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箭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他感覺全身上下痛苦不堪,那種痛苦深入骨髓,讓他忍不住低聲呻吟。
意識開始一點點恢復,蒲類海大戰的慘烈一幕幕映入腦海,他看到佗缽在對自己獰笑,看到一支支血淋淋長矛象密集的箭矢一般鋪天蓋地地刺向自己,他想躲,但周圍的屍體堆積如山,猩紅的血水已經漫到了的腰上,他絕望了,瘋狂地吼起來,「西海,快救我,西海……」
斷箭霍然張開眼睛,一躍坐起,雙手揮舞,嘴裡不停地叫喊著,「西海,西海……」
大帳內燭火昏黃,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郁的清香,西海那張美麗的面孔就在眼前浮現,如夢如幻,笑靨如花。
香氣迅速滲入肺腑,直達四肢百骸。斷箭立時驚醒,馬上意識到自己做了個噩夢,他閉上眼睛,劇烈喘息著,無力地仰身倒下,驚魂未定。忽然,他感覺到身邊坐了一個人,霎時驚喜不已,翻身爬了起來,「西海,西海是你嗎?」
「你叫魂啦。」阿史那西海笑盈盈地望著他,嬌聲罵道,「你是不是想讓整個大漠上的人都知道我叫西海?還有啊,你睡覺怎麼那麼難看,打呼的聲音象豬一樣,幾里外都能聽到,吵死了。如果不是看你受了傷,我早就拿草堵住你鼻子,用泥巴糊住你的嘴了,看你還吵不吵。」
斷箭大笑,伸手把她抱進懷裡。
「哎,你受傷了,不能用力……」她話還沒說完,斷箭的大嘴就已經印在了她的紅唇上,西海略略掙扎了一下,反手抱住斷箭的脖子,一起倒在了錦席上。良久,斷箭戀戀不捨地抬起頭,望著楚楚動人的西海,感動不已,「謝謝你救了我,我……」
「你是不是想哭啊?」西海笑道,「如果你感動得想哭,那就哭吧。」說著她從懷裡掏出一塊白絹舉到斷箭的眼前,「擠兩滴眼淚出來,我幫你擦擦。」
斷箭忍俊不禁,推開西海的小手,順勢在她腰上摸了兩下,西海連身嬌笑,用力抓住了斷箭的大手,「別鬧了,起來吃點東西吧。你真的很厲害,殺了那麼多人,竟然就受了點輕傷。你是不是銅頭鐵臂啊?」
「我是不是銅頭鐵臂,你不知道?」斷箭一語雙關地反問道。
「你為什麼要瞞著我?」西海臉色突然一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斷氏白馬堂的人?流放?戍卒?你這個無恥的傢伙,為什麼要騙我,你說,說啊?」
「你也知道白馬堂?」
「當然了。當年乙息記可汗就是被白馬堂的刺客刺殺的,我們阿史那家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接著她望著斷箭幽幽一歎,「現在你出名了,你殺了木桿大可汗,刺客之神斷箭的大名馬上就要傳遍天下了。」
斷箭苦笑。燕都是佗缽殺的,是玷厥和攝圖殺的,是突厥人殺死的,我不過被騙到蒲類海,背上這個黑鍋而已。他懶得解釋,淡然笑道:「既然這樣,那我說我叫斷箭,你為什麼沒想到我是白馬堂的人?」
「白馬堂的刺客就一定姓斷嗎?」西海不滿地撇撇嘴,「傳言白馬堂是一座位於深山河谷的塢壁,那個河谷叫斷氏谷,所以白馬堂又叫斷氏白馬堂,正確的稱呼應該是斷氏谷白馬堂。塢壁裡的百姓一般都是逃難而來的流民,當地斷氏人口應該只佔很小一部分,而白馬塢壁的塢主據說是又曹魏皇室後裔,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說,白馬堂的刺客絕不會只有你姓斷的一個。你說你叫斷箭,然後我就知道你是斷氏白馬堂的人,這可能嗎?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你是大漠之神啊。」斷箭笑著調侃了一句,接著好奇地問道,「你對白馬堂怎麼知道這麼多?」
