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牛角號聲迴盪在廣袤的草原上,隨風飄散,然後慢慢消失在群山峻嶺之間。
斷箭從草地上一躍而起,急步向山嶺上衝去。黑虎懶洋洋地躺在溪邊曬著太陽,看到斷箭急速移動的身影,也翻身爬了起來,連蹦帶跳地跟在他身後。
「你去哪?」斛律雅璇正泡在清澈的溪水裡,忽然看到斷箭離開,急忙叫道,「有人來了怎麼辦?黑虎,黑虎不要走……」黑虎回頭看看她,遲疑了片刻,還是掉頭跟著斷箭跑了,歡快的叫吠聲沿著山林一直衝上了山嶺。
神駿的青海驄站在山嶺上,默默地望著遠方。一支軍隊從地平線上飛馳而來,在密集號角聲裡急速奔向柔然大營。斷箭看了一會兒,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手撫青海驄雪白的長鬃,額頭抵在青海驄的長頸上,心裡的疑團越來越大。
鐵勒人的軍隊離開後,柔然軍隊的集結速度突然加快,每天都有數千人馬趕到蒲類海,好像他們本來就潛伏在附近,這很反常,庵羅辰和淳於盛顯然隱瞞了自己什麼,柔然人另有計策。柔然人想幹什麼?庵羅辰從哪變出來這麼多軍隊?
自從阿那瑰在懷荒一戰兵敗自殺後,柔然人的處境就很艱難,不但遭到突厥人的殺戮,還遭到鐵勒人和其它部落的攻擊,其間還屢屢自相殘殺,最後徹底分裂,各奔東西。很多柔然部落跟隨王族郁久閭氏南遷中土,試圖借助拓跋魏和高齊的力量復國,但因為彼此之間的仇恨和猜忌,雙方也是頻頻衝突,最後被高洋殺得死傷殆盡。庵羅辰在大漠上流亡了十幾年,一事無成,由此可以想像柔然人沒落到了何種地步。
以柔然人現在的實力,僅靠大齊人、大周人的就敢發動叛亂?庵羅辰和柔然各部首領對齊、周兩國的目的一清二楚,他們有必要冒著全軍覆沒的危險,給中土人當刀使?中土人和他們仇怨甚深,一旦目的達到了,極有可能拋棄他們,甚至和突厥聯手把他們從人世間徹底抹去。
柔然人有復國的宏圖大志,但復國的前提是保障自己族人的生存,如果柔然一族被滅絕了,那還怎麼復國?這場叛亂的關鍵是促成突厥汗國的分裂,然後柔然人才能在大漠諸族的夾縫中生存下來,並逐漸壯大發展。實力到了一定地步,才能開始復國的征戰。生存,是柔然人的第一目標,所以,柔然人不會相信中土人,他們敢發動叛亂,顯然有更強的後盾做,和中土兩國的盟約,不過是借此得到所需的錢財和物資而已。
柔然人也不會相信鐵勒人。柔然汗國的敗亡,和鐵勒人的崛起有很大關係。當年阿那瑰做可汗的時候,拓跋魏的六鎮鮮卑人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叛亂,拓跋魏為了平定這場叛亂,和柔然人握手言和,並借助阿那瑰的力量擊敗了六鎮人。不久六鎮人被遷到河北,再度爆發大起義,拓跋魏隨即陷入連綿戰亂,並就此走向敗亡,根本無力威脅大漠,所以柔然汗國在阿那瑰時期,主要對手就是鐵勒人,直到阿史那土門出賣了他們,在蒲類海一戰全殲高車十二姓,柔然人的對手才變成了突厥人。柔然人和鐵勒人的這種仇恨深入兩族的血液,因此,柔然人的後盾也絕不會是鐵勒人。
既不是中土人,也不是鐵勒人,那只剩下突厥人了。
突厥人中,誰最希望突厥汗國分裂?或者,誰的身份和利益需求會讓柔然人堅信他有分裂突厥汗國的意圖,並且還能在這場叛亂結束後保障他們的安全?
