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箭輾轉難眠,披著毛氈慢慢走到一處土坡上。
滿天星斗璀璨奪目,豐滿的弦月如同一位文靜的少女,款款穿行在雲層中,欲露還羞。夜風輕吟,涼氣襲人,篝火燃燒的木香味混雜在空氣中,讓人感到一絲淡淡的溫暖。荒原浸浴在黑暗裡,深邃而靜謐,偶爾傳來的幾聲馬嘶就像枯葉隨意飄落到秋水上,在深沉的夜靄裡悄然蕩起片片漣漪。
遠處的山丘上紅光閃耀,南來北往的商旅們圍在一堆堆篝火旁酣然入睡。斷箭緩緩坐到地上,呆呆地望著那點點搖曳的火苗,想到天山南北已經爆發的戰亂,忍不住低聲輕歎。這種安寧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大漠上的生靈在年復一年的災難中苦苦煎熬,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個統一的突厥汗國,誰知還沒維持數年,災難便再度降臨了。
他的思緒隨著冰涼的夜風回到了中土,回到了萬里之外的長安,回到了浴血奮戰的大河南北,定陽大戰的一幕幕忽然湧進了腦海。
自己的命運突然發生變化,是在梁山公李澣死後。他的軍隊被齊公宇文憲收編,自己被破格遷升為正三命的幢主,然後渡過黃河進入定陽城作戰。在艱苦的守城戰中,自己曾三次奉命殺出重圍求援。臨貞公楊敷眼見糧草斷絕,城池告急,無奈之下曾讓自己出城刺殺大齊主帥太宰段韶。那次刺殺失敗了,但自己探知段韶病重、齊軍軍心不穩,這堅定了楊敷守城的決心,然而就在這時,華山公楊文紀出現了。楊敷不知得到了楊文紀的什麼消息,突然改變計策,決定突圍,並讓自己先行護送楊文紀殺出重圍。接下來就發生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情。楊敷突圍失敗,全軍覆沒。自己被宇文憲流放到敦煌。
一個多月來,自己冒充李丹,接觸了長城南北很多執掌機要的大人物,知道了長城南北很多隱秘,眼界大為開闊,對過去發生的事也逐漸有了更深的認識。從齊公宇文憲破格提拔自己,並委以重任讓自己率軍進入定陽城作戰來看,他一定從梁山公李澣的嘴裡知道了自己,他認識自己。華山公楊文紀到定陽城去,很可能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出賣楊敷,把定陽城拱手送給大齊;一個是把自己帶出來交給宇文憲。
宇文憲把自己流放到敦煌,絕不像高熲(jiong)所說,僅僅是一封信,也不想李雄所說,僅僅是為了試探李家的選擇。他們兩個要麼欺騙自己,要麼刻意隱瞞了真相。
宇文憲是宇文護信任的人,大周在大漠上所採取的一系列計策都是宇文護和李丹聯手制定的,李丹需要一個刺客幫助他刺殺拜火祭司,而宇文憲手上恰好就有這麼一個刺客,於是自己就以流犯的身份到了敦煌。至於李雄發現自己和李丹長得一模一樣,李丹借助自己這個「兄弟」實施一連串的瞞天過海之計,恐怕是李丹當初自己也沒有想到的。
如果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宇文憲和楊文紀都是宇文護的人,那麼有些事就容易理解了。宇文皇族中,陰謀誅殺宇文護的人不是宇文憲,而是其他人。關隴門閥中,有些人可能想殺宇文護,但宇文護主掌大周權柄十幾年,他也拉攏了一大批門閥望族,他也有很多堅定的者,比如弘農楊家的楊敷、楊文思、楊文紀兄弟。楊敷的兒子楊素就在宇文護的都督中外諸軍事府中任職記室,宇文護非常喜愛和信任他。
定陽大戰,楊敷雖然全軍覆沒,但斛律雅璇曾在閒聊中告訴自己,楊敷並沒有死,他被活捉了,監禁在鄴城。這是個聰明的選擇。當時那種情況下,楊敷即使率軍突圍成功,最後也會因為擅自棄守定陽城而遭到懲罰。相比較而言,被大齊活捉,寧死不降就要好很多。這樣他既能落得好名聲,也不會連累自己的家人親族,將來有機會還能榮歸故里,還能因為自己的忠誠而受到皇帝的封賞。那時,當年的失敗反而不是恥辱,而是守節的功勳了。
大周朝堂上的權柄之爭,其實是宇文氏和獨孤氏之爭,自己到目前為止,似乎還沒有捲進去的跡象,但大漠上的事一旦水落石出了,李丹的計策如果全部成功了,大周徹底扭轉了劣勢,自己可能會因為離奇的身世而被李丹一起拉進去。