「這也叫多?」西海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們白馬堂的人殺了我們大可汗,我們當然要追查了,如果知道了白馬堂的位置,我們會把它一把火燒了,但可惜……」西海衝著他冷冷一笑,「現在有你了,白馬堂對我們來說也不算什麼秘密了。白馬堂殺了我們兩位大可汗,它的下場可想而知。」
「我不會告訴你白馬堂的秘密。」斷箭笑道,「即使你是我夫人,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發過誓。」說完這話,斷箭忽然想到西海馬上就要遠嫁到羅馬,心裡一痛,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悲涼,重見西海的那股興奮也霎時煙消雲散。
「白馬堂派你到大漠的目的就是刺殺我們大可汗。」西海忿然問道,「是不是?」
斷箭苦笑,「你是不是後悔救了我?」
「我為什麼要後悔救你?你是我男人,我當然要救你了,就算你真的殺了大可汗,我也一樣會救你。」西海正色說道,「只是,如果你早點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我就可以推測出很多事情,可以幫助大漠上千千萬萬無辜的人逃過這場災難,最起碼我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一籌莫展。你知道刺客大可汗死了,對突厥汗國來說,意味著什麼嗎?」西海怒視斷箭,貝齒輕咬,好像要把他吃了一樣,「你太壞了,無恥、卑鄙、惡毒……中土的生靈珍貴,西土的生靈也珍貴,他們都是無辜的,你為了中土的安危,竟然無視西土的生靈,把他們推到死亡的深淵,你憑什麼要這麼做?你的心為什麼像狼一樣狠毒?」
斷箭無言以對。
「當西土的生靈在鐵蹄的踐踏下悲慘哭號,哀鴻遍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是不是覺得自己是中土的聖人?」西海激動地質問道,「你出去看看躺在西草湖上的幾萬具屍體,去看看被鮮血染紅的蒲類海,你去看看你都幹了什麼?」
「突厥人至今為止,越過長城屠殺過中土人嗎?突厥人至今為止,為了西土的安危,刺殺過中土國主嗎?突厥人可曾設下過一個又一個的陷阱,讓中土諸國自相殘殺,生靈塗炭?」西海淚水漣漣,櫻唇顫抖,聲音有些嘶啞了。
「突厥人今天沒有越過長城,並不代表他明天就不會殺進中土?」斷箭鄭重說道,「西海,這是事實,歷史就是這樣,我們都是為了生存,都想好好活下去,都想過上好日子,都想站著活著,有尊嚴地活著。」
「是嗎?」西海嗤之以鼻,「所以,你殺我們突厥人的時候,心安理得、理直氣壯,所以,你有充足的理由分裂突厥汗國,讓大漠諸族陷入連綿征戰,讓大漠人橫屍遍野,屍骨纍纍,是嗎?」
斷箭歎了口氣,握住了西海的手,「我們不要吵了。我只是一個刺客,一個工具,我也沒有殺死你的大可汗,你不要把憤怒撒在我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身上。此事過後,我要回長安了,你呢?你還要嫁到遙遠的西方嗎?」
西海詫異地看看他,「誰告訴你的?你怎麼知道我要出嫁了?」
「昭武江南。」斷箭說道,「現在燕都死了,突厥汗國面臨嚴重的分裂危機,你阿爸的西征大計根本不可能繼續進行,所以他很快就要和波斯握手言和,這樣一來,你是不是就不用出嫁和親了?」
