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怎麼回事?」待廖真如泣勢漸止我趁機問。到這刻我仍被蒙在鼓裡,無論為什麼方妍和林芳會出現在這處、並且離開得那麼慌張,還是廖真如為什麼說出莫名其妙的話來。反而她的傷心還易理解些,定是廖父再次下了不可與雲海晨相戀的死令。
這時彼此已分開米許,廖真如正拭擦臉上淚痕,紅紅的眼眶倍添楚楚可憐之意,鐵心石腸如我亦不由生出心神顫動的感覺。她垂著頭低聲道:「爸爸讓我以後跟你……」我心臟不受控制地再次劇撞一擊。
竟然……如此?!難怪他會讓我進入愛女的閨房,見到她衣衫不整的樣子。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房間拉近我們距離的行為等若鼓勵我和真如戀愛,比諸對雲海晨的反對不知好了多少倍。
唇角露出苦笑。這不知該算是不幸還是大幸,能得美麗如真如為女友,敢說世上九成男人會欣喜若狂;同時還有乃父許下的發展良機,二合為一,天上掉餡餅也沒這麼甜美。但換個角度來看,兩件事實是一件。
我直覺感到若拋掉廖父賜予的機會,就會失去得到廖真如的機會;反之亦然,若拒絕真如,飛黃騰達的機會至少再不能在這處得到。
忽然間莫名的厭惡生出。如此一來,廖父便與卑鄙小人沒兩樣了。
「篤!」
廖真如驚訝地抬頭看來,我尷尬地收回重重敲擊在自己頭上的拳頭,心內卻在自責。
且不說我本身有無如此重要的價值、可令人到連愛女都使出的程度,首先廖父絕非小人,他做出這些必有用意。我這麼胡亂猜疑別人,才是真正的宵小之輩!
「試著體諒廖伯伯吧。」我心念已定,微笑道,「無論事實怎樣,他都是為你好。試想一下以前,他是多麼疼愛你,為你付出了多少,難道現在給了一點點枷鎖你就要跟她決絕嗎?體諒父母,該是每個兒女應有的責任。」
廖真如怔了怔,突地脹紅了臉:「你……你跟他是一丘之貉!我才不會喜歡你!」
「但體諒並不意味著贊同,兩件事情無須混為一談。」我詐作未聽見,繼續說道,「體諒的同時你也可以反對,更可以反抗。他不要你和雲海晨走在一起,難道你不能爭取自己的權利嗎?這個時代,戀愛的權利應該掌握在自己手中。」
廖真如呆住。
「咚咚」敲門聲起,廖母的聲音傳入:「開飯了。」
我應聲後向真如微微一笑:「換衣服罷,記著呆會兒一定要跟平常一樣,至少快快樂樂地吃完這頓飯。世界上沒有事情是無法解決的,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成功!」
攙著膝傷未癒行走不便的廖真如進入小飯廳時,我感覺到廖母投來溫和欣慰的目光,顯然她在擔心女兒。反而廖父像是習以為常般毫無異狀,還笑著道:「渝軒快來,今天耽擱了這麼久,你定是餓了。」廖母這時正忙著幫我扶真如坐到座位上,我回應後正要坐到慣常的座位上,廖父隨意地道:「今天人少,隨意坐吧。」我看看廖真如旁邊的座位,一時猶豫。
即便是供家人使用的小餐桌,亦遠比尋常人家的飯桌更大更長。廖家用的是固位式,不但每個座位物理位置相對固定,而且幾乎都有其默認的對應者,主人坐處,客人坐處,家人坐處,無一可亂。以前每次來時,只要雲海晨在場廖真如身旁靠近廖父的位置必是他的寶座,旁人絕不會亂來。因著這些條款是非明文的、只是由多年的禮教形成,來自農村的我和方妍初到廖宅時還鬧過坐錯位的笑話。
對於這樣一個傳統禮教頗嚴的家庭,廖父這句話無吝於承認除家人外我便是最親近者,甚或根本就認定我也屬於「家人」的範疇。
略一思索,我狀甚欣然地坐下去。
廖真如在旁看了我一眼,隨即仍回原狀半垂著頭,令人知她仍在無聲抵抗中。
飯後廖父邀我到陽台小坐,面對滿天星宿,他微笑道:「渝軒你知否我一生遇過兩次挫折,從此人生別走他途?」我精神大振,知正題將至,遂搖頭道:「上次似乎陸伯伯說過。」
廖父愜意地將頭仰放椅背之上,說道:「我幼時出身較好,又心高氣傲,自小立志要出人頭地。當時我跟遠天是至交好友,幾乎形影不離,連後來創業時都是兩人一起,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真的是年少無煩惱,眼中除了兄弟義氣外什麼都看得很輕。」輕歎了口氣,旋即似想到什麼般補道,「遠天就是思明的父親,現任遠天電藝的最高執行官。」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時他才接了下去:「遠天出身遠較我為差,但亦因此比我更勤奮好學,後來遠天電藝的前身靖遠半導體公司初創時,他的付出也比我更多。經過兩年的辛苦操作,靖遠剛有起色時,一件事改變我們倆,那就是思明的母親婉約的出現。」說到此處,他眼中露出緬懷之色。我心猜定是三角戀情,果然片刻後他再接道:「我和遠天同時愛上了書香門第出身的林婉約。當時我一直認為她愛的是我,因為無論是興趣還是性情上我們都最相投,然而事實證明感情並非這些東西能左右。
「靖遠進入第三個年頭,剛開始盈利時,我認識了祥瑞大哥,還引介遠天與他認識。亦是那次見面,瑞大哥給遠天看了字相。」廖父向我頷首,「他的字相,與現在的你相似。我至今還記得瑞大哥給他的定語也是『白虹貫日』,」定神想了片刻,「連處境都與你一般無二。」
我心內微懍,因覺察到他意有所指。
「景遠天當時因無意中得罪了一個走私團伙,被對方施黑手重創,後來雙腿失覺,只能羈絆在輪椅上。以後的兩年,靖遠全是我一人獨撐,因為無暇分身怕他生活不便,便讓婉約代我照顧他。兩年後他終於重新站了起來,我才知道婉約已失身於他。」廖父語氣雖仍平靜,但我感覺到其中一絲異樣情緒,不由微愣。難道其中別有事故?
