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別人的承諾絕不可以輕易違背,這是我的原則。既然我對君子說了要替他報仇,就絕不會退縮。那流氓勢必要為他的所為付出代價,償還欠我們的一切。
微瞇的雙目攝入烈日旁碧空中展現出來的絢麗多姿、層次分明的紅黃白藍諸色。
茵茵,我亦會完成對你的承諾,絕不再讓「墮落」兩個字沾上我的生活。
***
晚上十點左右我被叫去參加了一次校、軍的聯合座談會,討論的事情正是劉志風同志是否今次事故的主謀者——實際上就是一次對質會罷了。
那流氓成了所有跡象暗指的對象,除了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指使人毆打我們外,連軍訓總指揮都在瞭解前因後果後開始認為其人非他莫屬。
這次會議上我親身證實了吳敬對他的評語的確絲毫不差,因為他在得到發言的許可之後幾乎沒到十秒鐘就開始用非常尖厲的語氣指責——或用「罵」字代替更恰當——我們四個人在污蔑他,接著在竟然在開「罵」三分鐘後拍了桌子,只差直接衝過來揍我。
毫無城府,有勇無謀。
我在整個過程中始終不駁一言,雙眼微向下偏落在桌面上,看著會議桌上一雙雙大小形狀不一的手。
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到他言語越來越無禮至涉及整個學校的素質問題時,在場的四位學校領導終於突破耐性的極限露出了慍色,部隊的幾位幹部全都把眉頭皺得幾乎與麻繩齊形。
最後還是總指揮親自發了話:「劉志風!給我打住,你還是個軍人嗎?!看你說的什麼話?!像什麼樣子!」他是北京人,話音裡帶著濃重的京腔。
劉志風居然還敢回一句嘴:「團長,我說的是實話……」
總指揮怫然:「閉嘴!」臉上已經帶上了對方這句回嘴所帶來的怒意。
劉志風悻悻閉嘴坐回座位。我斜眼飄過去一眼,心內冷笑。
看來這傢伙還沒覺到自己做了多麼愚蠢的事。
我向校長看去,輕聲問道:「校長,我可以說幾句嗎?」待校長與總指揮互拋了一記「媚眼」並點頭示意允許之後,我才盡量平緩地道:「我覺得這件事不像是與劉教官有關。」
舉座皆驚。
我開始逐步分析:「我是這樣看的:首先我們與教官並沒有什麼深得不能夠解開的怨結,那天教官打人的事只是一時氣憤,可以看作意外,每個人被別人罵時都會有那種反應。而我的同學後來去醫療部檢查並沒有什麼傷,我想劉教官是部隊裡的老兵,搏擊的技術絕對不會差,如果是故意想傷人的話我同學絕不會只是休息一下就沒事兒了。所以以這件事來作為判斷的依據,認為他是後來流氓打人的指使人不夠客觀。」
座上數人面面相覷,劉志風則瞪著不能置信的眼睛看著我。
我頓了一頓,認真地接道:「第二是我的直覺,如果劉教官是指使的人就應該低調才對,這樣來避免別人懷疑他,至少也不會像剛才那麼激動——我還很年輕,沒什麼社會經歷,更沒什麼資格亂說什麼人性不人性的東西,只是我覺得……」我斟酌了一下用語,「他很真誠。」
座中連劉志風在內都露出愕然的表情。
「我認為,那種激動只有真的受委屈的人才會有。」我用這一句作為自己的發言的結束語。
***
次日重回醫院,天空中墜著黃豆大小的雨群。
步入醫院大門甫一望見對面大樓上巨大的紅色十字,心內無由地生出一陣酸澀。
若世界上沒有醫院該多好。
猶記得初次對茵茵說這句話時,她撇撇可愛的小嘴,說:「沒有醫院有什麼好的?生病了怎麼辦?」當時我們都才十五歲,對一切事物的瞭解都只是初涉其表,不明其意。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麼一句話,好像只是隨便把心裡一個感覺說了出來;她則如我般無知,甚而猶有過之。
直到兩三年後,與鄭歸元相識沒多久我才在偶然間醒悟過來,原來我真的很討厭醫院。理由很簡單,只是因為它總和病痛連在一起。
我厭惡一切破壞生命的美好、使人感傷痛苦的東西。
而在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重擊後,醫院則成了我心中的洪水猛獸。
我步入大樓正門,在電梯與樓梯之間略作徘徊,決定選擇後者——我還不習慣用前者來替步,總有一點怪怪的感覺,雖然對其本身並不存在什麼異議或意見。在家鄉,根本沒有電梯的存在,這種事物還及不上電腦與我的熟悉度,屬於電視裡見得多而實際上接觸得少的玩意兒。
上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片刻後上層樓梯處一人拐了出來,只顧低頭看著腳下的台階,形態匆忙。他迎面而至,我本能地向左邊一避讓道,豈料他也向著自己右方做出相同的動作,兩人仍相互擋著對方的道。那人眼看要與我相撞,驚呼一聲強行向另一邊扭去,腳下一滑,仰面摔向台階。我連思索的時間亦欠奉,右臂驟伸至他背後反手一架阻住他的倒勢,左手同時抓住樓梯鐵欄杆借力助身體穩定。
那人按著我的背站立穩妥,滿是歉意地一連說了兩個禮貌用語:「對不起對不起!謝謝!」
我隨口說了句:「沒什麼,以後走路小心點兒。」抬眼看去,頓時一訝。
竟然不是「他」,而是個「她」。
