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當正午,山風呼嘯,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隨著戰場上的廝殺越來越慘烈,埋伏在尖山上的悍卒們開始躁動不安。
「破了,戰陣破了。」斛律雅璇忽然失聲尖叫,「柔然人後退了。」
斷箭翻身躍起,看到突厥人的鐵騎從正面撕開了柔然人的戰陣,而其兩翼軍隊乘機殺進,像鐵鉗一般銳不可當,直逼柔然中軍。
「金烏,下令吧,出擊,立即出擊。」阿蒙丁揮舞著雙手,大聲叫道,「可汗擋不住了,再不出擊就晚了。」那位柔然軍主更是急得團團亂轉,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到戰場上去。
斷箭扭頭看看阿蒙丁,淡淡地說道:「你把眼睛睜大一點,看仔細了再說話。」接著他手指戰場,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們可汗的大纛至今沒有絲毫移動的跡象,而後軍的旗幟也沒有亂,另外他手上還雪藏了一支主力,至今也沒有投入戰場。以我看,前軍戰陣被破是個陷阱,你們可汗馬上就要反擊了,最激烈的決戰即將開始。」
阿蒙丁等人順著斷箭手指的方向向柔然後陣看去,只見旌旗如雲,人海如潮,一隊隊人馬往來殺進,根本看不清。
「你們多少年沒打仗了?」斷箭臉顯輕蔑之色,「像這種十萬人血腥廝殺的戰場,你們碰到過多少次?」
幾個人想到「李丹」的身份,面露慚色,都不敢說話了。
「突厥人突破了前陣,勢必會狂攻中軍,這時你們可汗可以把手上的主力全部投進去,從兩翼圍殺,給突厥人攔腰重擊。」斷箭笑道,「突厥人輕視你們,也不知道你們真正的實力,肯定會中計,一旦戰場形勢對他們不利,燕都就會把手上的後備兵力全部投上。」斷箭指向突厥人的中軍,冷聲說道,「只待突厥人全部殺進了戰場,我們就可以出擊了,一擊必中。」
阿蒙丁等人將信將疑,神情緊張地望著戰場。
突厥人攻勢如潮,柔然人抵擋不住,向中軍退卻。庵羅辰的大纛在風中狂舞,沒有任何後撤的意思。突然,從柔然後軍方向傳來激昂的號角聲,跟著兩支大軍猶如離弦之箭從後軍方向左右殺出,狠狠地射進了突厥人的戰陣。
「轟……」戰場上的廝殺聲突然沖天而起,震耳欲聾,驚天動地。
突厥人夷然不懼,奮起反擊,雙方一時間殺得血肉橫飛。
「金烏,突厥人動了,突厥人的中軍發動了,他們的後備兵力衝上去了。」阿蒙丁激動地叫起來,「金烏,我們可以出擊了。」
斷箭靠坐在一株大樹下,正和斛律雅璇竊竊私語,聞言慢悠悠地站起來,走到阿蒙丁身邊仔細看了看戰場,然後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終於點了點頭,「傳令,各隊上馬,準備出擊。」
阿蒙丁等人齊聲歡呼,轉身向樹林內狂奔而去。
斷箭瞇起雙眼,全神貫注地盯著突厥人的大纛,一動不動。斛律雅璇緩緩走到他身邊,伸手抱住他,玉臉緊貼著他的胸口,呢喃低語,「斷箭君,我在敦煌等你,你一定要回來。」
斷箭低頭吻了一下她的秀髮,沒有說話。這趟殺下去,能不能活著只有天知道了。西海曾說過,她在夢裡看見自己被她一劍洞穿了,所以她非要教授自己剖腹挖心的幻術以防萬一,但她的夢並不是次次都能應驗,如果她上次的夢只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安危所致,那麼……斷箭搖搖頭,極力把這個念頭從心裡趕走,一直以來,自己屢屢轉危為安,靠的是勇猛和智慧,雖然運氣也很重要,但運氣不可能一直伴隨自己,關鍵時刻還是要靠頭腦和戰刀。
想到運氣,斷箭不由看看懷裡的斛律雅璇,崔季舒那句紅顏禍水的斷言立時湧入了腦海。得到斛律雅璇的人會遭遇噩運,接觸昭武江南的人會被惡魔詛咒,如今我得到了斛律雅璇的身體,又和昭武江南有肌膚之親,噩運加詛咒,看樣子想不死都難啊。斷箭自覺荒誕不稽,啞然失笑。
「雅璇,此事過後,你和西北狼、神棍他們會遭到突厥人的追殺,大漠上沒有你們的生存之處了。」斷箭輕撫她的後背,柔聲說道,「阿蒙丁和我哥哥關係不錯,神棍又是他的手下,所以他們極有可能留在敦煌,你呢?你回家嗎?」
