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普照。
我目送走教官離去的身影,轉踱出學校後門,沿著外面的大道慢慢散步。四處遊蕩的目光時而上揚時而下落,卻完全未將外物收入眼內。
教官的話反覆迴盪在腦海內,經久不息。
「劉志風的父親是東北科環公司的CEO,旗下轄著一家半導體廠和一家硅晶生產廠,在東北乃至西南諸省都佔著相當的市場份額。而東北科環本身是經營電子零配的公司,並且做著好幾家跨國計算機集團的中國國內代工,由此可見其規模之一斑。劉志風本人是東北人,家裡如此富有,卻跑到四川來當兵,你不覺得奇怪嗎?」
學校矮只米許的柵欄內,一群學生嬉鬧著走過來。我在路旁靠著樹坐下來,目光投向對面仍在修建的體育城。
我至今仍不明白吳敬為何如此仗義,居然在多次受頂撞後輕易地接受了我剛才的道歉,還向我說出了許多隱藏的事實。
半小時前我追上他時只說了一句:「對不起,剛才我太衝動了……」他揮手止住我未說完的話,淡淡道:「我明白,我也是年輕人,不比你大幾歲。我接受你的道歉。」弄得我反而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在接著的十五分鐘內他帶著我圍著住宿樓散了一圈的步,告訴了我許多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亦是最關鍵的——內情。
腳步聲傳來,打斷我的思緒。側頭看時,身著淡黃色連衣長裙的林芳進入目光內。在她身後學校後門處一群人立著似在等她,正是之前看見那群學生。原來她是其中之一,剛才一眼間卻沒有被心情不好的我看到。
這頓時令我想到君子,心內生出絞緊的感覺。
她隔著三四米的距離就開始叫我:「同學!」語氣雖然很重,音量卻並不高。
煩躁的心情無中生有地衝上腦袋,令我差點要定下她打擾我思考的重罪,幸好及時想起她是君子的「二奶」,軟化下來,只發出帶著問號的「嗯」字以應。
林芳一本正經地說道:「如果你現在向我道歉,我可以原諒你一半。」
我張大口正想問她為什麼要道歉,驀地想起君子——鐵定是這傢伙為了搏得美人的歡心把我那天假裝認錯人去探她資料的事實真相全供了出來!不自覺地「狠狠」道:「重色輕友的傢伙!」
林芳疑惑道:「什麼?」
我輕描淡寫地道:「對不起,請原諒我那天那麼無禮。不過林小姐似乎應該感謝我才對,不然哪能和像君止彥這麼好的人喜結良緣?哈,林小姐主動找我說話,是否要發請帖給小弟呢?定在哪一天了?君止彥那傢伙居然都沒告訴過我!回去讓他嘗嘗敢瞞著老大的滋味!」
林芳齊耳的短髮下浮起一層紅暈,怒道:「你不知道隨便開別人的玩笑是很無禮的嗎?如果你再這樣,我就不和你說話了!到時候有什麼後果不要怪我,哼!」
看來君子還沒把她追到手,居然有這麼大的反應。事實上我確實有點兒過份,本來就跟她完全不熟還如此開玩笑,但若不借此來緩解一下心中煩躁的情緒,很可能會陷入精神的漩渦中被困住。不過她的話倒引起我少許興趣,笑道:「難道林——我好像應該叫你那個什麼學姐之類的是吧?不過莫要妄想,無論是誰看到我們兩個都不可能承認貌若天仙的林小姐會比我這老頭子年齡大。故此,要我把一個明明比我小得多的小姑娘喚做『姐』這麼肉麻,除非太陽不從東邊出來。」這句話卻非是純討好,因她是八三年出生,確實比我要小一歲。
