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盛躺在錦席上,面無血色,奄奄一息,聽到斛律雅璇低聲飲泣,他慢慢睜開眼睛,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孩子,我要走了。告訴你父親,要想成就大事,必須包容天下,不要重蹈爾朱榮的覆轍。」
「淳於公……」斛律雅璇抓住淳於盛乾瘦的手掌,悲聲輕呼,「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燕都明天就要到了,記住,一定要殺死他……」
斛律雅璇黯然落淚,「他要離開蒲類海了,我一個人的力量恐怕……」
淳於盛愣了片刻,低聲歎道:「他很聰明,和他哥哥一樣,不過他還是一頭虎崽,而他哥哥早已變成一頭吃人猛獸了……」淳於盛失望地歎了口氣,「你去把他請來,我來勸勸他,他一定會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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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箭掀開帳簾,走到淳於盛身邊默默看了一會兒,暗自悲歎,他的時間不多了,生命正從他的身體裡一點一點流逝。
淳於盛朝斛律雅璇使了個眼色。斛律雅璇放下他的手,替他蓋好裘褥,站起來看看面色沉重的斷箭,櫻唇微動想說什麼,但旋即轉身緩步走了出去。
斷箭撩衣跪坐,輕聲感歎,「不應該發生這種事。你不是去攻打伊吾,而是去誘敵,怎麼會中伏?」
「可汗是不是懷疑你了?」淳於盛問道,「他懷疑你出賣了我,也出賣了鐵勒人,是嗎?」
「誰出賣誰,各人心裡有算。」斷箭冷笑,「短短數天內,庵羅辰就在蒲類海集結了五萬大軍,柔然人的實力真的很強悍啊。」
「但燕都也有五萬人,高昌人的軍隊也正在急速趕來。」淳於盛說道,「明天是決戰,一戰決勝負,贏了就贏了。」
「對小葉護來說,這一戰就是贏了,即使仗打輸了,他也穩操勝券,達到自己目的,但是……」斷箭嘴角掀起一絲嘲諷,「誰來保障柔然人的生存?小葉護嗎?小葉護上面還有大葉戶,室點密如果發威,你們還怎麼生存?」
「只要殺了燕都,我們就能生存。」
「是啊,的確如此。」斷箭說道,「燕都死了,佗缽要想登上大可汗之位,就要靠室點密的,而室點密實力的大小取決於西部突厥的穩定,為此,室點密和佗缽會竭盡全力袒護小葉護,遮掩他背叛的事實,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到叛軍身上。你們柔然人當然要防備出現兔死狗烹之局,所以你們拉上了大齊,大齊人肯定知道這個秘密,一旦室點密和玷厥殺了你們,大齊就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攝圖和大邏便,接下來的事可想而知。」
「所以,這場叛亂結束後,鐵勒人將承擔所有罪責。當年突厥人背叛鐵勒人,把鐵勒人出賣給了你們,而你們現在和突厥人換了個位置,出賣的依舊是鐵勒人,我真的為鐵勒人感到冤屈。」
「你們有了功勞,會代替鐵勒人在蒲類海生存下來,成為東西兩部突厥的緩衝,當然了,高昌也將成為西部突厥的藩屬,東部突厥將失去絲路北道的利益,徹底從西域退出。」
「室點密、佗缽、玷厥、庵羅辰、大齊將因為這場叛亂緊緊捆在一起,而大週一無所獲。」
「大周人和我哥哥殫精竭慮,最後卻為大齊人鋪平了統一道路,是不是?」斷箭忿然問道,「淳於公,這一切,是不是你們和大齊,和小葉護早就謀劃好的,就等著我哥哥跳進陷阱……我不會出手相助,雖然過去我是江左梁人,但現在我是大周人,我不能葬送大周人的性命。」
「對於突厥人來說,他們絕不願看到中土北方的統一,這對他們沒來說就是個災難,這將重演柔然人和拓跋大魏一百多年的慘烈對抗,所以事情的發展遠比你想像的要複雜。」淳於盛說道,「我是漢人,你哥哥也是漢人,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中土的統一,所有的計策都圍繞著這個目的制定和實施,所有的計策都隨著天下形勢的變化而變化,只要有利於中土統一大業,我們就毫不猶豫地去做。沒有謀劃好的計策,也沒有計策能像謀劃好的那樣一成不變,今日之局的出現,也沒有背離我們的最終目的,你哥哥也沒有跳進陷阱,你完全理解錯了。」
斷箭眉頭微皺,凝神沉思。自己曾猜測哥哥的志願是華夏一統,也曾猜想過哥哥很可能和大齊的漢人正在聯手推動北方統一,而統一方向很可能就是高齊滅周,因為目前高齊的實力最強,天下形勢對高齊最有利。難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哥哥在統一大業的驅使下正在背叛大周?而中土各國的漢人也正在為一統大業而努力?