如果不近距離細看,單從她的身形、短髮和聲音來判斷,絕難發覺她是女的。我腦袋裡立時浮出「男人婆」三字,目光一掠,才發現她一身的護士服,胸牌上非常明顯地印著名字。
她好像有急事,並未多停留,向樓下繼續衝擊。
我不覺一笑。當護士的若都這麼毛毛躁躁的,醫院不變成人人避而遠之的洪水猛獸才怪。
進入病室時,王壯山般的身體正半伏在君子床邊酣眠,偉人正在削蘋果,君子則躺在床上狀甚悠閒。見我進來,後者叫道:「老植!」
我在房內尋了張毛巾擦拭身上被雨淋濕處,漫不經心地道:「不好意思,帶給你一個好消息。」
偉人頭都不抬地發問:「好消息?」
我露出微笑:「這個消息只跟君子有關,關係到他的終身幸福問題。」
君子奇道:「什麼?快說!」
我擦完頭髮開始擦脖子:「我碰到林芳了,她跟我表示了對你的態度。」
君子精神振奮地道:「她說了什麼?是不是誇我?你有沒有跟她說我受傷了?有沒有讓她來看我?」
我開始擦衣服:「肯定不會跟她說你受傷了,除非你想她擔驚受怕——當然,前提是她真的對你有好感。而且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跟家裡說這件事,如果你不想家人擔心。我已經跟學校裡商量過,請他們瞞下這事。」
君子瞪眼反問道:「不跟家裡說?!那我住院的費用怎辦?還有如果他們打電話來怎麼辦?」
我開始擦雙臂:「學校說我們的保險會付一部分,剩下的被部隊包了。」
君子想了想,忽然洩氣道:「也對……不過,不能跟家裡說都算了,連我二奶都不說那還有什麼意思?算了,你還沒說好消息到底是什麼。」
我開始擦短褲:「她跟我說你把我那天我探她底的事全都說了,你說這是不是個好消息?」
君子怒:「這算個屁好消息,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開始擦雙腿:「對我來說當然是好消息——我只是說這個好消息跟你有關,又沒說對你是個好消息……應該說對你來說是個壞消息,」我把毛巾放回原處,獰笑,「因為你傷好之後就要飽受我的鐵拳!嘿,還有鐵腿!居然敢把這件事說給她聽,是不是想為我老人家塑造黑暗形象?」
君子做了個「我真的好怕」的表情,旋即換為蔑視,然後伸出右手用小指對著我勾了勾:「Comeon,baby!正好本人精心修煉了十年的分筋錯骨手還沒有人試過,正好拿你小子試一下!」
我嘻嘻笑著走過去:「好像有人不知道自己連動都動不得哦——」探手在他露在被子外的赤腳腳心處一撓,他「哇」地一聲大叫,顫聲道:「饒命啊大俠——」接著與我一起笑起來,空氣中充溢著歡愉和諧的氛圍。
笑了一會兒,偉人將削好的蘋果勻切成三份兒遞來。我邊往嘴裡塞邊問:「醫生今天有沒有說過什麼?君子真的沒有事嘛?」
偉人嘿道:「你不知道剛才他精神多好,跟我鬧了半天,拚死都要回去找那流氓算賬。」
君子怒道:「不要在我面前再提那流氓!除非你們讓我回去找他算賬!」
我微笑道:「這個正是我今天要跟你們說的事情,我想讓那流氓重新做一回人。」
君子臉上肌肉一跳,明顯地被嚇了一跳:「你說什麼?重新做一回人?老植,你不是想……想犯……那個罪罷?」偉人抬眼看來,淡淡道:「不是很明白。」
我捏著下巴上短短的鬍鬚:「放心,我還沒有那麼瘋狂,只是昨天摸到一點點他的背景,心裡頭有了新的打算。」
君子仍不放心,追問:「你真的不是想犯罪吧?千萬不要做這種事情哦,我這塊傷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值不得……」
我截斷他:「如果兄弟受傷吃虧都不算什麼的話,一個人一輩子還有什麼意義?這個仇一定要報,還要報得狠,不過大家都可以放心,我絕對不是想犯什麼罪。而且,」唇角露出笑意,「大家不覺得用那麼樣的方法報仇,手段就太一般點了嗎?」
兩人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在看什麼怪獸。我摸摸自己的臉,奇道:「難道你們都不認識我了?幹嘛一直看我?」
隔了至少有十秒鐘,偉人才吁出口冷氣,歎道:「跟你越接觸得多就越覺得你非常有個性,就像刺蝟,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且必重犯。」
我幾乎要暈倒:「我……像……刺蝟?!」旋即皺眉,「好像比喻得不錯哦,哈,不如果以後你們就叫我刺蝟好了,這個名字不錯!」
君子兩眼向上一翻,做出一個真的暈倒的表情:「我的天哪!不行,絕對不行!」
我問:「為什麼不行?」
君子只是搖頭,偉人插口道:「因為我們不想叫自己兄弟那麼危險的名字——好像我們不是你兄弟,而是你敵人一樣,你不覺得嗎?」君子點頭相附。
心內升起一團溫暖。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感覺到深厚的友情帶來的溫暖,無論是遇到鄭歸元時還是眼前人時,這種溫暖都多次侵入我心靈。
那正是我一生最珍惜的東西之一,亦是生命中最有意義的東西之一——或者應該說是所有人都該珍惜的、最有生命意義的東西。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