立在三米外的人兒臉上紅暈保持著原狀,完全沒有要退的跡象,嗔道:「再胡說八道我就真的不和你說話了!」
我斂回笑容,淡淡道:「好,我不說了。林同學你不會只是來聽我說幾句廢話吧?」
林芳露出小吃一驚的動人神態,大概是沒料到我的「收放自如」,半晌才低聲自語道:「真不知道你怎麼會喜歡這樣的人!」
我心內一跳,因她這個「你」字指代的顯然不是我,故意大聲道:「林同學你說什麼?可不可以大聲一點兒?」
難道……她……對我……
但只過片刻我便已將這謬念壓下去,因無論從常理還是原理上講她都絕不可能對一個性格迥異的人產生較強的好感。
事實證明此判斷完全正確,因她接下來大聲說了一句話:「我說『方妍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喜歡像你這樣莫名其妙的人』!」可能用力過了度,說完後她急喘了幾下,陽光下的紅暈加深少許。
驚訝的情緒瞬時佔據我的身體,令我不由問道:「林小姐不是來開玩笑吧?方妍是什麼人?我記憶中並沒有這個人。她喜歡我?!」
林芳哼了一聲,一臉看不起的神情,標準的鵝蛋臉上兩道淡眉微向內收:「所以才說你們莫名其妙,你雖然沒見過她,可是她看到過你很多次,而且居然就這樣喜歡你了!」
我從驚訝中恢復過來,開始在記憶裡展開地毯式搜索,但是始終想不起自己認識一個叫「方妍」的女孩,終於搖頭:「我不認識這個人,她是誰?」
林芳指點道:「原來你真的不認識她。那天方妍因為受不了軍訓昏倒了,被我們送到醫療部,你不會忘了吧?」
我瞪大眼睛:「就……是……她?!」腦子裡立時將名字與相貌對應起來。
竟然是她,竟然她……
我用力甩了幾下頭,仰天「哈哈哈」三聲,回復平靜地道:「笑話很好笑。再見。」起身向著大道背離林芳的那端走去。身後傳來跺腳的聲音,清脆的嗓音迫耳直來:「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這四個字應該我對你說才對。我在心裡說。
莫名其妙地跑來跟我說有個叫方妍的、我根本不認識的女孩喜歡我——退一步說就算真有其事,也不需要她來代言。
何況我現在根本沒有心情聽這種事。
炙熱的陽光直射在裸露的皮膚上。有種似燙非燙的感覺,又像是麻木了。
「他在來這兒以前是在瀋陽讀大學,沒多久就和社會上一些混混弄到了一起,後來被慫恿去打群架,結果失手把無辜的路人打成重傷。公安局抓人時他躲了過去,後來被混混招供帶了出來,幸好——或者是不幸——他老爸出錢找關係助他逃過,直到定案公安都再沒找過他。但他老爸仍然怕他會出事,決定把他送去當兵。既然是避事,當然要送遠一點,於是就橫跨大半個中國送到了四川,通過關係入伍服兵役。這是兩年前的事了,你可以想像一下像他這樣的人現在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況。」
教官說話的時候非常流暢,就像他和那流氓認識多年一樣。
剛聽完時有一點頭大。我幾乎要脫口而出:「那您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呢?」但終究沒有出口。堂堂男子漢,怎能輕易就向旁人求助呢?