「中土的興衰和大漠密切相關,長城南北本來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有史以來,無論是春秋戰國還是秦漢魏晉,大漠上的形勢發展直接影響甚至決定了中土的命運。今日的中土在經歷了三百多年的分裂和戰亂,已經面目全非,統一更是遙不可及,而大漠卻在突厥人的鐵蹄下統一了,並且其實力的發展超過了大漠上過去任何一個民族,匈奴、鮮卑和柔然都沒有像突厥人一樣完全佔據西域,而且把疆土延伸到遙遠的西方,試想今日我們如果不竭盡全力分裂突厥汗國,削弱突厥人的實力,突厥人的鐵騎將在室點密西征波斯結束後,飛速越過長城,直殺中土。」
淳於盛望著斷箭,嘶啞著聲音說道:「永嘉之亂後,長城以北的胡人蜂擁南下,華夏遭受了有史以來最慘痛的劫難,一百多年的殺戮讓大河東西染紅了鮮血,白骨盈山,但你注意到沒有,那時候南下的是匈奴人、鮮卑人、羯人、羌人和氐人等很多外族,而不是一個統一的外族汗國,如果統一的強大的突厥汗國越過長城,四五十萬鐵騎從西北兩疆呼嘯而下,試問分裂的中土各自為戰,如何抵禦?」
斷箭腦海中掠過那可怕的場面,呼吸頓時急促,眼裡露出恐懼之色。
「所以,我們必須立即分裂突厥汗國,要不惜代價殺了燕都。」淳於盛的嗓音略略有些顫抖,「如果我們極力維護中土的分裂局面,在統一一事上躊躇不前,我們將葬送中土,葬送華夏。兩者孰重孰其,還用得著仔細權衡嗎?」
斷箭心神震顫,連連點頭,「淳於公,是我錯了……我會盡力,我會不惜代價……」
淳於盛欣慰而笑,喘息數下後,繼續說道:「突厥人得到了天神的眷顧,出了很多蓋世英傑,土門、室點密、燕都,無一不是大漠豪雄,而佗缽、攝圖、玷厥也是一代人傑,將來也是縱橫天下的人物,我們今日的努力未必能阻礙突厥人強大的步伐,所以中土要想抵禦突厥人,要想維持長城南北的抗衡,當務之急是盡快統一,最起碼要實現北方的統一。」
斷箭搖頭低歎,「我看不到統一的任何希望。」
「不,孩子,你錯了,統一的希望已經出現了,華夏在經歷了漫長的黑暗後,終於露出了一絲黎明的曙光。」淳於盛停了片刻,似乎在集蓄力量,過了一會兒,他慢慢說道,「外族南下建立王國,雖然稱皇帝,行漢制,用漢臣,但軍隊卻保留著草原部落傳統,部落首領統軍,士卒一律為外族,皇帝也是可汗,總揆軍權。漢人因為身份低賤,只能給軍隊提供徭役和物資。漢人不能進入軍隊,不能主掌兵權,當然也就無法憾動外族的國祚。」
「從匈奴人劉淵建漢國開始,這種情況一直延續。由於各王國軍中沒有漢人,都是外族人殺外族人。先是趙國(後趙)石勒的羯人軍隊屠殺匈奴人,接著燕國(前燕)的慕容鮮卑人南下,又屠殺羯人。等到秦國(前秦)苻堅崛起,氐人又把慕容鮮卑殺得橫屍遍野,但淝水之戰後,羌人姚萇稱霸關中,羌人把氐人又殺得鬼哭狼嚎。這時拓跋鮮卑在代北雄起,他們越過太行山,把燕國(後燕)的慕容鮮卑殺得狼奔豕突。自此拓跋鮮卑縱橫天下,鮮卑人的鐵騎在太武帝拓跋燾的代領下,南征北戰,統一北方,把匈奴人、羯人、氐人、羌人和慕容鮮卑人又殺了一遍。」
