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箭目不轉睛地看著站在湖邊的兩個人激烈爭吵,心裡很是擔心。風中隱約傳來薩滿聖母的叫聲,顯然她很憤怒,而李丹挺直著高大的身軀,時而背負雙手,時而揮動手臂,瀟灑狂放,沒有絲毫初見聖母的拘謹和恭敬,反而氣勢逼人。
黎明悄然來臨,樓蘭海沐浴在乳白色的霧靄中,如夢如幻,美麗而神秘。
薩滿聖母和李丹的爭執結束了,她獨自一人走向湖泊,站在清澈的水邊,任由清新的晨風吹拂著金色長髮,一動不動。李丹望著她單薄而孤寂的背影,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轉身向斷箭走去。
「她怎麼樣?沒事吧?」看到李丹後,斷箭忍不住問了一句。他並不想詢問他們剛才爭吵的內容,但薩滿聖母的眼淚讓他感到非常不安。這位大漠上的女神就像快樂的百靈鳥一般,無憂無慮,她怎會掉眼淚?
李丹笑笑,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對你說過,她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會有喜怒哀樂,是女人就會傷心流淚。」
「她遇到了什麼傷心事?」斷箭猶豫了片刻,追問道。雖然這樣問不合適,但站在對面的是自己兄弟,他覺得李丹如果知道什麼,應該會告訴自己。
「她會有什麼傷心事?」李丹笑道,「她如果流淚,一定是因為高興而流淚。你不要胡思亂想,她心情好得很。」
斷箭將信將疑地看看李丹,苦笑不語。既然李丹隱瞞不說,那事情一定很重要,自己也沒必要再追問。
「你跟她一起走。」李丹抬手指了指遠處的薩滿聖母,「你利用她的車隊做掩護,保護一個人盡快趕去高昌。到了高昌後,你聽那個人的安排。他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斷箭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心裡卻有很多疑問。今天是鑄像的日子,薩滿聖母既然到了樓蘭海,她為什麼不參加?李丹刺殺拜火祭司的目的,是為了阻止佗缽等人成功鑄像,這一點她很清楚,她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任由李丹為所欲為?昨天,薩滿聖母帶著自己直奔高昌,原本並沒有留在樓蘭海的意思,因為那時佗缽、玷厥等人已經決定誅殺李丹了,但現在李丹還活著,還在繼續實施自己的計策,薩滿聖母為什麼撒手不管了?
「這一趟很危險,九死一生。」李丹神色凝重,眼露歉疚之色,「本來我應該親自去,但現在形勢有些失控,江左陳國使團又提前趕到了樓蘭海,我實在無法脫身,只好麻煩你了。」
「你放心,我命大,死不掉的。」斷箭輕鬆笑道。「九死一生」這幾個字自己聽得太多了。過去梁山公派自己出外執行秘密使命的時候,每次都要鄭重其事的囑咐一番,好像生離死別一般,但自己運氣特別好,冥冥之中自有天神保佑,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地安全返回。
「龍竹和火鸚鵡帶著三足烏的人馬已經先去了高昌。」李丹繼續說道,「此次不同於刺殺鬥戰祭司,為了達到目的,你要全力以赴,即使三足烏全軍覆沒,也要在所不惜。」
斷箭暗自凜然,躬身領命。
「還是那句話,要活著回來,我們兄弟一起回長安。」李丹有些激動地抱住斷箭,在他後背上用力拍了幾下,「我在高昌等你。」
「你也要保重。」斷箭心裡一熱,眼眶驀然濕潤,「雖然昨天晚上僥倖逃過一劫,但他們還會對你下手,你要小心啊。」想到自己看到的那封密信,他又補了一句,「你要防備自己身邊的人,想殺你的人也許不止一個兩個。」
「人算不如天算,管不了那麼多。」李丹放開斷箭,淡然而笑,「如果我死了,你還能保住性命,你就拿著這個……」李丹拉開衣襟,從脖子上解下一塊血紅色的玉璧,「你拿著這塊鳳凰璧去找我母親,如果她對你的身世也一無所知,那麼……」李丹舉起玉璧,苦澀一笑,「只能企盼它告訴你一切了。」
這是一塊鳳凰玉璧,有半隻手掌那麼大,正面是陽線浮雕,一隻血色雄鳳從熊熊大火中展翅飛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斷箭看到玉璧,臉色頓變,塵封的記憶霎時被打開,一個瘦弱女童突然闖進他的腦海,恐懼而稚嫩的哭喊聲猛烈撞擊著他的心靈,撕心裂肺般的痛苦驟然侵襲了他的全身,幾滴淚水情不自禁滾了出來。
李丹驚訝地望著斷箭,又低頭看看手上的鳳凰璧,疑惑不解。
「我也有一塊鳳凰璧。」斷箭擦了把淚水,啞聲說道,「是一隻血色雌凰在烈火中掙扎,它是平雕陰刻,大小和你這個一模一樣,如果我猜的不錯,它們本來是一體的……」
「在哪?那塊鳳凰璧在哪?」李丹又驚又喜,急忙叫道,「你快拿出來。」
斷箭抬頭望天,極力抑止著眼裡的淚水,良久無語。木蘭,你在哪?人海茫茫,我到哪才能找到你?
