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四點。
我輕輕閉上眼睛,唇角微微上翹,表現出少許笑意,好像我並不在乎剛才聽到的消息。
沒有人會知道我的心裡正經歷著如何巨大的喜悅。
我睜開眼,微笑著對面前剛告訴了我天大的好消息的醫生說:「謝謝您了。」轉身以平穩的步子邁回病室,平靜地對圍坐在君子身旁的王壯和偉人道:「醫生說君子的情況非常的好,斷骨沒有刺穿任何臟器,就只是破了一些毛細血管,所以他的肚子上才會有紅斑點,只要養他一個多月他就可以勉強行走了。」
兩人愣了一愣,一齊露出狂喜的神色,正想借動作和聲音表達出來,我搶先在唇上豎起中指作個靜聲的動作,指指安靜地躺在床上的君子。兩個人尷尬地一笑,露出欣悅的神色。王壯走近來捶了我胸口一拳:「幸好沒事!」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說:「幸好沒事。」
幸好沒事;如果真有什麼大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偉人走過來拍在我肩膀上,低聲道:「兄弟之間,不要想太多了。」他看穿了我的心事。
我微微笑道:「放心,我不會這麼沒志氣的,為一點事就東想西想;我還要留著力氣找回這筆帳來呢。你臉上還有傷,不如去休息一下。」
他苦笑道:「你看我還有心思去睡覺嘛?臉上這點傷算不倒什麼,最多破相,正好讓我這張完美無瑕的臉加一點缺陷美。」
這時候他還有心情開玩笑,說明他的確沒什麼事。
我示意兩人坐下來,問道:「偉人你是怎麼把那兩個傢伙弄跑的?壯壯跟我說他去的時候你都在往回跑了。」
偉人哈哈大笑,笑到半途忽想起醫院之內君子之旁需要安靜,忙摀住嘴,低聲道:「還有什麼方法,不就是跑到校門口把保安叫起來,說他們兩個是搶錢的,那些保安一個個跑出來,不但嚇得那兩個傢伙轉身就逃,還抓到了其中一個。可惜我沒機會報臉上這一拳的仇,又不像你,不知道哪裡學來的功夫,居然可以一個打那麼多個。」
旁邊王壯插口:「偉人你沒看到,老植那個時候好威風,一口氣就放翻了五個,還有四個嚇得屁滾尿流。嘿,如果不是我要去找你,肯定不會放過他們。」
我糾正道:「我只放翻了兩個,跟你打的那兩個又不是我弄翻的。」
王壯爭辯道:「要不是你把那個傢伙手抓著,我要弄贏他們兩個不知道要多久——你還沒說,哪裡學的功夫哦?一定要教我,以免下次這麼丟臉,居然要你來保護我,怎說我也比你高了十多厘米!」
我歎道:「我要是說沒學過什麼功夫,你們肯定不信——但我確實沒學過。」
兩人一齊對我「切」了一聲,非常明顯地擺出「信者愚」的架勢。
這時床上傳來呻吟的聲音,立刻把三人的注意力引了過去,亦暫時解了我的圍。
隔天上午九點,我在君子就治的第一人民醫院醫務室接受了校區校長、副校長和校區計算機系正副主任以及校區保安處處長的「審問」。這是一次非常片面的問話,因為同時並沒有部隊的任何人員在場,尤其是沒有那流氓亦即本次事故的幕後策劃者在場對質。
在半個小時的問話完畢後,我帶著微笑回到了君子的病室。偉人問道:「怎麼說的?」