「等到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拓跋大魏的軍隊基本上以鮮卑人為主,其它各族雖然還有少量人口,但都被鮮卑化了,而漢人依舊沒有資格進入軍隊,被死死壓在最底層。」
「從六鎮起事開始,這種情況逐漸發生變化。自六鎮兵起,河北、關隴、青州等地又連續爆發起義,接著北海王元顥得梁人相助,由白袍陳慶之護送殺回中原,其後爾朱榮死,高歡又和爾朱家族的秀容川大軍連番血戰。在這十幾年的戰亂中,先是邊疆的鮮卑人和中原的鮮卑人互相殘殺,死傷遍野,接著秀容川的契人爾朱榮率軍南下,對鮮卑人又是一番屠殺,在河陰之變中更是把拓跋皇族、十姓宗室勳貴和一部分山東五姓七家的漢族門閥殺得血流成河。」
「鮮卑人的大量死去,戰事的頻繁,形勢的危機,導致朝廷一再下旨募軍,先是漢人豪右可以率私兵從軍,接著募兵對像從白民(平民)擴大到了伎作戶和雜戶,與此同時,只要是募民組織部曲應徵、或輸送糧食、或自行攜帶馬匹兵仗從軍、或有武藝出征者,皆可獲得官階乃至實官。漢人趁此機會,大量湧入軍隊。」
「等到爾朱榮死,高歡和秀容川大軍作戰時,雖然鮮卑人依舊是軍中主力,但漢人豪族將領和漢人軍隊已經暴漲,成為戰場上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很多人借此機會進入了高齊朝堂,成為顯赫權貴,比如渤海高氏,但好景不長,由於孝武帝西奔,樊子鵠叛亂,給了高歡沉重一擊,他隨即裁撤禁止豪右私曲,使得漢人進入軍隊執掌兵權的機會再度消失。」
「高歡和宇文泰東西對峙的時候,雙方又連續打了十幾年,做為雙方軍隊主力的鮮卑人再度遭到了致命的打擊,人數驟減。山東高歡還能支撐,而關隴宇文泰則堅持不下去了,於是他置府兵,徵募關隴六戶中等以上的鮮卑良家子弟從軍,但邙山一戰,宇文泰慘敗,折兵六萬,不得不在關隴廣募豪右,其後更是規定凡民有材力者皆可編入府兵軍籍,這使得漢人大量進入軍隊,並逐漸控制了一定的兵權。」
斷箭若有所悟。漢人若想在北方建立國祚,首先要進入外族王國的朝堂,其次要進入軍隊並控制軍權,否則說什麼都沒用,都是空口講白話。現在北方鮮卑人人口有限,齊周兩國若想進行統一大戰,當務之急是擴充軍隊,而要擴充軍隊,就只能徵募漢人,這的確是一個漢人逐漸控制兵權的辦法。
不過,目前大周實力有限,危機重重,就算漢人奪取了權柄,也未必能征伐山東,何況西邊還有突厥人,南邊還有大陳人的牽制。相比而言,大齊的統一優勢就非常明顯,大齊的國主是漢人,雖然高氏皇族是鮮卑化的漢人,但身體裡畢竟流淌著漢人的鮮血,一定程度上容易得到中土漢人的認同,相比較而已,大周的宇文氏是鮮卑化的匈奴人,會遭到山東高門的一致對抗。其次,大齊朝堂上漢人的勢力一直很有實力,這次雖然馮子琮和一幫漢士都死了,但和士開和一些鮮卑權貴也被殺了,雙方打了個平手,如今斛律光和祖珽共掌權柄,如果祖瞎子把斛律光推翻了,重擊六鎮懷柔勢力,那麼漢人不但可以控制朝政,還能逐漸控制軍隊,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而一統北方的時間也屈指可待,反觀大周朝堂,宇文氏和六鎮武川勢力主掌朝堂,關隴漢人尚沒有與之抗衡的絕對實力,短期內根本看不到控制朝政的任何希望。
