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午前停歇。我和王壯中午便乘車回返學校,偉人則自告奮勇地留在醫院守護君子——這正好是個避開教官那非人受的訓練最佳的理由。
午後兩點,我準時在本排集結地報到,吳敬面無異色,仍如往常般繼續訓練。
其中一次訓練間歇時我不經意間目光掠過跑道,在一個正跑步跑得亂七八糟的女生排中發現熟人,恰好那人亦正看我。我頓時想起昨天遇見林芳的事,促狹地沖那人把嘴形擠成可以發出兩個字的形狀:「方妍!」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那女孩本來跑在最外圈,一眼看到我的嘴形,臉刷地一下紅如烈日,側身躲進內圈去了。
我哈哈大笑,幾日來的煩惱情緒在這一刻蕩然無存。旁邊同學追問笑之緣由,我三言兩語移開話題,和周圍的人聊了下去,才知道原來這幾天我們不在,竟有人敢捋虎鬚和教官硬扛上了。
事發在前天下午,一個叫曾木的男生因為不幸成為本排唯一一個在一天內連續被罰三次的成員,最後一次被教官罰時終於忍無可忍,拒絕再接受後者的重罰,與之發生單方面的爭吵事件——所謂「單方面」即曾木個人的語言表演秀,教官根本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待曾木吵畢,他只冷冷吐出一句:「大操場!跑五圈!」
估計曾木聽到這句話時抽瘋了,因為大操場一圈都在兩千米左右,當場對教官出言不遜。當時大家都以為教官會如同上次劉志風教官一樣出手或出腳教訓這小子,結果前者再不對曾木說一個字,旁若無他地開始繼續操練。
曾木同學在發了半分鐘的呆後憤然離去,當天晚上軍訓時他也未曾露面,不過估計就算他露面教官也不會讓他入列。次日亦即昨天上午,曾木被校委喚了去,告訴他本學期他將有一門課程不及格,因此明年的一切獎學金、扶助金等額外獎勵以及本學年有幾個學分均會與他無緣。原因很簡單,教官把他軍訓的總評提前寫就,校委還把總評給曾木看,後者發現上面只有三個字「不合格」時可能又抽瘋了一次,竟然當場再次出言不遜,還同時涉及了教官和校區,而且言行還比較地有幹勁,好像把辦公室的門都摔壞了。最後他被保安架了出去,等到下午接到通知。
他被記了一次大過。
「他沒事兒做了,居然有膽子跟教官蠻幹;這還不要緊,居然還跟學校蠻幹!嘿,有種!」給我講故事的新疆男生王則感歎。
我付之一笑。這只是「有壓力就有反抗」數量巨大的明證中的一個,不過那傢伙相當不明智,難道這麼大個人還不知道什麼叫世道嗎?在「平等」的口號下,實際上更多的是天平的傾斜,重的那一端代表著實力——包括能力、權力和財力。對抗威脅到自己的東西是必要的,但如此毫不思考的蠻幹絕對比不對抗更蠢。
唯一的對抗方法只有一個:增強自己的實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重創之。這是我的治身格言。
***
晚飯時我正和王壯聯手進攻飯菜,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清脆嗓音:「植渝軒!」
我頭也不抬地用還塞著米飯的嘴嘟囔:「林同學,吃飯中,請牢記『食不言,寢不語』這句古話。」
一隻白生生的手平攤著伸到我臉側,掌心赫然擺著一個紙團。我奮力嚥下口中飯菜,愕然道:「不要告訴我這是約會的意思。」
林芳手掌一覆將紙團放在餐桌上,轉身就走。我叫道:「喂,這算什麼?」
林芳頭也不回地甩過來一句話:「食不言,寢不語——古人名言!」
王壯驚奇地看著我,探手取過那紙團展開一看,念:「晚上十點,龍柱廣場,不見不散……」我劈手奪回,他裂嘴一笑:「搶什麼嘛,反正都念完了。」
皺巴巴的紙條上字體小巧,卻一點也不清秀,反而帶著剛健之意。署名非常沒有創意地題為「好心人」,還有被劃過的痕跡,似乎寫上之後有人想用筆劃掉。
我把紙條揉回球狀,隨手從桌子下向遠處一扔,伏頭繼續吃飯。王壯奇道:「你不去啊?」我用筷子頭在他大頭上一敲:「吃你的飯罷!」
晚上的軍訓仍是拉歌,你來我往好不熱鬧。唱到後來,計算機系學生會的居然出了場,聲稱「要為我們二連亦即計算機系的新生們表演幾段,聊作對大家這些天勞累的慰勞」云云。第一個上來的是個長髮男生,似模似樣地給大家唱《兄弟》,現場的氣氛瞬間被提升到了極高點。
我周圍一大圈人都在討論著對面那女生群中的良莠,時而高叫時而低哨,激情四溢。正論到酣處,肩膀忽然被人一拍,我回首一看,吳教官立在身後微微點頭示意,打個「跟我來」的手勢,轉身便走。我轉回頭去,這時場中已換了個長髮女生拿著琵琶自彈清唱。
沿著大操場走了將近半圈,吳教官才忽然開口:「告訴我,如果沒有練過武術,你憑什麼能夠打倒七八個流氓呢?」
我跟在他身後,聞言一笑道:「教官你有沒有發覺每次跟我說話時總要先想半天?而且想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像非要深思熟慮一番不可。」
吳敬冷冷道:「你覺得跟我打岔能岔開我的問題嗎?」
我歎口氣:「我本來一直在猜你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最有可能是問我為什麼要對劉志風示弱,而且是在對你說明肯定要他償還這筆帳之後。」