「你快告訴我,那塊鳳凰璧在哪?」
「沒有了,早就沒有了。」斷箭慘笑,「像我這樣的人,怎能保得住玉璧?它太名貴了……」
「被人搶走了?是誰?」李丹怒聲問道,「你告訴我,是誰?我們必須找到那塊鳳凰璧。」
斷箭搖搖頭,悲傷不已。李丹苦歎,沒有再追問。斷箭自小就是個佛圖戶,他有什麼能力保護鳳凰璧?他能記得自己曾有一塊鳳凰璧已經非常不容易了。「算了,不管怎麼說,你是我兄弟,是李家的子孫,有沒有那半塊玉璧,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李丹走到斷箭身前,一邊小聲安慰他,一邊把鳳凰璧上的金絲帶繫在他脖子上,「現在你長大了,可以保護它了,我把它交給你……」
「哥……」斷箭越聽越是心寒,脫口叫道,「你說什麼?你什麼意思?」李丹的話裡明顯就有決別的味道,這讓斷箭駭然心驚,心裡的痛苦轉眼就被不祥的預感淹沒了,「還是我留下吧,我留下來。」
「你留下能幹什麼?你能說服陳國使節,和大周秘密結盟共抗大齊嗎?你能說服齊國使節,和大周齊心協力,共抗突厥嗎?你能說服突厥人放棄對大周的威逼嗎?」李丹笑了起來,拿起鳳凰璧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擦拭了幾下,然後把它塞進了斷箭的胸口,「你剛才喊我什麼?我想再聽一遍。」
斷箭張了張嘴,喊不出來了,剛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現在鄭重其事地想喊一次「哥哥」卻是千難萬難,他憋了半天,苦笑道:「鴻烈公,還是我留下吧,你留在這裡太危險。」
李丹失望地笑了一下,「兄弟,你知道你要去幹什麼嗎?如果你能順利完成使命,我就不會死。」
「真的?」斷箭沒來由地一陣激動,一股豪情驀然從心裡噴湧而出,「好,我們說定了,一起回長安。」
「好兄弟。」李丹右手握拳,重重捶在斷箭的胸口上,「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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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馬長嘶,四蹄如飛,如利箭一般射向空曠的戈壁。
斷箭望著李丹矯健的身影,心潮激盪,忍不住仰天長嘯,縱聲狂呼:「哥……」
急馳中的戰馬猛然剎住身形,前蹄高高舉起,仰頸痛嘶。李丹身懸半空,回首用力揮動手臂。馬蹄落地,龐大身軀騰空而起,捲起一抹煙塵呼嘯而去。
上蒼會保佑我們,會保佑我們安全回家。斷箭手撫胸口上的鳳凰璧,望天祈禱。我們真的是兄弟,他也有鳳凰璧,他是我哥哥。老天,保佑我們……風兒呼嘯,旌旗獵獵作響,耳畔忽然再度傳來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喊,斷箭心神震顫,茫然四顧。木蘭,你還活著嗎?告訴我,你是不是還活著?
碧藍的天空高遠而深邃,潔白的雲彩優雅而安逸,煙波浩淼的樓蘭海在晨風輕撫下,悄悄掀開夢幻般的輕紗,露出了它驚世容顏。斷箭的心靈徜徉在這片美麗的世界裡,感受到了它寬廣胸懷的無私給予,溫柔純情的貼心慰撫,他心裡的痛苦一點點消失,心靈的傷口一點點癒合,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飛上了藍天,感覺憂鬱和悲傷正在隨風而逝。
斷箭慢慢閉上眼睛,緩緩展開雙臂,敞開自己久閉的心扉,讓這美麗的世界融進身體,融進心靈。
突然,他仰首向天,用盡全身力氣高聲長嘯。嘯聲如鳳鳴九霄,如梵音齊奏,如天樂齊鳴,如長河之水滾滾而下,雄渾奔放中帶著一股蒼涼和孤寂,久久迴盪在樓蘭海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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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東邊的彩霞就像朵朵盛開的紅花,嬌艷欲滴。
薩滿聖母沐浴在金色陽光裡,美艷絕倫。忽然,她摘下面具,向站在沙灘上的斷箭張開雙臂,高聲嬌呼:「我漂亮嗎?」
斷箭看呆了,心旌搖蕩,心神皆醉,這是我的女人,今生今世,誰也休想把她搶走。「你是我的……」斷箭狂吼一聲,飛一般衝了上去,攔腰把她抱了起來,沿著湖邊撒腿飛奔,「你是我的……」
銀鈴般的笑聲一路飄灑,就像湖面上蕩起的道道漣漪,隨風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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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藍天白雲下飛馳。
斷箭躺在車座上,一手摟著薩滿聖母的纖腰,一手輕撫著她的長髮,閉著眼睛享受中懷中美人的溫情。薩滿聖母趴在他身上,摟著他的脖子,臉貼著臉,呢喃低語,「你會不會離開我?」
「不會。」斷箭笑道,「你為什麼流淚?是不是以為我要離開你。」
「你想得美,誰稀罕你啊?」薩滿聖母張開小嘴,輕輕咬了他一下,「雖然你在騙我,但我聽著舒服,賞你一口。」
「我真的不騙你。」斷箭伸手捧住薩滿聖母的臉,望著她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決定了,要把你從大漠上搶走,就算你阿爸和大哥派出多少人追殺,我都不怕。」
「真的,不要騙我哦。」薩滿聖母一臉驚喜,「你準備怎麼搶?」