中土北方的鮮卑人和其它外族人越來越少是個事實,但漢人控制朝政和大量進入軍隊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過正如淳於盛所說,這的確是一個統一的希望,從永嘉之亂到現在,這個希望還是第一次看到。
「南方江左還有沒有舉兵北伐,重拾山河的希望?」斷箭問道。
「在北方大亂,爾朱榮和葛榮等人大戰河北之際,江左梁國的確有北伐成功的希望,然而……」淳於盛慘然長歎,「梁武帝蕭衍錯誤地估計了形勢,試圖幫助北海王元顥復國,並以此為契機分裂拓跋大魏,繼而乘機北伐,以取事半功倍之效。當時山東大亂,流寇以百萬計,貿然出兵北伐,不但糧道安全沒有保障,更有可能遭到爾朱榮大軍和山東叛軍的前後夾擊,所以他的想法也無可指責。誰知人算不如天算,相州一戰,爾朱榮以少勝多,擊殺葛榮,然後各路大軍呼嘯而下,同攻洛陽,元顥敗亡,陳慶之率部突圍,僅以身免。」
「在接下來的十幾年裡,高歡和宇文泰兩虎相鬥,梁國靜待時機,打算做一個不勞而獲的漁翁。高歡死後,機會來了,侯景和高澄翻臉,大打出手,而宇文泰害怕侯景,不敢接納侯景,反而和大齊人聯手夾擊。侯景無奈,向梁國請降,梁武帝以為這是個天賜良機,答應了,一場巨大的災難隨即將臨到苟安江左兩百多年的漢人身上,而名揚天下的王、謝兩族更是差點遭到滅門之禍。」
「侯景之亂的最大惡果不是導致了梁國的分裂和滅亡,而是讓江左失去了巴蜀、荊襄和江淮,這是對江左毀滅性的打擊。江左在南北對峙中屢屢佔據上風,對北方保持了兩百多年的威脅,憑借的正是巴蜀、荊襄和江淮這三道防線,尤其是荊襄防線,更是江左的咽喉,只要荊襄握在手中,江左進可以威脅中原,退可以扼守江、漢,完全可以確保江左無憂,然而……」淳於盛悲憤不已,痛苦不堪,「內亂,這都是內亂惹得禍,如果建康和江陵不是自相殘殺,江左何至於走到今天這種險境。」
斷箭唏噓無語。他也是侯景之亂的受害者,也是江左內亂的受害者,否則現在自己也不會坐在這裡等死了。
「如今江左無力威脅中原,大漠上的突厥汗國如果分裂,大周再陷入深重的危機,那麼大齊人只要穩定了朝堂,上下齊心,則統一大業有望實現,但是……」淳於盛望著斷箭,閉目苦歎,「鴻烈……他太自負了,野心太大了,他要假借宇文氏之手禁絕佛道,然後利用佛道兩門的力量,推翻宇文氏,取國祚,繼而統一北方,統一華夏。他眼裡沒有蒼生,只有萬世功名,所謂的天意所屬更是自欺欺人的東西,何足為憑?」
斷箭沉默不語。他對淳於盛這句話不以為然,他對大齊懷有很深的仇怨,他也不希望北方由大齊統一,而且大齊未必有統一北方的實力,淳於盛這句斷語也是一家之言,不足為憑。既然大齊未必能統一北方,哥哥試圖推翻宇文氏奪取國祚,有何不可?不過,哥哥有這樣的實力嗎?他憑什麼有這樣的自信?