吳敬止住腳步,仰頭看了一眼天空中暗暗的彎月,重複道:「你覺得跟我打岔能岔開我的問題嗎?」
我哈哈一笑,站到他面前輕鬆地道:「果然岔不開,連這麼有影響力的事情都拉不開你的注意力,看來沒什麼可以破壞你的冷靜了。」旋即斂回笑容,看著他的眼睛,「你相信一個人可以突破極限嗎?」我指指自己的腦袋,「我指的是在精神方面。」
他眼內精光一閃,並不接話。
我四顧看了看遠遠近近、來來往往的人,笑道:「還是邊走邊說吧,自然一點。不管怎麼樣這也是我的秘密,我不想被太多的人聽到。」
吳敬不答話,舉步繼續前行。
「『突破極限』這個說法還是在高中的時候我才從武俠小說裡看到的,當時就有非常熟悉的感覺,後來才想到原來很早以前我已經親身體驗過類同的事情。」我微墜半步跟在他身後,緩緩而言。
「從小我爸爸就以軍人的訓練要求來錘煉我,初衷只是為了讓我能夠有一副強壯的身體,以便將來可以為健康幸福的生活打下一個堅實的物質基礎,唔,或者該說生理基礎更恰當一點,因為他認為一個男人要在社會中生活得好首先必須有的條件就是能夠保護自己和家人。我的家鄉是丘陵區,有非常好的地理條件。爸的訓練強度和難度都比你給同學們的要大得多高得多,這也是我能夠比較輕鬆地完成你的指令的原因。你不是說我動作都比較標準嗎?這全是我爸的功勞。」我一口氣吐出這一大段話,略頓片刻。
吳敬淡淡道:「看得出來你父親是一個非常合格的軍人。」
我微微一笑:「除了沒真正打過仗外,相信現在大多數當兵的都比不上他;不過也幸好他沒打仗的機會,不然很可能你今天根本不會知道有我這麼個人的存在。我爸雖然重視對我的錘煉,但他比大多數人都聰明,比如他從來不會讓我做超出我能力範圍的事情,不像現在的教育,五六歲的小朋友就讓他們學習外語,十來歲就叫他們拿多少多少級鋼琴證書,說什麼早日培養可以充分開發出他們的聰明,有利於他們未來的學習發展。實際上呢,很多家長都是為了有一個可以炫耀的資本,把自己的子女當成了東西來展示……」
正要繼續就此話題深化下去,吳敬忽然強行發問截斷:「你不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囉嗦健忘的老太婆嗎?」
我尷尬地道:「嘿,扯遠了。那我直接切入正題好了。我在十六歲的時候第一次發生突破極限,那天正和幾個同學在河邊摸螃蟹。偶然間看著河水,忽然有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感到河並沒有流動,河面以外的東西卻在以非常快的速度向前移動著。整個人……」我微瞇著雙目,凝望著校外遠處的建築工地上高高的井架頂處的燈光,將自己浸入回憶之內,「似乎被融入了非常怪異的東西裡面,完全地靜止著。」
記憶迅速拉回四年前,眼前彷彿再次浮現出當時情景。酷熱的夏天,涼涼的河水,岸旁粗壯的榕樹,不知藏在哪棵樹上的蟬不停地叫喚著,河水內只寸許長的小魚靈活無比地彎來轉去躲著遠近的危險,空中時而折來繞去的晴蜓和花色各異的蝴蝶飛蛾,不遠處專心摸蟹的夥伴不時的歡叫。
整個世界充滿了明明很熟悉卻又顯得非常新穎的動態,唯有自己……彷彿陷入了絕對的靜止。我一下怔住了。完全不像是熟悉的世界。
天空藍得如此深邃。
漸漸地,所有動作變得異常緩慢,連小魚的動作都開始遲鈍。
直到遠處一聲甜甜的呼喚傳來,才將我從「幻境」中拉回來。
「植——渝——軒!」
很久沒聽見過像那樣甜的聲音了。
我回過神來,才發覺教官止住了步子轉頭看著我,眼裡滿是驚訝的神情。
我半側著頭凝神回看他,問:「有什麼不對的嗎?」
吳敬回身便走,吐出一句:「繼續吧。」
我緩步跟上,淡淡道:「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經常發生那種情況,而且逐漸發現自己的反應和判斷越來越敏銳。每每看到別人的動作,都覺得對方像在做慢動作一樣,還因此屢屢發生笑話,後來才逐漸適應正常。」
吳敬待我停口半晌後才道:「所以普通的打架對你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威脅,因為他們的動作在你眼中非常慢,你完全有足夠的時間和身體條件閃避開再攻擊對方的弱點,是……這樣嗎?」
我稍稍搖頭:「仍不全是如此,打架的技巧是在高中時培養出來的。不要感到奇怪,我在高中時和現在並不一樣,可以說是……是『墮落』,打架的頻率高居不下,打架的對象則涵蓋了校內校外。」
腦袋裡應聲蟲般又飛出封如茵的身影。
——「你是世界上最墮落的人!」
斬釘截鐵的語氣,曾經給了我巨大刺激的語氣,如今再不得聞的語氣。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不明白她是什麼樣的人。
我整理思緒,續道:「還有後來在朋友那兒看過很多散打的動作,不知不覺間模仿著自學了一些。如果說真正的學習搏擊的武術,我確實從沒學過。」這句話一半真一半假,但相信他也聽不出假的地方來。
他半晌不語,就那麼默不出聲地向前踱著步子。
這處已快繞了大操場整整一圈,不遠處影影綽綽的全是新生的身影,響亮的歌喉從裡面直傳過來,足以令人清晰地勾勒出現在為新生們表演歌唱藝術之人的粗獷面貌。
還隔著十多米就完成散步一周的壯舉時,吳敬忽然側身轉入一條橫道,繞向住宿樓後黑暗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