斷箭呵呵一笑,「到時候再說吧,反正你也不會馬上出嫁,我也不會馬上離開大漠,只有你願意,我們隨時可以找個機會走人。」
「還說不是騙我。」薩滿聖母面色一沉,狠狠掐了他一下,「你這不是廢話嗎?對了,如果我不願意跟你走呢?」
「你沒有聽懂啊?」斷箭笑道,「搶人的時候,我還會問你願不願意?我搶了就走,你要是不幹,我就把你捆起來,堵住你嘴巴……」薩滿聖母眼睛瞪大,怒叱一聲,「哎,你是不是人啊?我是你女人勒,你怎能這樣對我?你還有沒有良心啊?我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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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箭被一陣悠揚的牛角號聲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懷裡的薩滿聖母睡得很熟,嘴角上還帶著一絲可愛的笑紋。斷箭不忍心吵醒她,只好繼續躺著,忽然他想起了李丹交待的事,心裡一驚,抱著薩滿聖母翻身坐了起來。
李丹叫自己保護一個人,那個人呢?他是不是已經到了薩滿聖母的車隊?自己大概太累了,和薩滿聖母只顧濃情蜜意,暈乎乎的竟然睡著了。不會耽誤了正事吧?
「哎,他們在紮營休息,關你什麼事?」薩滿聖母閉著眼睛,蜷縮在他的懷裡,不滿地嘟囔道,「睡覺,睡覺,吵什麼吵?你好煩人勒。」
「那個人來了沒有?」
「早來了。」薩滿聖母含含糊糊地說道,「我早派人把他從海頭城接來了。」
「他在哪?」
「馬車上啊。」薩滿聖母掄起粉拳打了他一下,「睡覺啦,快點啦,躺在你身上很舒服哎。」
「你是舒服了,可我架不住了。」斷箭把她放到車座上,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臉,「你像個小豬一樣,把我快壓扁了。」
「哎,你說什麼?誰象小豬啊?」薩滿聖母抬腿就是一腳,「你什麼男人啊?怎麼這麼斤斤計較?去死吧。」
斷箭大笑,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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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垂,暮色漸近。
薩滿聖母的車隊在孔雀河古道附近的一個小綠洲上紮營休息。不遠處的一個窪地裡,一輛馬車孤獨地停在那裡,四周有五座帳篷圍著它,二十多個衛士零星散佈其中。斷箭一眼看出來那是一個防守陣勢,馬車上的人必定非常重要,肯定是自己要保護的人。
斷箭走了過去,一路上無人阻擋,衛士們就像認識他一樣,連頭都沒抬,依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閒聊。
斷箭拉開車門,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國相?淳於公,原來是你。」
莫緣國相笑著點點頭,指了指擺滿黑白棋子的棋盤,「你可有興趣和我對弈一局?」
「長者相邀,敢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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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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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
《說文解字》解釋「嘯」說:嘯,吹聲也,從口,肅聲。鄭玄《江有汜》箋說「嘯」是蹙口而出聲。綜合二者的解釋,「嘯」就是收縮口型靠吹而發出的聲音,和今天的吹口哨差不多。
魏晉時期的嘯者可謂多,有達生任性的名士,有寧靜淡泊的隱者,有為朝廷建立文治武功的將相,有漢化較深的少數民族首領,可見吟嘯之風的盛行。史學界認為,魏晉時期所以吟嘯成風,與當時的歷史背景有關。魏晉之際,天下多故,犖卓不群之士由主張達生任性而走向逸世高蹈。在大庭廣眾之前放聲長嘯,視旁人若無有,正是他們所欣賞的一種姿態。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音樂的娛樂功能在人們社會生活中日益突出。音樂欣賞在魏晉南北朝已成為廣泛流行的自娛形式,而嘯與音樂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
西晉成公綏寫的《嘯賦》將嘯與音樂的關係說得十分清楚。在這個長賦中,成公綏描述了嘯的發聲方法,嘯的音色及音質,嘯的娛樂功能,嘯與音樂的關係。
魏晉南北朝時,士人精於音律者頗多,他們不但能演奏樂器,還能作曲。音為心聲,心感於物。人們受外物的刺激,不免要用音樂來宣洩內心的喜怒哀樂種種感受。而嘯在這方面至少有兩個方便之處,第一,它能因形創聲,隨事造曲,應物無窮,機發響速。第二,它能聲不假器,用不借物,只需役心御氣,便能收到與演奏樂器同樣的娛樂效果。所以嘯這種自娛的形式自然會被許多人所採用。
-----引自《中國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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