「天意是什麼?」斷箭問道,「什麼天意?」
「很久以前,有一句預言。」淳於盛睜開眼睛,看看他,無力哀歎,絕望地搖了搖頭。
淳於盛不說,斷箭也不想問,他對什麼預言、讖圖本來就不感興趣,「預言不等於實力,成大事者必須要有強悍的實力,否則都是白日做夢。」
「他有這樣的實力。」
斷箭詫異地看著淳於盛,「我在長安很多年,怎麼一無所知?」
「實力有兩種。」淳於盛的聲音越來越小,每說一個字好像都很艱難,「今日形勢就像決堤洪水,奔騰咆哮。有人去堵,有人去疏導。堵,是一種實力,誰都能看到的強悍實力,成千上萬的人聚在一個地方,氣勢磅礡,但堵塞的結果可能成功,也可能玉石俱焚,貽患無窮。疏導也是一種實力,無數的人分散在很遠的地方,用了很長的時間,挖了一條又一條的溝渠,雖然悄無聲息,沒有顯赫的功績,但能讓洪水改變方向,能讓洪水流入大海,能讓災難消弭於無形,能造福子孫後代。」
「你告訴我,哪一種實力更厲害?」
斷箭面顯驚色,「他有這種實力?他有這種神奇的力量?」
淳於盛沒有回答,喘息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
「他也是白馬堂的人?」斷箭俯身抓住淳於盛的手,小聲問道。
「白馬堂。」淳於盛吃力地擠出一絲不屑之色,「不過是一群刀客而已。」
斷箭愣然。淳於盛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這裡有塊玉璧,把它解下來。」
斷箭顧不上心中的驚訝,鬆開淳於盛的衣襟,從他頸子上解開金絲絛,拿出一塊綠色玉璧,上面平雕陰刻,鐫有一個古樸的篆體「漢」字。斷箭把玉璧放到他手上,淳於盛凝神看了很久,淚水忽然滾了出來,「我盡力了,盡力了……」說完他舉起手,把玉璧顫巍巍地遞給斷箭,「將來……把它還給……還給主公……」
「誰?還給誰?」斷箭沒有聽清,趴在他耳邊大聲問道。
淳於盛張大嘴,喘息聲聽起來非常恐怖,眼神也逐漸開始渙散。
「淳於公,淳於公……」斷箭輕輕搖動著他的手臂,駭然高呼,「淳於公……」
「天驕……天驕……」淳於盛緊逼雙目,用盡全身力氣說了幾個字,然後靜寂無聲,溘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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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箭站在地圖前,神情冷峻,一言不發。
庵羅辰呆呆坐在席上,轉眼間好像蒼老了很多,良久,他忽然問道:「他怎麼會死?誰會殺了他?誰能殺了他?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死去?」
「戰場上,流矢很多……」斷箭安慰道,「可汗節哀,不要太過悲傷,免得讓將士們知道了真相,動搖了軍心。」
庵羅辰仰首悲歎,「明天,明天我就可以報仇了。你要多少人?」
「給我三百精騎。」斷箭說道,「我手上還有兩百多人,足夠了。」
「當年你父親在沙苑之役中,率六十騎出擊,截斷高歡主力,大獲全勝,一戰成名。」庵羅辰一掌拍到案几上,大聲叫道,「鴻烈,不要辱沒了你父親的聲名,明天在戰場上,給我取下燕都的首級,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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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箭在地上劃了一個簡易的地形圖,詳細解說了攻殺之策。
「各隊都有自己的攻擊位置、攻擊速度,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絕對不要有任何失誤。」斷箭的目光從帳內二十多個人的臉上緩緩掃過,口氣極為嚴厲,「即使你看到身邊的人掉到了馬下,急需搶救,也要視而不見,因為只要這一個延誤,就會造成刺殺失敗,數百人可能因此白白送掉性命。」