是攝圖嗎?淳於盛知道攝圖的事,庵羅辰也肯定知道,之所以讓自己說出來,是為了取信於鐵勒人,為了讓鐵勒人離開蒲類海去攻打莫賀城,但攝圖的勢力範圍遠在東部,並且和漠北鐵勒人關係親密,他未必會信守承諾,保護柔然人。
是佗缽嗎?佗缽的勢力在天山南北,他和蒲類海鐵勒人,和高昌等西域諸國的關係很親密,而且他有室點密的,假如燕都死了,大可汗的位子肯定是他的,他絕對不希望突厥汗國分裂。
那只剩下小葉護玷厥了。玷厥想做突厥汗國的大可汗,但現在突厥汗國有「東部突厥承繼可汗、西部突厥承繼葉戶」的傳統,室點密為了維持大漠穩定無意推翻這個傳統,但小葉護難以接受,為此他需要分裂突厥汗國,讓自己事實上成為西部突厥的可汗。等到西征波斯勝利了,室點密死了,西部突厥的實力無人可以抗衡了,他就可以席捲東部突厥,成為統治突厥汗國的大可汗了。
誰來幫助他完成這件事?柔然人顯然最合適。柔然人的實力不夠強大,很長時間內難以真正威脅到突厥人的安全,而鐵勒人就不一樣了,他們過去是突厥人稱霸大漠的主要對手,現在也是傾覆突厥汗國最大的威脅。
斷箭想明白了,全部想明白了。
在突厥汗國,覬覦大可汗之位的特勤們,以攝圖和玷厥最為心切。攝圖是被樓蘭海鑄像逼到了絕路,他再不反叛,燕都肯定要殺了他。在東部突厥的特勤中,就他和佗缽實力最強,佗缽是內定的大可汗人選,那麼他只有死,別無出路。
玷厥則是想乘著室點密還在世的時候,把東部突厥對自己的威脅解除了,名正言順地做個西可汗,免得將來室點密死了,東部突厥的大可汗和特勤們聯手對付自己。如其將來分裂,還不如現在分裂,以室點密的威望和實力,現在分裂後造成的局面肯定對西部突厥最有利,這一點毋庸置疑。
自己早先曾猜想攝圖和玷厥是這次叛亂的內應,最終目標是殺了燕都,但如今看來他們不是內應,而是直接參予了叛亂。正從各地急馳而來的軍隊雖然打著柔然人的旗號,但內中肯定有很多都是玷厥的人馬。小葉護玷厥以柔然人為誘餌,正在把大可汗燕都一步步拖進陷阱,最後給他致命一擊。
西海曾經告訴過自己,玷厥背叛了室點密,但自己並沒有過分在意這句話,誰知玷厥厲害至此,竟然做出了這種可怕的事。
當日自己陷在寧戎寺,玷厥和攝圖同時出現,逼得昭武江南不敢不放人。他們讓自己到蒲類海的目的很簡單,就是配合庵羅辰和淳於盛欺騙鐵勒人,讓他們去打莫賀城。為什麼要把鐵勒人調離?