斛律雅璇眼圈一紅,潸然淚下,「你錯怪我了,哥哥死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家,我也不想再回家了。如果你死了,我就遁入佛門,出家為尼,生生世世守著你。」
斷箭心裡一酸,不知說什麼好。就憑這句話,我就是為她死了也值得,雖然自己至今看不清這個女人的真實面目,但這個女人的的確確嫵媚惑人,魅力無窮,說她是紅顏禍水也不為過。
「隨你吧。」斷箭雙手捧住她的臉,在她櫻唇的輕輕吻了一下,「只要你過得舒心,怎樣都行。」
斛律雅璇鬆開手,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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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柔然精銳、兩百三十多名馬賊,全副武裝,沿著茂密的樹林向山下緩緩而行。
黑虎衝在最前面,不停地高聲叫吠。
斷箭兩眼一直盯著突厥人的大纛,忽然,他看到大纛動了,正在向激烈廝殺的戰場移動。燕都著急了,要親自上去督戰。
斷箭高舉右手,向前用力揮了揮。人馬行進速度驟然加快。
「金烏,你看……」龍竹突然叫了起來,「柔然人的大纛動了,他們拉起了蒼鷹大旗,可汗催促我們出擊了。」
斷箭轉目看去,霍然變色。柔然人的大纛正在後撤,一面蒼鷹大旗在大纛的左方迎風狂舞。這不可能,雙方正在中陣激戰,可汗沒理由撤退,這時撤出戰場,純粹自取敗亡。
「突厥人的援兵……」阿蒙丁恐懼的叫聲讓斷箭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他急速扭頭看去。一轉眼的功夫,在突厥人的大纛右側豎起了一面巨大的黑色狼旗。
「室點密。」斷箭駭然驚呼,「室點密到了。」
「吹號……吹號……」斷箭仰首狂呼,聲嘶力竭,「急速殺進……急速……」
「嗚嗚……」號角長鳴,五百鐵騎如下山猛虎一般,一路狂呼,飛一般殺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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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箭全身趴伏在馬背上,催馬狂奔。耳畔風聲呼嘯,塵埃打在臉上隱隱作痛,兩眼幾乎難以睜開,他這才想起忘記放下兜鍪上的護罩了。此刻他腦裡一片混亂,西突厥大軍的突然出現讓他極度震駭。
自己先前的猜測是對的,室點密、燕都和李丹策劃了這場叛亂,兩位突厥雄主的目標是捕殺柔然人和蒲類海的鐵勒人,是絲路利益,而李丹則是為了解決大周危機,但李丹靠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說服鐵勒人和柔然人發動叛亂,於是他把玷厥和攝圖拉了進來,玷厥和攝圖的目標是燕都,是大可汗之位,這場叛亂可以幫助他們實現這個目標,雙方一拍即合。
室點密和燕都做了充足準備,他們不怕李丹從中搗鬼,他們只要聯手就有強大軍隊,就能在最短時間內誅殺叛軍,如此一來,突厥汗國徹底誅除了隱患,燕都依舊控制東部突厥,然後他信守承諾,暫時幫助大周鉗制大齊人,而大周則重開絲路,這樣室點密就可以西征了。
西海曾說她要去莫賀城,而自己卻忽略了西海的暗示。突厥人打仗,要請薩滿預測吉凶,薩滿和軍隊同行。西海要去莫賀城,說明西突厥的大軍已經秘密越過天山,潛伏在莫賀城一帶。蒲類海叛亂發生後,在「李丹」的說服下,柔然人攻打伊吾城以為牽制和策應,鐵勒人則去攻打莫賀城南下取高昌。結果國相淳於盛全軍覆沒,而鐵勒人不用說,也全軍覆沒了。
玷厥背叛的事,室點密早先肯定不知道,除非李丹主動洩密。那日李丹在樓蘭海邊約見西海,估計是把玷厥背叛的事告訴了西海,然後西海趕到貪汗山,告訴了室點密。那時叛亂已經開始,室點密已經無法挽救局面,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圍殺鐵勒人,然而飛馬趕到蒲類海,幫助燕都把叛軍全部殺了,這樣一來,死無對證,就算燕都心知肚明,但為了維持突厥汗國的統一,他也只能裝作不知道了。