大帳內鴉雀無聲。
「還有誰不清楚?」斷箭問道,「如果都清楚了,那就一個個複述一遍,然後集結人馬,從尖山埋伏處飛馳而下,演練到半夜為止。」
斷箭站到了龍竹面前。龍竹咳嗽了幾下,小心地問道:「你怎麼肯定燕都身邊只有一千人?假如他臨時增加了衛隊人數呢?」
斷箭冷笑,「那你就殺兩個人,在同樣的時間內殺兩個人。」
「不可能這麼精確。」龍竹說道,「這是戰場,不是在海頭城外刺殺拜火祭司。戰場上瞬息萬變,什麼事都會發生,如果……」
「那就放棄。」斷箭很堅決地說道,「如果出現了意外,立即放棄。」
「你說什麼?」龍竹驚訝地問道,「我沒有聽錯吧?」
「沒有。」斷箭笑笑,「燕都不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再衝上去,就是白白送死。我不會拿五百個人頭換一個人頭,這種事我絕對不會幹。」
大帳內本來很緊張的氣氛立時鬆弛下來。龍竹嘿嘿一笑,「我還以為必死無疑呢,原來是這麼回事。金烏,下次說話說清楚點,嚇死人了。」
「如果這一仗打敗了,我們往哪撤?」火鸚鵡小聲問道。
「這一仗必敗無疑。」斷箭稍加沉吟後,緩緩說道,「即使我們殺了燕都,也是必敗無疑……」
眾人目瞪口呆。
斷箭轉頭望著一臉怒色的阿蒙丁,鄭重說道,「你已經出了一次錯,導致國相死了,這次你千萬不要再出錯,無論刺殺成功與否,撤退號角一響,立即帶人向尖山方向逃亡,一路不停,直到逃到敦煌為止。」
阿蒙丁勃然大怒,剛想說話,斷箭突然衝上去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你不過是一把刀,國相大人都會死,何況你?你算什麼?」
阿蒙丁駭然瞪大了眼睛。
「事情要結束了,知道秘密的人都會死,雖然你知道的秘密並不多,但足夠砍下你的腦袋。」斷箭鬆開手,摸了摸他的大鬍子,「對我們來說,目標不是刺殺,而是逃亡。」
大帳內霎時死一般寂靜。斛律雅璇苦笑搖頭,黯然無語。
「我說得很清楚了。」斷箭面對眾人,微微笑道,「殺人的事,由我帶著三百精騎完成,你們是掩護和策應,一旦我吹響號角,你們掉頭就跑,不要有任何猶豫。」
「黑烏鴉……」阿蒙丁擔心地望著斷箭,「你怎麼辦?」
「他們不是要殺我,而是要殺你們,如果我跟你們在一起,你們就死定了。」斷箭毫不在意地揮揮手,「我不會死,我們敦煌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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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光如銀。
斷箭坐在篝火旁,輕輕擦拭著鳳凰刀。斛律雅璇輕輕走過來,坐到他身邊,抱著雙膝望著天上的繁星,默默無語,良久,她低聲說道:「對不起……」
「我經常會失控。」斷箭回刀入鞘,語含歉意,「十幾年來,我一直活在生死的邊緣,常常喘不過氣來,有時候我會做夢,都是噩夢,夢裡也是這樣,會被自己的吼聲驚醒。」斷箭笑笑,笑得苦澀落寞,「我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解脫,但我想,我殺人,人殺我,總有一天我也會人頭落地,到那時我就解脫了。」
斛律雅璇打了個冷戰,全身蜷縮到一起,「我很冷。」斷箭伸手把她抱進了懷裡。
「柔然人會死嗎?」
「不會。」斷箭說道,「死的是鐵勒人。」
「你會死嗎?」
斷箭沒有說話,他想起了阿史那西海,想起了她臨走時的囑咐,嘴角不由掀起一絲笑意。
斛律雅璇嬌軀微顫,忽然轉身抱住斷箭的脖子,悲聲哀求,「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殺燕都。」
「天山這段路,阿蒙丁熟悉,出了天山,龍竹就可以帶路,但到了敦煌,只有靠你的身份才能走進玉門關,否則他們很難逃生。」斷箭撫摸著她的長髮,小聲勸道,「雖然我殺人,這些人的性命對我來說也無足輕重,但我痛恨突厥人,所以我就是要救他們,我倒要看看突厥人怎麼滅口。」