很顯然,這是一個陷阱,鐵勒人離開了,蒲類海只剩下柔然人,燕都隨即可以帶著大軍全殲柔然人。接下來,鐵勒人獨木難支,肯定要敗亡。
自己曾猜測李丹要出賣叛軍,以此來和燕都、室點密討價還價,那麼出賣叛軍的計策顯然就是這個辦法。先是讓蒲類海鐵勒人提前發動叛亂,這樣柔然人的主力一時無法集結到蒲類海,然後再以攝圖和漠北鐵勒人即將攻打突厥牙帳來說服他們,讓他們知道手裡的勝算很大,請他們攻打莫賀城南下取高昌。這段時間裡柔然人主力會陸續趕到蒲類海,而燕都的軍隊也到了,柔然人全軍覆沒,接著蒲類海鐵勒人也全軍覆沒。
燕都連續苦戰,時間較長,而隆冬又來臨了,短期內無力北上攻打攝圖。等到春暖花開,攝圖已經在漠東、漠北站住了腳。那時,燕都卻一籌莫展,無論他是否攻打攝圖,突厥汗國都已分裂,從維持大漠穩定的大局考慮,最好的辦法就是聽從室點密的建議,分封可汗。大家割據一方,尊奉都斤山的大可汗為突厥汗國之主,大漠依舊還能保持穩定,否則立即四分五裂。至此,李丹的計策全部實現。大周重開絲路,室點密去西征,燕都則和大周重續盟約,威脅大齊。大齊北疆受脅,無法全力攻擊大周,也只好維持三足鼎立之勢。大周則利用這個天下形勢,禁絕佛道兩教,修改國策,增加財賦,增強實力,準備一統大河流域。
但是,玷厥破壞了這個計策,他和柔然人秘密結盟,把西部突厥的軍隊秘密調到了蒲類海,要圍殲燕都。燕都死了,東部突厥勢必大亂,佗缽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在短期內穩定大漠,這樣一來室點密無法西征,只好把主力東調,全力平定叛亂,維持突厥汗國的統一。以室點密的威望和西部突厥三十萬大軍,東部突厥的特勤們肯定無力抵抗,最好的最能獲益的辦法就是共尊室點密為大可汗。室點密做了大可汗,會在大漠推行「父死子繼」的繼承製,玷厥隨即可以如願以償地成為突厥汗國的大可汗,他的目的實現了。
室點密平定叛亂、穩定大漠需要時間,這樣大齊的目的也就實現了,他們隨即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攻打大周,而大周卻白忙了一場,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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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狐,你敢騙我。」斷箭突然怒吼一聲,轉身向山下飛奔而去。黑虎嚇了一跳,站在青海驄邊呆了一下,然後高聲叫吠,像利箭一般射了下去。
斷箭怒不可遏,跳進溪流衝向斛律雅璇。斛律雅璇看到斷箭穿著衣服跳進水裡,臉色鐵青,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頓時嚇得驚慌失措,下意識地兩手抱住了酥胸,「你幹什麼?」
「你敢騙我?」斷箭大手如電,一把卡住了斛律雅璇的脖子,將她從水裡拎了起來,衝著她怒聲咆哮,「庵羅辰和玷厥有什麼密謀?這兩天到底有多少軍隊趕到了蒲類海?燕都是不是馬上就要到了?你說,快說……」
斛律雅璇痛得尖聲慘叫,手腳劈頭蓋臉地打向斷箭。斷箭單臂用力,凌空將其砸進水裡,跟著縱身撲上,把她死死摁在水裡。斛律雅璇極力掙扎,漸漸無力。斷箭抓住她的肩胛將她拉出水面,湊到她耳邊厲聲吼道,「告訴我……」
斛律雅璇張嘴吐出幾口水,劇烈咳嗽著,神情恐懼至極,「燕都……馬上就要……到了。」
「玷厥要在這裡集結多少軍隊?」
「五萬。」
斷箭駭然心驚,「這是誰的計策?你父親嗎?」
「我父親能對大漠上產生多大的影響?無論是攝圖還是庵羅辰,他們都不會理睬我父親,李丹也是一樣,中土齊周兩國所能做的不過是利用大漠各勢力之間的矛盾,推波助瀾而已。」斛律雅璇冷笑道,「你以為李丹才智出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以決定大漠形勢的發展嗎?笑話。決定大漠形勢發展的是大漠人,他們才是大漠的主人。」
「這都是玷厥的計策?」斷箭急忙問道,「庵羅辰怎麼會信任他?」