我嘿嘿一笑:「還要怎麼說?我就是非常客觀的把我們跟那流氓產生恩怨的前後情況說了一遍,至於他們怎麼聯想,嘿,就不關我的事了。你們三個要小心,肯定還要問你們,別說漏了嘴。」
王壯茫然道:「什麼?」
我若無其事地說道:「當然是像我一樣,用最客觀的話把知道的東西說出去。現在理虧的不是我們,什麼都不用怕。」王壯有點兒傻眼:「那這筆帳就算了?」
這時校區計算機系副主任來叫偉人,我別有深意地對後者叮囑道:「記著!一定要說實話,而且不要帶任何自己的評論。」
偉人回應一個笑容:「放心,我不是笨蛋。」跟著去了。
我摸摸腦袋。
照這種情形發展下去,那流氓絕無可能逃脫懲罰。到時候再看能罰到什麼程度,若未達到償還君子這筆債的程度,說不得要為他加一點砝碼。
校門門衛遇到這種事情,肯定是報告給學校,而只看校區領導單獨來「審」,便可知學校是想把事件壓下去。這不難理解,因為剛來沒幾天的新生發生如此嚴重的事件,對學校的形象影響非常之大,領導嘛,當然要為大集體著想。但如果不給受傷害的人一個交待,同樣會產生負面影響,所以最好的方法是私了。
要私了,自然要掌握第一手的材料;而且基於「護短」心理,學校應該會盡量為君子爭取賠償和道歉。同時部隊自己有自己的紀律,那流氓肯定還要再受一遍部隊的懲罰——當然前提是能夠成功讓那流氓是幕後策劃者的事實露出來。
這正是我現在正在做的。
亦不會容許失敗。
果然如我所料,校區領導單獨審完所有相關人員後,當天下午才再次與同部隊領導二次重審。
這時候出現了瓶頸。那被抓住並送交派出所的小流氓一口咬定打架純是自己一群人酒後亂性弄出來的事故,根本與別的人沒關係。而我們這邊作為當事人,根本不能成為證人證明、亦拿不出相應的根據說一切就是那流氓教官弄的。
這小子蠻機靈的。
「乾脆我們去跟他們說我們那天看到他們一起在火鍋店!」王壯把指骨捏得「咯咯」直響。
偉人哂道:「你沒腦子啊?說了有屁用,什麼時候看到過受害人當證人的?」
王壯臉整個兒地沉下來:「那你說怎麼辦?!」
我慢慢說道:「我們最好不要去說任何東西,要做事就要做到家。既然決定收拾那流氓教官,就要弄得他翻不得身。如果我們被這點事就難倒,那也太沒面子了。現在不能坐等學校頭來弄,學校太官面化,沒什麼效率。我回學校一趟,看一下具體情況。你們都在這兒守君子,不要又被那群流氓來搗亂。」
王壯驚道:「就是,老植你不說我都沒想起來,萬一那些傢伙來找君子的麻煩就糟了!」
坐在回程的車上我腦子裡仍不斷轉動著念頭。
醫院那邊其實只是故意誇大,先不說那群人被揍之後還有沒有膽子再來,就算他們敢來,學校也已經留了保安在那邊守護,何況人民醫院亦不是隨便人去鬧事的地方。再加上派出所已經來作了記錄,諒他們也沒有這麼大的膽量——成都還不是任流氓橫行的地方,即便是偏靠城郊的地區亦是如此。
關鍵仍在學校這邊。翻不得身只不是一個程度副詞,並非真的要讓他從此連人都見不得,只是要給他一個重重的教訓。
我看著窗外飛快後退的行道樹,耐著頭暈的感覺忍不住微微一笑。
若被個小流氓擋住,我這二十餘年的人生豈非白活?