斛律雅璇無聲落淚。
「不管我刺殺是否成功,燕都估計都難逃過這一劫。」斷箭輕輕替她擦去眼淚,低聲笑道,「玷厥做出這種事,室點密怎麼辦?難道他殺了自己的兒子?他只能犧牲燕都,這樣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我只不過是個替罪羊而已,哈哈……」
「你哥哥會救你。」斛律雅璇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蒼白無力,內心歉疚而痛苦,淚水如注。
傳言當年乙息記可汗科羅就是被斷氏白馬堂所刺,今天燕都也是被斷氏白馬堂所刺,這種安排天衣無縫,可以幫助室點密、佗缽和玷厥解決最棘手的問題。斷箭本來就是被派到大漠送死的,他的使命就是獻上腦袋一顆。
「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斷箭看到斛律雅璇痛苦的樣子,有些好笑,「即使沒有你,我也會趕到蒲類海,而且,我已經知道上當了,之所以沒有逃,不是因為你的關係,也不是因為我不想看到龍竹他們死於非命,而是因為我已經知道我必須留下來的原因,更何況……」斷箭親吻著她圓潤白嫩的耳垂,調笑道,「你把身體給我了,我也要報答你啊,當然了,如果你能給我留個孩子,我就更加感激涕零了。」
斛律雅璇玉臉羞紅,蠅吶低語,「我們回去吧,我給你生個孩子。」
斷箭大笑,「你不怕你父親一怒之下殺了你?他殺了你,我倒未必心痛,但殺了我孩子,我肯定悲傷欲絕。」
斛律雅璇氣惱不已,揮動粉拳狠狠打了他幾下,忽然張開小嘴,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斷箭失聲痛呼,連連求饒。
「我現在相信崔季舒的話了。」斷箭捧著斛律雅璇那張美艷絕倫的玉臉,做了個極度絕望的表情,「像你這種妖媚女子,真的是紅顏禍水啊,你想想,我這種落魄刺客墜入你的情網後,都甘願奉上頭顱,更不要說那些君王家主了。」
斛律雅璇眼含淚花,嫵媚輕笑,「我生下你的孩子,就到少林寺找僧稠大師,請他把我們母子送到斷氏白馬堂。」
斷箭頭皮一陣發麻,仰身倒地,望天哀歎,「天啊,白馬堂完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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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鼓如雷,號角長鳴,戰馬的奔騰聲和激烈的廝殺聲響徹了蒲類海上空。
美麗的草原上,突厥汗國大可汗燕都指揮鐵騎向柔然人發動了猛烈攻擊,一隊隊的鐵騎就像潮水一般呼嘯奔騰,氣勢如虹。柔然人奮起反擊,其高昂的士氣和兇猛的反撲一度遏制了突厥人的攻勢,但突厥人隨即調整了攻擊方向,從兩翼強行衝陣。
庵羅辰抵擋不住,陣勢逐漸混亂,中軍開始緩緩後撤。
「鴻烈公,進攻嗎?」柔然人的軍主急切問道。
斷箭躺在草地上,抬頭看了看戰場,「燕都的中軍還沒有出動,現在他身邊至少有五千人,我們純粹是去找死。」斷箭重新躺倒,懶洋洋地說道,「不要著急,你先去睡一覺吧,慢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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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不計字數)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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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榮(?——528年):