「出嫁和親?」西海驚訝地問道,「是昭武江南那個災星說的?」
斷箭點點頭,「你要嫁給誰?」
「黑突厥的俟利發(官職)。」西海淒然苦笑。
「黑突厥?」斷箭第一次聽說還有黑突厥這種部落。
「黑突厥就是九姓烏古斯,你們中土人叫他們九姓鐵勒。」西海解釋道,「突厥汗國統一大漠後,很多鐵勒部落為了表示忠誠,放棄了原來的部落稱號。我們金山突厥人又叫藍突厥,為了區分這些異姓突厥人,我們就稱呼他們為黑突厥。黑突厥一部分在漠北,一部分在天山南北,還有一部分在蔥嶺以西的藥殺水(錫爾河)流域。」
「西方絲路利益主要集中在烏滸水(阿姆河)和藥殺水(錫爾河)兩河流域,昭武九國和厭噠國位於兩河之間,羅馬在兩河西方,波斯在烏滸水南方,黑突厥在藥殺水北方。為了絲路利益,五方爭鬥一直很激烈。」
「我阿爸為了奪取西方絲路利益,率軍越過蔥嶺,滅了厭噠國,征服了昭武九國,黑突厥也臣服了,然後就是打波斯,但我阿爸征服西方諸國的時間很短,根基不穩,打波斯難度較大,為此我阿爸要和羅馬結盟,以便東西夾擊波斯,同時還要和黑突厥聯姻,這樣我阿爸不但可以徵調黑突厥的大軍,還能確保後方的穩固,另外也可以利用黑突厥威懾昭武九國和厭噠人,防止他們乘勢作亂。」
「所以……」西海的淚水滾了下來,「不管我阿爸是不是暫時放棄西征波斯,我都要嫁到黑突厥,因為我是薩滿聖母,我到了西方,可以讓我阿爸更牢固地掌控兩河流域。」
斷箭黯然無語。現在自己的性命都要靠西海保護,更不要奢談把西海搶回中土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真的不該和她發生這種事,給她造成痛苦,也讓自己一輩子痛不欲生。
「對不起……」西海偎進他懷裡,抱住斷箭,淚如雨下,「真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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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大軍在蒲類海待了幾天後,陸續起程返回天山南部。
西海非常忙碌,有時甚至徹夜不歸,每每回到馬車上都是疲憊不堪,躺在斷箭的懷裡就睡了。斷箭知道這段時間關係到突厥汗國未來的命運,無論室點密、佗缽,還是西海,都在竭盡全力維持突厥汗國的統一。
他現在最擔心的是李丹的生命。
大可汗燕都死了,自己這個白馬堂刺客也死了,但這並不能平息突厥各部的憤怒,因為蒲類海之戰雖然勝利了,叛亂的柔然人和鐵勒人全軍覆沒了,但其中疑點太多,很多地方經不起推敲,突厥汗國那些忠誠於燕都的部落首領們會乘勢發難,尤其是攝圖,玷厥在最後時刻的背叛讓他膽戰心驚,小葉護既然可以背信棄義誅殺柔然人,當然也可以翻臉出賣他了。大齊人因為庵羅辰和淳於盛的關係,掌握了太多秘密,他們會乘機落井下石,會把大周和李丹推到最前面。室點密和佗缽為了穩住突厥汗國,勢必會把矛盾轉嫁到大周和李丹身上,這樣一來,突厥人有可能攻打大周,而李丹也會成為眾矢之的,慘遭誅殺。
他也擔心斛律雅璇、阿蒙丁和那幫馬賊兄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成功逃到玉門關。蒲類海大戰,他們是唯一的倖存者,大周可以收留他們,也可以出賣他們。對於斛律雅璇,他沒有怨恨。如果當初自己知道蒲類海大戰是這個結局,也會選擇留下來,因為燕都的死需要一個刺客,需要一個能夠讓大漠人信服的理由,這樣不但可以讓室點密和佗缽贏得解決問題的時間,也給大周和李丹贏得了制定對策的時間,李丹的生命可能因此得以保全。