教官看了我一眼,問:「你現在覺得該怎麼做呢?」
非常簡單的一句問話,卻令我頭疼不已。沒料到那流氓有如此雄厚的背景,其它不論,只憑其家業的厚實已經不是現在的我能夠較量。或者我能在這次事故中給他以顏色,但此後會產生的連鎖結果則難以解決。畢竟我來此是為學業而非鬥氣,還有四年的時間,如果因此帶給兄弟們更重的傷害,我絕不能饒恕自己。
仰頭望入碧空,我長吁出一口悶氣。
決定已下。
下午六點過後,我把吳敬找了出來,單刀直入地問:「劉志風是什麼樣的人?」
他默然片刻,破天荒地露出一絲從未有過的微笑,但只持續了一秒鐘便斂去。我表面上全無動靜,心裡卻大感詫異,隱約感到這一笑是個絕好的兆頭。
吳敬盯著我的眼睛答非所問地道:「你真的決定要繼續嗎?要在一兩次機會裡收拾劉志風不難,但後果往往很直接。這次他只找了十來個流氓,下次肯定會成倍增加,一直到他覺得心裡的悶氣出完為止。」
我啞然笑道:「這似乎已經不再是問題,我的行動就是最好的回答。但有一件事我卻一直想問你,在這次事故出現之前你對我進行了警告,是不是那時你就知道他會讓人找我們的麻煩?為什麼你會知道?」
吳敬漫無邊際地說:「你好像忘了對我的稱呼應該是『您』,而不是『你』。這像是對教官的稱呼嗎?」
我伸出右手摸摸臉頰:「因為我覺得不應該把你當成教官,你根本不像教官的樣子。你告訴我,教官會這樣子跟他的學生說話嗎?」
吳敬若有所思地道:「你好像對我已經沒有敬意了。」
我搖搖頭:「敬意還是有的,不過我覺得對於朋友來說,這東西不必有太多。」
對方一怔,皺眉道:「你不覺得太高看自己了嗎?我可從來沒有說過你是我朋友……」我打斷他的話:「可是你卻一直在以朋友的態度和我說話,」我指指自己腦袋,「這是直覺告訴我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兩人之間出現短暫的對白空洞。
五秒鐘後,吳敬才再次開口,話題已經轉了回去:「我先來答你第二個問題——不錯,我是知道他要找你們麻煩,不過他不是針對你,而是林強,因為林強讓他當眾丟了臉。至於為什麼我會知道,則是因為他親口說的。」
我把眉毛擠得中間部分提高,訝道:「他是這麼淺薄的一個人嗎?這種事都藏不住,隨便就告訴別人了?」
吳敬露出讚賞的神色,說道:「你的判斷力相當地強,果然和我聽到的差不多。的確,劉志風本人胸無城府,是一個只懂勇不懂謀的人。他的性格可以說是耿直,做事不喜歡拐彎抹角,不過缺點是驕傲,還沾了一些混混流氓的習氣。」
我將眉毛的中間部分改為向下壓下,哂:「你說得太好聽了吧?這種流氓也配稱為『耿直』嗎?還是『淺薄』比較適合他。」
吳敬淡淡道:「習氣是後天染上的,和天生的性格沒有關係。人不能只看其表面,本性才是關鍵——不知道這是誰說過的話。」
我訝然道:「你是怎麼知道這句話的?」
吳敬露出一個與他粗獷的面部肌肉完全不配合的狡猾表情,好像在說「猜吧猜吧猜吧」,迫得我生出想拽住他衣領逼問的衝動。幸好及時想起他是教官,被人看到很可能會產生「學生毆打教官」的流言,才斜著眼睛試圖旁側敲擊:「你是四川人吧?那種天生的口音是很難改變的。」
他漠然道:「也可能是我是外地人,但在四川呆得久了染上了本地方音。」
我莞爾一笑:「其實只是隨便問一下,根本沒什麼關係,反正我交朋友很少追問他的來歷的。好了,既然那流氓是這樣的人,事情就比較簡單,不過我還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他的老爸是怎樣的人?」
對面的人顯然沒料到我會吐出這扭轉主被動關係的一句話,微微一愕,沉吟片刻才道:「看來你真的還是想抓住這次機會收拾他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老爸非常護短,要從那邊來肯定不會有多大的效果。」
我神秘地一笑:「未必,護短也可以利用,關鍵是看誰在用、怎麼用。不過你的回答讓我得到的最大收穫是我發現你肯定在東北呆過不短的時間,而且和那流氓走得相當近,否則你說不出這麼一針見血的評論。」
吳敬不動聲色:「也可能我也是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
我做出大笑的表情,笑道:「你是那種聽風就是雨的人嗎?我不這麼認為,不過你可以放心,我對一切消息新聞都是有保留地接收的。」
他靜靜地看著我,忽然冒出一句:「有沒有覺得你現在跟中午我找你時很不一樣?完全沒了優柔寡斷了表現,反應和判斷都相當迅速而準確。」
我恢復平靜的表情,悠然道:「有人曾經告訴我一句話,說不定你也聽過。」
「說吧。」
「一個人可以在任何時候婆婆媽媽拖拖拉拉,但一旦決定開始做事就不可以再猶豫,否則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是失敗的。」我的目光移向遠處,「我正努力成為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