種事都不在意嗎?那是可跟開除學籍只差一線的!」我無所謂地聳聳肩,內裡的實情當然不能明說。
歐陽竹若藉著路燈歪著頭看看我,雖不言語,眼中卻露出笑意。我暗覺這女生似曉得些什麼,但自不會問。
辦完事回程後,正要和兩女道別,歐陽竹若卻道:「云云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跟他說。」
我愕然不知所以時,她已和同樣愕然的女伴揮手道別,輕快地對我道:「去那邊亭子坐坐,好嗎?」
我搖搖頭,跟行而去。
近冬後學校內在夏季火爆到「爆棚」的林間小亭變得無人問津,坐下後四面均有數點乳白色的燈光透林而入,愈顯得清冷。
歐陽竹若搓著手輕輕哈了兩口氣,不好意思地笑笑:「天真冷啊!」我但笑不語,心說誰叫你愛美甚過愛惜自己身體的,這麼冷的天氣還只著了兩件單衫。
哈出的氣息被射入的白光映出一道光影,在黑暗的環境下份外有種玄妙的感覺,我一時看得出神。
「謝謝你肯陪我來這兒坐坐,平時我最喜歡閒聊了,可惜沒人陪。」歐陽竹若忽然道,「南南雖然也喜歡安靜,卻不喜歡說話。我是不是很矛盾,既想聊天,又只想在安靜的地方……」
我坐得筆直,篤然道:「有事就說吧,今天心情不錯,力所能及的事我都可以幫你——不過卻沒有聽人吐露心聲習慣。」
歐陽竹若不怒反笑,噗地笑出聲來,橫來一眼:「沒事就不能找你聊天嗎?算了,其實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能告訴我,我保證以後都不再來惹你厭了。」
我越聽越怪,奇道:「什麼?」
歐陽竹若忽然安靜下來,微垂螓首似在組織語言,良久始以前所未有的認真道:「我是否真的很惹人討厭呢?」
我眼亦不眨地看著她。
這是她第二次問我這問題,前次我告訴她我不喜歡撒謊者。
她規規矩矩地坐著,大而有靈氣的眼睛看著我:「不然為什麼每次你看到我,態度都那麼冷淡呢?」
氣氛忽然僵硬起來。
我打破氣氛地苦笑道:「沒這麼嚴重吧?對你這樣的美女,無論你做過什麼,誰都很難產生厭惡的情緒的。尤其像我這種青春少男,熱血當年,更不會……」
「可是你一言一行都在這麼說呢!」歐陽竹若輕聲打斷我,「不是嗎?就算是對著南南,彼此是陌生人,你都彬彬有禮的;唯獨對我一直惡聲惡氣,沒有好臉色,怎麼說我認識你也比她早了好久呢!」
我微感語塞。
確是如此,由於對她先入為主的印象,我始終對她存著一分壞印象,反而對陌生的江芋南沒這心理問題。但她這麼直接,我反覺得其中有問題,懷疑地打量著她:「你是在故意逗我嗎?以歐陽同學你的條件,沒必要和可能會對我這樣的人這麼低聲下氣吧?」
她猶豫片刻,才道:「本來是沒這必要,可是那天你那麼兇惡,我反而覺得你是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很奇怪是嗎?人家還是第一次被人那麼凶狠地對待呢!」略帶點兒感慨地吁了口氣,「很多人接近我時都是因為我的容貌,你卻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過我長什麼樣子。我就想,這樣的人一定能成為真正的好朋友的。所以我才會冒著被你罵厚臉皮的危險來問這麼羞人的問題,我想如果真是我的錯的話,你的回答至少可以幫我改掉壞毛病,雖然可能會失去和你做朋友的機會。」
我不能置信地看著她。
今次算是真的開眼了,平生所遇到的女孩,就算青梅竹馬如封如茵,親密如真如,活潑如莫劍舞,都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主動跑去問人自己缺點,這是連男生都很少有人做得到的膽大。
心中忽生出奇怪的感覺。
這女生除了容貌出眾和冰雪聰明之外,還遠在常人之上地膽大和謙虛,為人至少沒有恃貌凌人——這些品質若在常時,絕對是我欣賞的類型,但為何我會一直下意識對她有不好的印象呢?若說因她初相識便求我騙人而造成了壞印象,但細想下那事卻屬無關緊要的小事,如我因此而固執舊見,便愧對自詡的「理智」之名了。
緣何擅於分析比較得出正確判斷的我竟會陷入如此矛盾的境地?
若說正是因她容貌出眾而令我潛意識強迫自己遠離她,避免真如產生什麼不必要的誤會,卻又不是,因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上的交融,在我都需要有堅實的感情基礎為前提,換言之對歐陽竹若這人我絕不會做出對不起真如的舉動,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上。
想到這處,我悚然而驚。
長期以來我一直以為做得到自省而正身,但今天想來似乎是我自視過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