斷箭搖頭苦笑,覺得梁山公死得真冤。在激烈的朝堂爭鬥中,他成了犧牲品,死得毫無價值,他的宏圖志願轉眼就成了過眼煙雲。自己更是悲哀,一直以來,自己都是別人手中的工具,現在即使想明白了又能怎麼樣?難道還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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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將來的命運非常好啊。阿史那西海的聲音突然從心靈深處衝出,迷人的笑靨和開心的笑聲霎時佔據了斷箭的心田。斷箭心如刀割,忍不住抱頭呻吟起來。雖然自己知道那是一個夢,但夢真的醒了,那種失落和痛苦還是刻骨銘心,讓自己難以承受,更不願去面對。
西海要出嫁了。她曾說自己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原來是去和親,遠嫁到遙遠的拜占庭,重複她兩個姐姐淒苦的命運。她說大可汗燕都要娶她,我還信以為真,其實那是個謊言,她嘴上在痛罵燕都,心裡卻在痛罵那個拜占庭皇帝。她同情自己在波斯的姐姐,害怕自己重蹈覆轍,誰知道她正在走一條和姐姐一模一樣的路。
我以為自己得到西海,是因為神的垂青,哪裡知道這是圓西海她自己的一個夢。她想擁有一份美麗的回憶,當她在遙遠的君士坦丁堡遠眺故國的時候,當突厥汗國有朝一日攻打拜占庭她處境艱難的時候,當她孤苦伶仃悲慘度日的時候,她還能靠這份美麗的回憶支撐下去,靠這份美麗的回憶堅強地活下去。
斷箭想到阿史那西海在秦海湖心山的深情,想到她離開時的笑容和囑咐,心裡極度悲哀而憤懣。我去莫賀城幹什麼?陪著西海一起流淚嗎?我現在即使是大周國的國主,我也無法抗衡室點密,把西海搶到手。命運,這就是命運。
我本以為西海是神給我的恩賜,誰知卻是一個刻骨銘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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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麼?」斛律雅璇溫柔而動聽的嗓音在他身後輕輕響起,這聲音就像荒漠裡的一汪清泉,讓斷箭痛不欲生的心靈突然找到了一個宣洩之地,找到了一個洗滌傷口的地方。斷箭低著頭,拍了拍身邊的沙地,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我想聽你說話。」
斛律雅璇聽出他心情不好,奇怪地看看他,然後扶著他的手臂坐下,溫順乖巧地抱著他的手臂,側著腦袋想看清他的臉,「你怎麼了?傷口很痛嗎?」
「還好。」斷箭停了一下,問道,「將來你會嫁給攝圖嗎?」
「嗯……讓我想想。」斛律雅璇抬頭望著天上的星星,笑著說道,「我不想待在大漠,大漠太窮了,即使是可汗王庭,也無法和鄴城相提並論,而且大漠冬天非常冷,大漠上的人也很野蠻,攝圖死了我就要嫁給他弟弟,他弟弟們死光了,我又要嫁給他兒子。想想很可怕,我和他會生孩子,將來我和他兒子又要生孩子,我的孩子們怎麼稱呼我?大漠上人稱呼生母為阿媽,稱呼其它母親為姐姐。我的孩子們有的叫我姐姐,有的叫我阿媽,他們彼此之間有的是兄弟,有的卻是叔侄……太可怕,太可怕……」斛律雅璇嬌軀輕顫,連連搖頭,「我不能嫁給他,不能。」
「你敢違抗你父親的命令?」
「我父親又不是宗室王,我也沒有資格成為大齊公主。等到攝圖成為可汗,他要迎娶的是大齊公主,我怎麼可能會成為他的可賀敦?」
「但你可以做為大齊公主的陪嫁啊。」
「是啊……」斛律雅璇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都要新安公崔季舒那張嘴惹的禍,我恨死他了。」
斷箭抬頭看看她,好奇地問道:「為什麼?」
「他小時候給我看相,說我是紅顏禍水,長大後若嫁入後宮則國亡,嫁入高門則族滅,留在家裡則有滅門之禍,所以他叫我父親把我掐死算了,免得禍害無窮。」