北魏河北農民起義首領,鮮卑族人。初為懷朔鎮(今內蒙古固陽西南)鎮將。六鎮起義失敗後,他投靠鮮於修禮,孝昌二年(526年)殺叛將元洪業,接著領導起義部眾。當年九月,博野白牛邏(今河北蠡縣)一戰,斬殺章武王元融,自稱天子,國號齊。後乘勝進軍,殺魏軍最高統帥元琛,佔據河北數個州縣,擁兵數十萬。起義過程中,他欺凌漢族的民眾,拉攏豪強地主,又偷襲殺死杜洛周,導致起義部隊的分裂。
528年七月,葛榮率軍圍鄴城,眾號百萬。九月,爾朱榮率精騎出滏口(今河北磁縣西北),與義軍展開會戰,爾朱榮派侯景為前驅,高歡陣前誘降。葛榮輕敵,爾朱榮出奇兵,表裡合擊,義軍大敗。葛榮被侯景所擒,被俘。義眾星散,為契胡分頭押領。十月,葛榮犧牲於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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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兵最早的來源,《鄴侯家傳》中云:「初置府兵,皆於六戶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選材力一人。」
陳寅恪先生以當時分民上,中,下三等。「六戶中等以上」指的是上、中兩等中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合為六等。此六等居民皆有一定經濟基礎,他們也最需要軍隊來保障他們在政治經濟上的利益,同時他們也有力量來供養一支軍隊。這涉及到一個「良家子」從軍的問題。雖然「良家子」從軍自古就有,例如西漢重視「良家子」尤其是六郡良家從軍,而且地位與一般「卒」「徒」不同。良家子是身份地位最高的。不僅本人必須屬於地主階級,而且其家門第也比較高,凡是父兄犯罪或家世微賤,就不能列於良家子之列。所以李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班固「徙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馳射上林,講習戰陣。」
當然另外一方面,六戶中等以上是三等九品中財產最多的,即田宅奴婢最多,依照賦調法令的規定,交納的粟和絹也比下三品的要多。愈是戶等高,賦額也就愈重,被籍為兵後,免其身租庸調,對於這些人來說,便有著眼前的實惠。他們參軍入伍的積極性就有所保證。
可是,入伍府兵的條件:一,鮮卑人。二,六戶中等以上。三,家有三丁。這樣看來,能夠入伍的實在是太少。他們一方面警衛,另外一方面還要參加作戰。經過西魏和東魏的幾次較量,尤其是發生在大統九年的邙山之戰,西魏一敗,折兵六萬,當真非同小可,府兵損失殆盡,就在這一年,府兵徵兵有了重大改變。
《周書--文帝紀下》記載大統九年:「於是廣募關隴豪右,以增軍旅。」
陳寅恪先生認為:「然則府兵之性質,其初元是特殊階級,其鮮卑及六鎮之胡漢混合種類及山東漢族武人之從入關者固應視為貴族。即在關垅所增收編募,亦止限於中等以上豪富之家,絕無下級平民參加於間。」再過了七年,復揀取人民之有材力者編入府兵軍籍。又說:「最初府兵下之將卒皆為胡姓,即目胡人。周武帝募百姓充之,改其民籍為兵籍,乃第一步府兵之擴大化即平民化。此時以前之府兵皆是胡姓,則胡人也,百姓,則夏人也。故云:是後夏人半為兵矣。」
這樣,他們徵兵由六戶中等以上擴大為關隴豪右進一步擴大為人民之有材力者,仍然具有可靠的質量—人民之有材力者,和穩定的數量—改民籍為兵籍,成為世兵制。由此觀之,則較南朝之臨時征發與流民北府兵,北朝府兵完善的徵兵制度為其提供了強大戰鬥力的保障。
------------引自《論府兵制之適於發揮戰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