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坦然說道,「你沒有任何能讓我反感的缺點,相反……」
聲音嗄止。
歐陽竹若睜大了眼睛:「嗯?」
自鼻腔內哼出的疑問聲顯出極其可愛的音色,令我自突如其來的靈光一閃中醒過來。我向她歉然笑笑:「是我的錯,因為我一時沒想通一些事情,所以才讓你誤會了。」
她喜道:「那我們可以做朋友啦?」
我稍一猶豫,點點頭。
歐陽竹若回復淺淺的笑容,起身輕快地道:「謝謝——我先走啦!」
看著她消失在林邊的身影,我怎也笑不出來。
因為原本未想通的事情在之前那一剎那全明白過來。
我對她的抗拒感確非來自她有什麼缺點,反而正是因為她身上不但沒有惹我厭的缺點,而且有著許多我所傾向的美好品質。
潛意識在我思維之前已經明白了這一點,才會有無意識的排斥情緒——因為我不願造成某些結果。
而那結果,將會傷害到不只是我,更有我視之為最親密的人。
清冷的空氣內飄著絲絲淡淡的香味,那是歐陽竹若殘留的體香。
我歎了口氣,搖頭苦笑著大力地揮臂扇了扇,似能就此扇去煩惱。
向來以崇尚平淡為準則的我似乎被上天下了某種詛咒,即管是當初以封如茵為唯一目標、心志堅定到任何人都無法影響的情況下,我仍會感情挫折,被現實擊敗。而現在死心塌地決定以真如為人生伴侶之後,又遭遇到歐陽竹若這樣一個女孩。
最要命的是,她還刻意表現出對我的好感,雖未涉及感情方面,她本身亦表現得非常理智,但我已隱隱感到不好的預兆——又或「太好」的預兆。
她身上有著某些我曾經異常渴望、現在卻刻意不再考慮的品質。
聖誕節前最後一個週末,莫劍舞的情緒突然異常起來,令我大感頭痛。在她住處呆了不到三個小時,她就因失神摔破了一隻碟子和一面鏡子,把自己關到臥室裡。
真如在門外柔聲喚了半晌無果,無奈地看我。我皺著眉搖頭,因深知莫劍舞的脾氣,烈而不柔,除非她自己想出來,否則誰都迫不了她。
僵持到傍晚,我們無奈下只好暫時離開。
送真如到公寓樓下,她忽然道:「軒,你……和小舞好好談談吧?」我輕抓著她柔弱的雙肩,直覺感到她內心的一絲惶恐,微微一笑:「怕她自尋短見麼?」真如不再言語,低頭入樓。
我歎了口氣,轉身重向校門走去。
真如的擔憂怎逃得出我的眼睛?將近一個半月的時間,劍舞便兩次失戀,原因均在於我,這很以難讓人不認為她是在喜歡我,恐怕就連她自己,也會有這樣的錯覺。可是經過和茵茵、方妍、柳落、林芳以及真如諸女處的「感情磨煉」,我卻從中感覺到不同之處。
她仍是在崇拜我,而非涉及男女之情的「喜歡」。
重回莫劍舞的住處時天色已黑下來,入屋後我敲響她臥室門。
良久,門才開啟。
莫劍舞垂著頭靜立我面前,赤足散發。
我輕喚道:「劍舞。」
「昨天……師傅說,我不該傷害他們的……」莫劍舞忽然以從未有過的幽幽語調說道,仍不抬首,「她說我做錯了。」
我看著她遮住眼睛的頭髮,默然不語。
「我只是不想自己喜歡的人比哥哥更……更……差,」她哽咽出聲,「這難道……錯了嗎?」
我伸手輕輕拂開她額前秀髮,輕聲道:「沒有錯。」
莫劍舞渾體不可抑制地一顫,猛地撲前緊抱住我,臉蛋整張埋入我肩膀後。
接著清亮的哭聲破空而起。
我心中一酸。