斷箭目瞪口呆。崔季舒是山東博陵崔家的人,當世才俊,年輕時就為神武皇帝高歡所賞識,大齊名臣,是山東經史大家,書法大家,醫學大家。山東高門名士一般都擅長占卜測算,像崔季舒這種人更是千金難求一卦。他如果說斛律雅璇是紅顏禍水,那十有八九錯不了。怪不得斛律光把自己的女兒趕到塞外做馬賊,又非要把女兒嫁給攝圖,原來是這麼回事,他把女兒當作了紅顏禍水,當作了敗亡突厥人的工具。
斛律光一代驕雄,他也相信這個?過去梁山公就很相信這個,他曾說越是高門望族包括皇帝宗室,越是相信這個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可是關係到國祚命運、家族興旺的大事,不能不信,更不能不防。當年大齊神武皇帝高歡、文宣皇帝高洋在世的時候,國中有童謠,說亡齊者阿那瑰也,結果大齊人屢屢北上攻擊柔然汗國,遠交近攻,軟硬兼施,硬是把柔然汗國打得四分五裂。阿那瑰最後敗亡於懷荒一戰,被突厥人逼得自殺了。
「你說,我那點象紅顏禍水了?」斛律雅璇十分委屈地問道。
斷箭仔仔細細打量了她一會兒,疑惑地搖搖頭,「我也看不出來。」接著他安慰道,「崔季舒也許眼睛瞎了,胡扯八道。什麼時候碰到他,我代你出出氣,把他舌頭割了下來餵狗。」
斛律雅璇掩嘴而笑,「不用啦,新安公是個大好人……」她悄悄瞥了斷箭一眼,低聲說道,「如果我違背父親的命令,逃到樓蘭海,你會保護我嗎?」
「當然。」斷箭毫不猶豫地說道,「在中土,我們是敵人,但在大漠我們是朋友,是生死朋友,我當然會保護你。」
「你行嗎?」斛律雅璇笑道,「你不過是一隻烏鴉而已。」
斷箭尷尬地笑笑,忽然想到了昭武江南,「你可以去康國找昭武江南啊。你和她認識,蔥嶺又遠在萬里之外,你父親聽到這個消息,也只有放棄了。」
「到康國?太遠了。」斛律雅璇看看斷箭,撒嬌似地搖了搖他的手臂,「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斷箭驀然想到了即將遠嫁拜占庭的西海,心裡一痛,半天沒說話。
「你不願意嗎?」斛律雅璇笑了起來,「康國有一個大美女,你不想去看看?江南姐姐天姿國色,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會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被她迷住了,所以才不敢去,擔心被她拒之門外?」
「她被惡魔詛咒了。」斷箭小心掩飾道,「而且這次我騙了她,她氣得差點把我殺了。」
「她不會殺你的。」斛律雅璇說道,「她有個親信叫何林,何林的哥哥叫何永康,是大齊首富。這個人和我父親的關係非常好,江南姐姐想通過他說服我父親重開兩國商貿。我有這層關係,可以確保江南姐姐不會殺你。」
「你太自信了。」斷箭一邊脫下身上的毛氈蓋在斛律雅璇身上,一邊說道,「她最後沒有殺我,是不是和鐵勒人提前起事有關?」
「不會吧?鐵勒人和突厥人之間的仇恨雖然很深,但在沒有足夠錢財和物資的下,他們絕不會貿然起事。」
「那他們為什麼起事了?難道他們從其渠道得到了錢財和物資?」
「這件事肯定和你哥哥李丹有關係。」斛律雅璇皺著眉,慢吞吞地說道,「我覺得他在利用江南姐姐的錢財和物資欺騙室點密,讓室點密對叛亂的時間產生錯誤的估計,從而打亂室點密的部署,讓叛軍佔據一定優勢,繼而取得更大的勝果。對於中土來說,這場叛亂至關重要,只能勝,不能敗,所以李丹計中設計,把室點密一步步引上了錯誤的方向……」
「你是說,淳於盛可能早就得到了足夠的錢財和物資?」
「你不覺得淳於盛離開高昌的步伐太快了嗎?」斛律雅璇反問道,「沒有錢財和物資,叛軍就無法起事,這麼重大的事,淳於盛竟然撒手不管,帶著人馬一刻不停地趕往蒲類海,這實在讓人無法理解。」
斷箭點點頭,同意斛律雅璇的估猜,但心裡卻升起一絲疑問。哥哥從那得到這麼多的錢財和物資?難道……斷箭心中一窒,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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