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三人對視一眼,整個氣氛忽然由輕鬆變作嚴肅。偉人肅容開口:「老植我有一句話想先問你,你一定要老實回答。」頓了一頓,「放心,我絕對不會害你,因為你是我兄弟。」末二字特別加重語氣。
我恢復冷靜,點頭道:內仍在迴旋剛生出的想法,神經難以放鬆。
旁邊立著的三個黑衣人向金、林二人微微點頭,退出門去。
偉人與金七指又對視一眼,才凝視著我的眼睛慢慢道:「你能不能保證絕不告訴任何人我馬上要跟你說的話?」
「嗯,我保證。」我以同樣的鄭重點頭道,雖然心內驚訝狂升。什麼隱密事值得嚴肅到要我先保證的地步?
偉人露出微鬆口氣的表情,笑道:「兄弟不要怪我,只是這件事暫時需要高度保密,因為並不只是我自己的事。嗯,你有沒聽過『義字門』?」
我心中一動,問道:「是不是你說過的黑社會?」
「確切地說『義字門』是川內最強的黑幫之一,」旁邊的單恆遠在偉人示意後解釋道,「所謂『南義北唐』就是指川南的『義字門』和川北的『唐門』。我們都是義字門中人,以『義』當先。」
金七指坐正身體接道:「至於具體情況以後再說,這次找兄弟你來是另外有事,希望你能夠答應。」這人顯然是直性子,一語便指到正題上。
我只覺體內血液加速,因從未想過會和黑社會的人面對面地說話,幸好心中早有所料有所準備,盡力保持平靜:「七哥請說。」然後才覺察到自己雖然表面成功作出平靜的神態,身體卻在不知不覺中緊張至繃緊的程度。
偉人從側打斷道:「七哥不忙,我看還是先跟老植說一下川內情況比較好——他以前沒有接觸過我們這種人。」金七指雖然年紀比他大,且似地位也不比他低,但仍順其意止住口,向單恆遠呶嘴示意。
單恆遠沉吟片刻,說道:「老植你可能沒聽過『南唐北義』的說法,那是因為你所接觸的社會只是表面而膚淺的一層。但是實際上在大多數人親身看不見的另一層確實存在著另一種社會,一般人習慣依照媒體引導的通用稱呼稱之為黑社會。」
我想起偉人和吳敬都說過經濟導致社會分流的話,撓頭:「單哥你是社會學專業畢業的吧?怎麼講起來像在分析社會?」
旁邊金七指亦不耐道:「小單你直接點說,不要老是弄這種調子。」
單恆遠歉然一笑:「對不起,我習慣了用理論來分析東西,一不留神就講到理論上去了。」
我想想又道:「不要緊,可能這種講法反而更適合我,你繼續,不用管我。」
單恆遠打好腹稿才道:「世界上只要有人有文化的地方就會有社會,而只要有社會的地方就會有黑白之分。大如城市,小如鄉村均是如此,只是發展不同,黑白之分的明顯度也就不同。在大城市是黑幫黑派,在小地方可能只是個普通流氓,到了國際上就可以明正言順地叫做恐怖主義,實際上都是黑社會——『黑』本意指的只是行為性質罷了。自然這是社會陰暗的一面,無論從什麼媒體上普通人都不會得到正面的描述,甚至大多數媒體都避免涉及,常人難以從中得到消息,當然瞭解也不可能多。
「最出名的當然是國際上經常曝光的那些黨派或組織,比如意大利黑手、美國三K等。近的國內有東北縱橫幫、東南平海幫、西南滇幫等,這些都是近年來道上比較囂張的幫派,如果你在警界有關係就可以看到許多由這些幫派產生的案例。而歷史上較出名的則有軍閥混戰和民國交接時期的小刀會、青紅幫、洪門,再遠如清時天地和紅花兩會——噢,扯遠了。
「老植你雖然身在川內,但相信對川內的情況並不瞭解。這裡我先說明一點點題外話:之前說過『黑幫』,自然也有可以稱之為『白』的幫會。譬如蓉城會,你聽過沒有?」
我聽得眼都忘了眨,皆因這些是從未接觸過的,內中除「滇幫」因剛聽吳敬說過、又身受了一場其中不知哪個玩飛刀的傢伙偷襲記憶深刻外都新鮮無比,且單恆遠本身顯然擅長於表達,談吐條理分明,易於理解。聞言只是搖頭,對方頷首道:「蓉城會是一個明文向政府申請合法存在的商會,聽名字你也可以猜到它的範圍正是成都,商會主席名叫唐萬令,是一環路上幾個大副食連鎖店的老闆。」