腦中想起父親的話:「做男人就不要怕任何困難,事情都是人做出來的,一樣可以由人解決。」
***
進入校門口時我特意找到前晚因想攔我而被我斥責的那保安,鄭重地向他道歉。後者顯然未料到我有此一舉,有點莫名其妙,一迭口地說沒什麼沒什麼——或者他自己亦沒明白為什麼要這麼說。
這時上午十點已過。
再找那小流氓要得到答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請那天火鍋店的人作證亦未必有用——首先那些人不一定還記得某年某月某日有過這麼些人在一起,其中又有某一個是什麼什麼樣的;其次就算他們還記得,亦泰半不可能幫手。人都是有貪生怕死的惰性,他們雖然不一定怕流氓,卻怕麻煩,更怕影響生意影響賺錢,惹了流氓有什麼結果他們比誰都清楚。
從這兩個方面來就太被動了。
我找著流氓教官所在的休息室,他沒有留守在內,開門者告訴我他隨著總指揮去開會去了。對方雖然沒多說隻言片語,我卻猜到是專門針對這次事件的會議,心中一動,道謝離去。
回到寢室翻出來此前買的復讀機,反覆試了它的性能。這傢伙錄音效果很不錯,隔著米餘的距離普通說話都可以錄得很清楚,可以錄下長達二百四十秒的高保真聲音效果。奈何以高保真方式錄音時每隔二十秒都會產生四五秒的噪音——果然不愧為廉價地攤貨,一分錢一分質量,要它出乎意料地物超所值,簡直就沒有那可能性。
收拾完後已經過了十二點,上午的軍訓訓練已經結束。我正準備下樓吃飯,敲門聲響起,啟門看時,吳敬那張似乎永遠都不會有任何積極表情的臉出現。
「我聽說你們被流氓揍了一頓,還到了醫院。」讓入室內後吳教官說道。
我從鼻腔內應了一聲,心內不斷猜測著他找我的用意。
他又道:「我還聽說你一個人打了七八個流氓,而且……」他上下打量著我,「而且還毫髮無傷。但是你始終堅持說自己沒有學過功夫,我想知道為什麼?」
只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他在部隊中有一定的門路,至少在這次軍訓中是,否則在部隊和學校刻意壓低事件的情況下,他根本不可能連我對審問者的回答都知道得這麼清楚。自然傳言可以傳出大概事實,但也只是大概而已,不會有非常詳細的過程,更不會有付出詳細的問語答言。
我有點兒不明白:「什麼為什麼?我只是說了實話罷了。」
他盯著我的眼睛:「在這樣的情形下,你覺得再說自己不會功夫會不會有人相信呢?」
我苦笑道:「難道要我說我學了數十年的絕世武功嗎?那樣的話還請恕學生我不擅長說這種謊話。流氓我是打倒了幾個,不過沒有七八個那麼多,只是他們實在太嫩了,任何人如果像我一樣強壯都可以做成我做的事。」
教官冷冷道:「本來沒有必要管你們和劉志風之間的閒事,但是我不想看到你自惹麻煩。就憑你們幾個學生,根本不可能鬥得過他。」劉志風正是那流氓教官的大名。
我回復平靜:「我們不可能聽您說一句話就放棄——雖然您是我們的教官,但我們之間實際上只是商業性質的關係,我不必對您有太多敬意,您也沒有指揮我的權力。如果我尊敬你,那肯定是針對您的個人魅力。教官您年齡比我大,相信也比我看得清。事實就在眼前,理虧的是他,我們不會讓他喜歡的時候就找幾個人渣來找我們的麻煩。我相信教官您也有兄弟,不管是哪一種兄弟,如果您看到他們被人揍得骨頭都斷了好幾根,只能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而且他會變成這個樣子根本原因正是您自己,您會心安理得地任那傢伙逍遙嗎?!」
教官靜靜聽著我的話,待我說完後點點頭說道:「你如果這樣想,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有最後一句,」他轉過身去,「你知道做團長的隨身後勤兵和做你們的教官哪個更有前途嗎?」邁步離去。
皮鞋與地板磚碰撞的聲音由近漸遠。
我呆立著,掌心浸出少許冷汗。
我仍是太幼稚了,還帶著在家鄉農村時的觀點來看人,雖然在心中一直認為城市中的人際關係比農村更為複雜,並且認定這觀念已深入我心——但事實上它並未完全融入腦袋內。
的確,我完全不清楚做總指揮的隨身後勤兵和做我們的教官哪個更有前途,而且還在這情況下一直認定由後者變為前者是種懲罰。
可是實際上呢?
教官的意思非常明白,他的觀點是和我截然相反的。那是一種明降暗升的手法,但若不瞭解部隊中的關係,外行人如我根本就難以理解。
吳敬遠遠比我清楚部隊中的各種關係,而且我相信他並沒有站在那流氓的一邊,否則他不會在事情發生前就來找我,且在事情發生後再次屈尊來就。我的潛意識卻再犯了一次錯誤,認定他與那流氓因為相同的身份而站在一條道上。
我猛地拉開房門,追了出去。
犯了錯誤並不可怕,犯錯而不知修改才是真正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