李丹為什麼要把玷厥和攝圖背叛的事告訴室點密?他不希望突厥汗國立即分裂,他也不想讓大齊人因為庵羅辰和玷厥的親密關係給大周和自己帶來無法預測的麻煩,他出賣了柔然人和鐵勒人,出賣了玷厥和攝圖,在將來的日子裡,他的生命受到了巨大威脅,旦夕不保,所以殺個乾淨,一了百了,柔然人敗亡了,蒲類海鐵勒人敗亡了,攝圖的日子也不長了,剩下一個玷厥對他來說威脅就不大了。
當日在樓蘭海鑄像前,玷厥曾打算殺了他,看來玷厥已經預感到了危機,但西海及時救下了他,據西海說,當時佗缽也會救他,如此說來,佗缽可能也知道室點密和燕都的計策,所以才竭力保護他。
我上當了,上了斛律雅璇和淳於盛的當,我早該離開這裡了,更沒有必要殺燕都,殺了燕都,反而壞了李丹的大事,把李丹送上了死路。
不管李丹是不是有野心,也不管北方是不是急需統一,目前只要在大漠種下分裂的種子就足夠了,在突厥汗國今日強大的實力下,無論是大齊還是大周,都沒有統一北方的可能,因為突厥人不會讓中土北方統一,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甚至會直接出兵干涉,這將給中土尤其是大周帶來深重的災難。
斛律雅璇要殺燕都,是為了大齊一統中土北方的大業;淳於盛要殺燕都,是為了柔然人的生存,是希望柔然人在突厥汗國分裂的情況下再度崛起,從而讓大漠更亂,給中土統一贏得時間。但燕都一死,李丹的計謀不僅全部暴露,而且性命難保。
室點密為了維持突厥汗國的統一,不得不和玷厥、攝圖妥協,而知道全部秘密的李丹就不能再活下去,他們的憤怒足以把李丹撕成碎片。鐵勒人和柔然人為了報仇雪恨,也會殺他。這樣一來,整個大漠上的人都有理由誅殺李丹,李丹成了眾矢之的,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剝其皮。另外,大齊為了讓長安即刻陷入混亂,早想殺了李丹,而大周朝堂爭鬥激烈,獨孤氏一直試圖得到室點密的推翻宇文氏,他們也想誅殺李丹。現在有了這等良機,他們極有可能聯手殺了李丹,把罪責推到突厥人身上。
斷箭越想越恐懼,全身冰涼。
哥哥沒有告訴我這個計策的任何一個細節,他不是不相信我,而是想保護我。他讓我到高昌,到蒲類海,讓我聽從淳於盛的話,我都做到了,當淳於盛率軍攻打伊吾的時候,我該走了,但我被斛律雅璇迷住了,直到看到各路大軍源源不斷湧進柔然人的大營,我才意識到我該走了,但那時已經遲了。
斷箭苦笑,連連搖頭。現在自己還有一個機會,那就是衝上去,確保燕都一直活著,一直等到室點密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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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人發現了他們,吹響了報警的號角,雙兔大旗也在瞬間升起,召喚最近的軍隊急速回援。
柔然人衝在最前面,黑色盾牌在陽光映射下發出奪目光芒。
箭矢如飛,刺耳的厲嘯驚心動魄。柔然人像颶風一般衝過死亡地帶,雷霆殺上,一時間吼聲如雷,斷肢殘臂漫天飛舞。
斷箭策馬保持速度,跟在柔然人後面悄然急進。斛律雅璇在左,阿蒙丁在右,兩翼攻殺,龍竹居中策應,飛速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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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突厥軍隊從戰場上撤了下來,風馳電摯,雁行展開,如滾滾洪流,鋪天蓋地地掩殺而至。
「嗚嗚……」斷箭吹響了撤退的號角。
斛律雅璇急勒戰馬,長槍飛舞間,連挑兩人,戰馬揚蹄痛嘶,龐大的身軀在空中轉了半圈,跟著前蹄落地,如飛狂奔,「撤,撤……」斛律慶等人調轉馬頭,隨後而去。
阿蒙丁、龍竹各帶人馬,飛速撤下,搶在突厥人合圍之前衝了出去。
柔然人酣呼鏖戰,步步進逼,距離大纛越來越近。斷箭跟在後面,左右開弓,箭無虛發。