頓了頓續道:「蓉城會創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中,說它『白』是因為它本身有大半是屬於商會性質,而且完全合法。初時它只是現任主席為了自保飯碗而創,那時他仍只是個普通個體戶,經營各種異地特產副食。但因著政策開放逐漸成熟,全國各地都有人湧入成都這西部第一大城市謀生,漸漸給他的生意帶來經營方面的壓力。於是向來頭腦靈活的唐萬令由『地方保護主義』理論聯繫到實際,遊說了當時市區一環路內五六十家面臨同樣窘況的商戶,打著促進經濟發展的口號向政府申請創建了最初的蓉城商會,後來規模逐漸增大,到九五年之前入伙人已在六百戶以上。可以說到這時,蓉城會仍只是個純商會性質的組織。
「轉變發生在一九九五年秋。事情起因是全國範圍內那場『嚴打』,老植你也該聽過。那時成都是重點整治城市之一,原本霸了本地黑市的幫會被政府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收拾得片瓦無存,成都暫時成了黑社會空白帶。當時有一股外來勢力想伸手抓住這塊肥肉,為立威信,首先向成都最大的商會蓉城會下了黑手,一個月內連砸了其轄下三十來家店舖。在公安出動干涉一時無果的情況下,蓉城會主席唐萬令與十位代表定下『自救』的方案,即以金錢為後盾雇取了百多名街頭混混採取『以暴制暴』的手法,將對方硬生生撞縮回去。此後蓉城會上下均有感於黑社會勢力之難纏,索性專設了一個秘密分支機構,名為『寧部』,取『安寧』之意,專門吸收街頭無業青年入內作為成員,負責對蓉城商會所轄商戶暗裡的保安。而首批解除『入犯危機』的百來名混混則成為現在蓉城會寧部上下的主要負責人員。
「此後蓉城會一路壯大,自然那些全國性乃至跨國性公司集團不屑加入這種地方商會的,但市場畢竟是由小商家上陣。到九八年中,蓉城會已轄管二環路以內百分之八十的商家,還接管了周邊一些小城市的『暗地保安』工作。軍警兩方均知道它是什麼樣的東西,但一則其本身極少鬧事,二則其確實為成都商界治安作出了不小的貢獻,有些地方警方難以顧及它卻可以解決,三則大家都有『自己人』情結——蓉城會的宗旨便是『護我蓉城』——四則它明裡本身是合法商會,是以容他發展了下來。這時它已經介於黑社會與商會之間,或可稱為『黑白相間』。」
趁單恆遠暫時稍息其滔滔不覺的講解,我插口發出疑問道:「那麼義字門呢?」
對方笑道:「不用心急,這個稍後再講。蓉城會在九八年末有心多跨一步,把勢力擴展到示成都以外的地區去,這時唐萬令才後悔當初取名為蓉城會,因為現在只能名副其實地在成都市內呆著了。早在二十年前,就有另一股勢力以都江堰為根據地按蓉城會的模式壯大,逐漸吞併成都以北諸大城市。不同處在於蓉城會是『以商養黑』,而這股勢力卻是『以黑帶商』。」
旁邊金七指哼了一聲,道:「什麼以黑帶商,還不是老一套的表面做生意,暗裡耍刀子!」
我細細琢磨單恆遠的話意,旁觀金七指顏色,忽道:「這是不是就是剛才單哥你說過的『北唐』唐門?」
「不錯,」單恆遠露出讚賞的笑意,「唐門的始創可追溯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曾一度與洪門、小刀會及青紅幫諸老牌幫會並稱,但建國後直至改革開放都與後幾者遇上相同的情況,無力發展。不同處在於後幾者都選擇了國外發展的路子,唐門卻沒有,只能隱縮地下。七十年代末,唐門死灰復燃,借商復黑,在『門老』唐明哲的帶領下大步躍進,迅速成為川北黑市霸主。若非蓉城會創建時恰逢唐門內亂,又值『嚴打』高峰,唐門無法明目張膽地重振當年在成都設立的分支,蓉城會絕不會有今日的局面。」
「唐門最重血統,」偉人淡淡道,「關鍵就是唐明哲這糟老頭子一個人把掌了大權近三十年還不肯放手。」