廖父瞇上雙目,淡淡道:「當時年少多無知——我以為婉約移情於他,於是憤而離開靖遠。亦是從那時起,靖遠被更名為現在的遠天電藝,連名字都再與廖原靖毫無關係。後來又隔了兩三年,一次偶然巧遇時我才從婉約口中知道,當時是景遠天對她強行施暴,為的就是嫉恨我不但雙腿完好,而且還贏得婉約的芳心。」
我聽得怒火直升,眉頭大皺。之前聽到遠天電藝的名字時我只以為景遠天此人是個創業有成的英雄人物,孰料竟會如此!同時亦感奇怪,聽廖父所言景妻林婉約既是被迫,他何來「感情並非這些東西能左右」之語,好似她移情別戀一般。
廖父似乎猜出我心中所想,緩緩再道:「婉約自幼受家教甚嚴,以貞婦女子貞潔為第一。當時我雖想和她破鏡重圓,但她卻寧死不跟我走。我始終以為她是自認為殘敗之身,所以才如此,再次因怒生恨,創下現在廖氏人力的基業,並重新娶了一般出身書香門第、性情溫柔體貼、容貌更勝婉約的慕容,也就是如兒的母親,一心要從這方面勝過景遠天。
「後來經歷許多後,我漸漸成熟,才知道當時自己是何等幼稚。那時的婉約雖然是被強暴所迫,卻在與遠天共同生活了幾年後和他漸漸生出感情,並且在與我見面前已經有了景思明這孩子——家庭,才是她從我身上移情開去的原因。感情,並非一心付出愛意便能決定……」廖父閉目低語,聲含憂鬱。
我默然無語。這還是第一次接觸到他那時代的人的感情故事,卻覺與現在的社會一般無二。感情的事,確是古今一理。
廖父聲音轉回平靜,說道:「事隔二十多年,我才知道他們的結合其實遠比我與婉約結合更是好事。遠天因著雙腿受創的關係,對黑社會恨之入骨,但又無力報復,竟生出走入黑道的念頭。我相信以他的才智和能力,只要被放開社會道德的枷鎖任意去做,現在成就必非小可。幸好那時婉約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改變了他灰暗的念頭,才最終仍繼續經營遠天。撇開其他不談,可以說若無婉約,景遠天必無今日。瑞大哥曾說過,『白虹貫日』相為善則為至善,為惡則必為大凶之徒,可慶幸的是,遠天雖未選擇至善之道,卻也沒入至惡之途。」他長長歎了口氣,悠悠道:「時至今日彼此恨意已盡,我衷心為他感到高興。」
我聽得入神,卻忽想起一事,忍不住問道:「那茹總……」廖父睜眼笑道:「早知該少說一點,挑得你好奇心起了罷?」我尷尬點頭。若他與景家如此關係,景茹為何卻與他如此親近?
廖父搖頭道:「好罷,我索性一齊說完,省得你日後再來追問。景茹其實是遠天與我和好的契機,他在後悔當初對我不起,所以在生下次女景茹後將她繼我膝下,希望彼此關係恢復——當時與慕容婚後近五年,我們都無子息,矛盾中我答應了下來,直到如兒出生才送景茹返家。」
我明白地點頭。「矛盾」兩字確說明了彼此感情複雜的狀況。無論如何,兩人是近二十年的交情,絕不可能斷絕;而偏生事實與自尊讓兩人都捨不下面子和解,加上還有兩個女人插在中間……換了是我,恐怕也會接受。
廖父將目光移離我身上,望向天邊一顆星星,沉聲說道:「知道嗎?現在的你,和當初的遠天處境幾乎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