斛律雅璇是大齊人,是斛律光的女兒,她要忠誠於她的君主,她的王國,她的父親,她的所作所為無可指責,雖然她需要自己這樣一個刺客來承擔燕都被殺的罪責,為此她甚至不惜用美色和身體誘惑自己,把自己死死拖在蒲類海,但假如換了自己,自己也會這樣做。她的忠誠令人敬佩,如果她背叛了大齊,背叛了她的父親,跟著自己遠走西方,將來她可能也會背叛自己,一個沒有忠誠、朝三暮四的人不值得尊重,也不值得信任。
突厥大軍在伊吾城短暫停留。
其間西海告訴斷箭,攝圖和鐵勒人做好了起事準備,但由於室點密及時趕到蒲類海戰場,並全殲了柔然人,極大地震懾了攝圖和漠北鐵勒人。他們在接到室點密的書信後,答應了室點密的請求,急速派人趕到高昌商談突厥汗國未來的大可汗人選。
燕都的死訊被室點密和佗缽隱瞞了,他們告訴大漠諸族,燕都只是被刺重傷,性命無礙。至於何時公開他的死訊,要等到突厥汗國的危局被全部控制,未來的大可汗能夠得到各部落的認同之後。也許是年初,也許是明年春天,如果諸事不順,更有可能拖到明天秋天。
小葉護玷厥的迎親大禮還是如期舉行,而且比預期的更加隆重奢華,以便穩定人心,震懾四海諸國。
斷箭的惡名正在大漠上急速傳開。這名無恥的刺客躲在陰暗的角落裡,乘著偉大的大可汗筋疲力盡之時,將長矛刺進了大可汗的後背。天神被激怒了,雪山上的聖母從天而降,一劍洞穿了這名無恥的刺客。大可汗砍下了他的頭顱,剁下了他的四肢,將它們懸掛在大漠四方,懲戒那些卑鄙無恥的叛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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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的車隊沒有去高昌城,而是飛馳勝金堡。
今天是小葉護玷厥大婚的日子,西海很早就離開了,斷箭閒暇無事,和幾個突厥衛士玩樗蒲(chūpu),贏了不少。突厥人對斷箭擲「五木」的技巧很是不服氣,拉著他玩了一局又一局。到了半夜,幾個人已經輸得傾家蕩產了。
斷箭看到突厥人輸得眼睛都紅了,很是開心,臨了雙手一拍,把財物又還給了他們。衛士們又驚又喜,覺得聖母這位朋友豪爽慷慨,人很不錯,於是請他喝酒吃肉。斷箭酒量驚人,來者不拒,暢飲間,更是擊案而歌。
幾個人酒興正濃之時,護送西海去高昌的衛軍幢主塔塔突然衝了進來,神色非常緊張,「快走,聖母請你急赴寧戎寺。」
「寧戎寺?」斷箭的酒馬上就醒了。現在所有人都在高昌吃喝玩樂,去寧戎寺幹什麼?
「坐車還是騎馬?」斷箭跟在塔塔後面急切問道。
「騎馬。」塔塔頭也不會,健步如飛,「聖母說,越快越好,遲恐不及。我們一人兩馬,連夜狂奔。」
斷箭嚇了一跳。遲恐不及?出了什麼事?
註釋:
黑突厥:
552年,阿史那土門建立突厥汗國後,有的鐵勒部落主動放棄了原來的部落稱號,統一採用突厥稱號,這些人被稱為黑突厥、異姓突厥或者「九姓烏古斯」(因為主要有九個部落,在漢史中它叫九姓鐵勒)。相對其他部落來說,這九個部落由於長期安靜地生活在突厥聚居區,與其他民族、部落的戰爭比較少,所以血統相對純正,他們被統稱為烏古斯人。到了成吉思汗時期,他們開始被稱為土庫曼人。土庫曼,即「血統純正的突厥人」的意思。(「突厥」英文為Turkic,「土庫曼」英文為Turk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