「那不是危險得很?」我皺眉道,「不過『門老』是啥意思?」
單恆遠微笑:「對方的危險就是我們的契機——『門老』是唐門內對最高掌權人的尊稱,代表唐門內最大的權力。無論從專業度還是資格方面來講,蓉城會均遠不及唐門,跨出去的這一步便是被唐門逼了回來。最好笑的是唐萬令也姓唐,於是唐明哲令人拿著族譜來迫唐萬令自認為其重孫這麼地落輩份,要他率全會併入唐門。唐萬令此人純是世俗商家,連自己是哪裡人都搞不清楚,當然不承認這麼荒謬的說法。」
我凝神看他:「剛才你說蓉城會現在還在,是嗎?」
「老植你的反應的確很快,」單恆遠再次露出讚賞的笑意,「如果唐門真要滅了蓉城會,絕對不需要花多大的力氣,甚至連壓軸的實力都不需要動。但是唐萬令拒絕之後後果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唐門首先考慮的是在川內的老對頭,其次是成都軍區的重兵,不敢動大動作,怕為強敵所趁。小動作蓉城會自然不怕,強龍亦難壓地頭蛇,何況來的只是一截龍尾罷了。」
偉人接道:「從那時候到現在川內一直是一片僵局,表面上是兩大勢力對峙,實際上的關鍵就在蓉城會。」
我試問道:「剛才你們說蓉城會似乎是向北發展,那麼對南……」
「義字門。」單恆遠點頭以示我的猜測正確,「義字門據宜賓而統川南,在蓉城會想向這邊插一腳的時候給了它小小的警告。」
我奇道:「單哥你說了半天似都在說別人家的事……」
「本來我之前打算的是一上來先給你講講義字門,但是……」單恆遠微笑著看向偉人,「古人說過一葉可以知秋,那麼觀人就能瞭解其所處的組織。你跟強哥是好兄弟,當然瞭解他的為人。正所謂『臭味相投』也要兩者的脾味兒相投,強哥是義字門的人,你也應該已對本門有所瞭解了。」
這人確實是人才,非只醫生那麼簡單,輕描淡寫間既顯出自信又不至於予人以自誇的感覺。我苦笑道:「好像我也沒理由否認,林強確是好兄弟。」旋整容道:「那麼今天找我來是?」
偉人前俯握住我的手,誠懇地道:「我希望你加入義字門。」
「是不是我只有答應這一條路可走?」我平靜地道,本就繃直的身體緊張度驟增。
偉人看著我的眼睛緩緩道:「不,是我林強的兄弟就永遠是,不管你答不答應一樣還是我兄弟。我只有一個請求,就是請遵守剛才答應我的事,如果你不想加入,不要跟別的人講今天所說過的事。」
我頹然道:「你不覺得太快了點?今天早上才接到你的電話,竟然就是的來加入黑幫……」一時心亂如麻,既因未想過這麼快就與黑社會接觸,又因不知該如何做才好。
偉人放鬆臉上的表情笑道:「我不是要你現在答應,只是想你考慮一下。老實說罷,你是我見過的人裡面最能打又有腦袋的,最重要的是你有義氣——記不記得那天晚上君子被打斷肋骨?當時我真正的感覺到你這個人是重義氣的人,跟我一樣,也跟義字門一樣,否則我也不會想邀你進來。明白嗎?」
單恆遠忽然插口道:「老植你知不知道我是南充醫學院的畢業生?」
「啊?」我一驚,因沒想過黑幫裡也有大學生。
「我是南充醫學院二零零零屆的正式本科畢業生,修的是外科。」他的眼睛中閃動著光芒,「在我上大學之前,就跟你一樣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黑社會,更不用說接觸。後來在機緣巧合下我才與七哥相識,才知道原來所謂的『黑社會』並不只是像以前從電視裡面看到的那麼樣。」
頓了頓,他笑起來:「有人說南充是全國十大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之一,有機會你可以去見識一下。」
我有點莫名其妙,卻見他眼中偶閃過一絲傷痛之色,不由有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