突厥援軍從四周圍上,刀槍如林,箭矢如雨,勢不可當。一個突厥幢主被挑上了天空,接著被數支長矛洞穿,屍體一路翻滾,掉在了斷箭馬前。斷箭瞪大雙眼,駭然驚呼。殺死那個幢主的不是柔然人,而是突厥人自己。
「殺,全部殺了,一個不留……」一個軍主在陣外策馬疾馳,嘶啞的叫喊聲讓人不寒而慄,「救出大可汗……」
斷箭打了個冷戰。大可汗燕都就在大纛下駐馬而立,柔然人距離他還有五十多步,這支援軍只要攔腰切入,把柔然人和大可汗燕都分開,這場援救就結束了,但突厥援軍沒有這麼做,而是整體包圍,肆意狂射,密集的箭矢就像狂風暴雨一般,射倒了一批又一批。
逃吧,燕都死定了,自己有多遠逃多遠。
斷箭狂吼一聲,長矛如電,迎著突厥人就殺了上去。突厥人悍不畏死,拚命堵截,短短二十幾步內,倒下了七匹戰馬,十七具屍體。斷箭左衝右突,長矛斷了,拔刀再戰,刀斷掄斧再戰,斧斷再拔刀,但就是衝不出去,眼前的突厥人密密麻麻,殺不勝殺。
「白馬刺客……抓住白馬刺客……」那個軍主突然出現在他前方,長矛高指,悲聲痛呼,「大可汗死了,白馬刺客殺死了大可汗。」
斷箭魂飛天外,霍然回頭。大纛下已經沒有活人了,身穿重鎧的燕都被一支長矛從背後洞穿,釘在戰馬上,死了。
「射,給我射死他……」
「抓活的。」佗缽突然出現,一刀砍下了那個軍主的腦袋,「給我上,抓住他……」
斷箭沒有動,他看到了血腥的一幕。
佗缽的親衛軍勇不可當,把剛才那支援軍全部殺了。轉眼間,斷箭周圍的屍體堆積如山,鮮血染紅了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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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箭緩緩脫下兜鍪,兩眼盯著佗缽,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大可汗……」
佗缽也是微微一笑,「你叫什麼?」
「斷箭。」
「斷氏白馬堂。」佗缽點了點頭,「刺客之神。」接著他凝神看著斷箭,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
斷箭長髮披散,臉上血跡斑斑,容貌已經很難看清了。
佗缽揮揮手,「活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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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點密的大軍浩浩蕩蕩地殺了過來,一場屠殺開始了。
斷箭苦苦掙扎,誓死鏖戰。突厥人被他的神勇所震撼,被他的鳳凰刀殺得心驚膽戰,主動上前攻擊的越來越少,但這樣連續不停地打下去,要不了多久,斷箭就要力竭棄刀了。
西海,西海你在哪?斷箭仰天長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砍倒對手,無力跪倒在地。
沒人敢上去給他最後一擊。
「哎,你還能站起來嗎?」
一個美妙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隱隱約約地傳進了斷箭的耳中。
「西海……」斷箭驚喜地叫起來,這叫聲比狼嚎還難聽,他想抬起頭,想睜開眼睛,想站起來,但力不從心。
「哎,我求求你了,你總要做個姿勢吧,否則我怎麼殺你?哎,你聽到沒有,你不會死了吧?」
斷箭想笑,但此刻他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快點啦,我求求你啦,我阿爸就要來了,你快點擺個姿勢吧。」
斷箭棄刀,仰首向天,緩緩張開了雙手。
「這姿勢不錯,很有點從容赴死的味道。」戲謔的笑聲輕輕響起,跟著斷箭只覺胸口一陣劇痛,不禁張嘴發出了一聲震天慘嗥。
長劍洞穿而過,鮮血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