「庵羅辰的夫人是蘭陵長公主,她和室點密的可賀敦長樂公主都是拓跋皇族。」斛律雅璇怒視斷箭,逐漸鎮定下來,「當年文宣皇帝高洋屠殺拓跋皇族,蘭陵長公主得淳於盛相助,帶著庵羅辰的兒子逃到了塞外,隱居於高昌國。過了幾年,她在高昌國王麴乾固的幫助下,和長樂公主見面,希望能借助突厥人的力量報仇雪恨,重建魏祚。庵羅辰和玷厥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並成為玷厥手上的一支奇兵。」
「長樂公主?」斷箭略感吃驚,「她能影響玷厥?」
「室點密老了,長樂公主遲早都是玷厥的女人,很多時候她都要為自己的未來考慮,為玷厥的將來考慮,而玷厥要想討得室點密的歡心,贏得室點密的信任,更需要長樂公主的幫助,他們兩個人……」斛律雅璇眼露鄙夷之色,「現在是母子,將來是夫妻,利益一體,這有什麼奇怪。」
「那你為什麼瞞著我?」斷箭用力把她推到水中,大聲叫道,「玷厥殺了燕都,接下來就要殺鐵勒人,殺完了鐵勒人,他就要殺柔然人,他要滅口,他要把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殺了,你知道嗎?我的使命早就完成了,只要我冒充李丹把鐵勒人誘離蒲類海,我就可以走了,你為什麼非要置我於死地?」
「我要殺了燕都。」斛律雅璇從水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赤裸的嬌軀暴露在陽光下,一覽無遺,她很激動,衝著斷箭聲嘶力竭地叫道,「你答應我的,你要幫我殺了他。」
斷箭冷笑,「我知道你想殺燕都,但你不是為你哥哥報仇,而是想討好你父親,想回到你那個家,但我不行,我是大周人,我不能為了你背叛大周,不能為了你讓千千萬萬大周人死在你父親的刀下。」斷箭憤怒地連連搖頭,指著斛律雅璇恨恨地罵道,「你可以騙我,但你不能無視無辜的生命。」
斷箭掉頭就走。
斛律雅璇望著他的背影,無力跪倒水中,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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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竹、火鸚鵡匆匆走進軍帳。
「準備走……」斷箭攤開地圖,用力點了幾下,「今天半夜悄悄動身,我們去莫賀城。」
兩人面面相覷。「金烏,發生了什麼事?」龍竹詫異地問道,「為什麼突然要離開蒲類海。」
「你想死在這裡?」
龍竹和火鸚鵡臉顯駭色,半晌無語。
「金烏,柔然人的軍隊越來越多,你這個時候離開,庵羅辰恐怕不會答應。」火鸚鵡擔心地說道。
「金烏,柔然人看得我們很緊,就算半夜走,也很困難。」龍竹看了看地圖,疑惑地問道,「為什麼要去莫賀城?和鐵勒人會合嗎?」
「不要問許多,立即去準備。」斷箭冷聲說道,「告訴兄弟們,吃飽了,把傢伙帶好。來的時候很容易,走的時候就未必那麼順利了。」
龍竹和火鸚鵡不敢多問,轉身就走。斛律雅璇出現在門口,兩眼紅腫,神色黯然,「你們兩個等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和金烏說,等一下好嗎?」兩人回頭看看斷箭,心裡愈發疑惑,這到底出了什麼事?上午出去的時候兩人還非常親密,有說有笑的,怎麼從山上下來,兩人就翻臉了?大周和大齊終究有生死之戰,這兩人又何必糾纏在一起,自找不快活。火鸚鵡拉了拉龍竹,兩人走出帳外,免得礙眼。
斛律雅璇櫻唇顫抖,話未說,淚水已經滾了下來。
斷箭嗤之以鼻,沒有絲毫憐香惜玉之意,「我是什麼人你知道,將來我不是在絲路上做個馬匪,就是回長安,但我還不想死。我手下有七十多個兄弟,我要把他們安全帶回樓蘭海。」
「我真的不是要騙你。」斛律雅璇悲聲嗚咽道,「你到蒲類海的目標就是燕都,我如果告訴你真相,你馬上就會離開,你或許能殺出去,但你手下至少要死掉一半,還有一半人回到樓蘭海後,等待他們的也是死亡。玷厥絕對不會讓他們活下去,包括你和你哥哥。」
斷箭冷笑不語,但信心已經開始動搖。
「我說過,你們兄弟要想活下去,就得拚命。」斛律雅璇輕拭淚水,柔聲勸道,「室點密還在,事情或許沒有你想像的那樣糟糕,也許還有轉機……」
就在這時,斛律慶飛一般衝了進來,「國相中伏,全軍覆沒,燕都的大軍正在急速趕來,距離蒲類海六十里。可汗請鴻烈公急赴大帳議事。」
斷箭頭一麻,感覺窒息難當,呼吸驟然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