她本身是個善良的人,這些日子一個人承擔自己的心理壓力和別人的眼光,當然吃苦不少;而身為「罪魁禍手」的我,卻一直未曾加以援手。辜負別人而產生的愧疚、被人鄙視而產生的氣惱以及孤單一人而產生的寂寞,種種情緒雜合在一起,山般重壓著她。換了普通人,已經難以承受;何況她還是身在異鄉的小女孩。
夜幕完全罩住天地時,彎如如鉤的月兒升上天空。
莫劍舞抱膝坐在床上,半邊臉埋在雙膝後,對著窗外的月鉤輕言細語:「昨天敬師兄離開衣鋪,師傅說,是因為我。她說我不該那樣對待敬師兄那麼好的人,我……我頂撞了兩句……」
陪坐床邊椅子上的我不用問亦知道那所謂的「敬師兄」定是第一個向她表白的那人,唯有默然。
「師傅平時很疼我們兩個的,常常向別人誇讚我們,說唯有我們才真正繼承了她的手藝。敬師兄離開讓她很傷心,可是她不明白,我想要的不只是男朋友。」莫劍舞繼續說著,「從小爺爺和師父就說莫家的人沒有讓人保護的,只有保護別人的,說我如果學不好莫家的拳術,會丟了莫家的臉面。可是……可是我不喜歡那樣。我的命好像已經被應天武館拴了起來,沒辦法自己控制,只能任爺爺他們擺佈,直到哥的出現……」
她忽然伸出右手,挽起袖子露出右臂,肘處傷痕明顯:「這是哥哥留給我的,我卻從來沒想過要報仇還是拋開它,反而想著要永遠記住它,因為那天你說了一句話。」她眼中露出興奮之色,「你對我說:『你以為我會任自己的生命操控在別人手上嗎?』」
當日情景浮出腦海。
那是和她第一次交手,卻慘敗於她,且命在旦夕的剎那。
只要她手上一用力,我的壽命便會只有二十年,止於那一天。
「然後你扭斷了我的手臂,救了自己的命。」她眼中愈來愈亮,「從那一刻起,那句話就被刻進我心裡。我從沒有見過那樣的神情和那樣的自信,卻在見到的時候被改變了。知道嗎?後來我決定離家出走,就是因為哥哥的那句話——我不會任自己的生命掌握在別人手上!」
我靜靜地看著她,仍不言語。
當時我是由心底發出的感悟,卻未想到會對她有偌大影響。
「在我的心目中,只有哥哥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做男人——師傅說我太任性,我只是想找一個真正稱得上男人的人,難道我錯了嗎?」莫劍舞眼中的亮光漸漸黯下去,「我再也不想去保護別人,我只想找一個能保護我的人,難道這也有錯嗎?」
我無言以答。
換了旁人或許會攬錯到自己身上來安慰她,可是那非是我的風格。她確是沒有錯,我更沒有錯,唯一有錯的,只是她自小的遭遇。沒有那樣的遭遇,不會讓她有這樣的心態。
「別告訴真如姐姐,」莫劍舞忽然道,「我怕她會以為我想和她搶哥哥。」
我默默點頭。
她出乎我意料地明白自己的心理,並沒有自誤地錯以為自己是「喜歡」我這哥哥,這令我感到少許安慰。這樣的話,她該更容易恢復過來。
次日被放水聲驚醒,我從沙發上翻起身來,恰與正從廚房出來的莫劍舞對個正臉,後者送上甜笑:「懶人你終於醒了!我去給你打洗臉水吧。」我暈頭暈腦地說:「有勞有勞……」莫劍舞白我一眼:「不准說一切和謝謝相關的字詞!誰叫你是哥哥這麼高的輩份呢?」這才去了。
我搖搖腦袋,想著她笑容中透出的真誠。想來經過昨夜的吐露心聲,她確是從困境中恢復過來,不由大感欣慰。
能這樣解決掉這問題,真的是最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