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箭趴在案几上,下巴枕著手臂,歪著腦袋望著案几上的燭台,心裡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鎮將府的衛兵請他進城的時候,他正在吃飯。項雲和幾個兄弟都很擔心,一個個哭喪著臉,像要生離死別一樣。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如今人已到了陽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一行人乘著夜色到了鎮將府,他被直接帶到了後堂一間雅致的偏屋內。衛兵叫他等著,說鎮將馬上就會見他。
等待是一件很難熬的事,時間好像突然凝滯了,顯得特別漫長。斷箭身心疲憊,漸漸支撐不住,眼皮越來越沉重,昏昏欲睡。這時燭台上的火焰輕輕跳了幾下,接著燭芯「啪」地爆出一聲脆響。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幽靜的小屋內聽起來卻非常突兀。斷箭猛地睜開眼睛,耳中隱約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
斷箭心頭微緊,略感窒悶,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
房門推開,李雄走了進來。他換下了戎裝,穿上了青色寬袖長衫,威武之中填了幾分瀟灑和儒雅。「這位是昭玄公……」李雄指了指跟在後面的高熲(jiong),笑著說道,「昭玄公是春官府的內史下大夫,他有話要問你。」
斷箭慌忙跪下,行大禮。他不知道昭玄公是何許人也,但對方是長安來的人,而且還是皇帝身邊的近侍大臣,這種人突然出現在邊鎮有些不可思議。難道邊鎮出了什麼大事?這個念頭剛剛從他腦中閃過,一隻白淨而修長的手就出現在他的肩膀上,接著一個溫和優雅的嗓音從頭頂上方傳來,「起來吧……」
高熲的個子比斷箭要矮上一截,他稍稍仰頭,兩眼望著神情緊張的斷箭,看了又看。李雄掩上門,慢慢走到高熲身邊,「像不像?」
高熲沒有說話,他向後退了兩步,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很長時間,然後又繞著斷箭轉了幾圈,眼裡的驚異之色越來越濃。高熲這種奇怪的舉動讓斷箭愈發驚慌,心跳驟然加速,一時只覺燥熱難當,口乾舌燥,面孔發燒,汗水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你把頭髮順到腦後。」高熲忽然舉起左手,放在斷箭鼻子下面,遮住了他散亂的鬍鬚。斷箭一邊舉起雙手把披散的長髮順到腦後,一邊向李雄投去疑惑不解的目光。李雄背負雙手,悠閒自在地衝著斷箭笑了笑,「你不要緊張,昭玄公要給你看相。昭玄公的相術在長安非常有名,難得他今天有雅興,就讓他給你看看吧。如果你命格好,或許很快就能洗清冤屈回到長安。」
斷箭稍感心安,望著高熲的眼神馬上變得熱切而期待起來,他甚至覺得眼前這位一襲白衫文質彬彬的高熲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睿智和神秘。
高熲端詳良久,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凝重,盯著斷箭的眼睛一度有些失神,好像觸動了什麼遠久記憶一般迷離而散亂。李雄發現高熲的異常,輕輕走到他身後,低聲說道:「不行嗎?」
「啊?」高熲好像被人從夢中叫醒,恍恍惚惚地搖了搖頭,「你說什麼?」
李雄詫異地看看他,又問了一遍,「怎麼樣?」
「不錯。」高熲放下手,神態瞬間恢復正常,「不過,只要是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非常冒險。」
「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沒有。」高熲揮揮手,示意一頭霧水的斷箭坐下,自己則坐到了斷箭的對面,「嘉瑋,我有些事要問他,待我問完了,我會做出決定。」
「隨你。」李雄轉身向門外走去,就在他轉身的時候,他向斷箭眨了一下眼睛,然後舉起右手食指搖了搖,頗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李雄消失了,斷箭卻傻了。李鎮將的暗示是什麼意思?是暗示我不要說出華山公楊文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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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箭把當日突圍的經過詳細述說了一遍。高熲靜靜地聽著,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我不是逃卒,真的不是逃卒。」
「你有臨貞公(楊敷)的求援書信嗎?」高熲問道,「臨貞公讓你突圍求援,即使沒有書信,也會給你什麼東西做為憑證吧?」
斷箭張嘴就想說書信在華山公楊文紀手上,但旋即想到李雄臨走前的暗示,又把話吞回去了。剛才自己已經隱瞞了華山公楊文紀的事,現在當然不能說了。李鎮將的暗示肯定有原因,這位昭玄公或許就是那件事的知情者或者參與者,一旦不小心說錯了話,等於自尋死路。
斷箭欲言又止、擔憂恐慌的表情落在了高熲的眼裡,他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繼續說道:「你既沒有臨貞公(楊敷)的求援書信,又沒有任何憑證,當然是逃卒了。齊公(宇文憲)沒有殺你,算是手下留情了。以我看,你就老老實實待在敦煌做個烽燧戍卒吧,雖然一輩子不能回家,但總比死了好。」
「一輩子……」斷箭痛苦地低下了頭。自己孤身一人,無所謂待在哪裡,但項雲不行,其它兄弟也不行,他們有父母妻兒,他們要回家。斷箭動搖了,他想說出真相,但死亡的恐懼又讓他退縮了。只要活著,總有辦法回家,如果死了,那就什麼都沒了。
「我是梁山公(李澣)的家將。」斷箭決定碰碰運氣。這位昭玄公是內史下大夫,出入禁中,有機會遇到弘德夫人,如果他願意代個口信,自己或許還能絕處逢生。
「弘德夫人認識你?」高熲聽完斷箭的請求後,臉色平靜,沒有絲毫的驚訝。
「我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弘德夫人就認識我了。」斷箭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梁山公(李澣)是江陵有名的居士,他出錢修建了一座寺廟,我就是在那座寺廟長大的。弘德夫人從小就禮佛,她常常隨梁山公一起去寺廟,所以……」
高熲嘴角露出一絲不屑。
斷箭明白高熲的意思,這種認識沒有任何意義,他猶豫了片刻,又說道:「十七年前,是弘德夫人把我帶到長安的。當時我是佛圖戶,不用遷到長安。」
高熲點點頭,不以為然。當年弘德夫人北遷長安,帶上寺廟裡的一個孤兒,或許是出於喜愛,或許是出於同情,這並不能說明弘德夫人和他的關係就很親密。斷箭說話很謹慎,斷斷續續,高熲有些不耐煩了,於是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過去是梁山公(李澣)的親衛隊隊主。我想知道,你怎麼成為梁山公親信的?是因為你戰功很多嗎?」
「我十三歲隨梁山公出征,是他的貼身侍衛,曾經在戰場上救過梁山公幾次,所以……」
「救過幾次梁山公的性命就會成為親衛隊隊主,成為梁山公願意托付性命的人?」高熲的語氣明顯不對了,「你既然是梁山公的親信,那麼你應該知道弘德夫人嫁給當今天子的時候有多大?」
斷箭預感到高熲要問什麼,腦海中隨即浮出梁山公酒醉之言,背心一涼,霎時驚出一身冷汗。
「你為什麼不回答?」高熲冷聲逼問。
「二十歲。」
「梁山公(李澣)把女兒留到二十歲還不讓她出嫁,為什麼?」
「我不知道。」
「是嗎?」高熲冷森森地說道,「弘德夫人出嫁的時候,當今天子只有十二歲,當時他剛剛被封為輔城郡公。十二歲的輔城郡公迎娶二十歲的亡國世族之女,你不覺得太祖的決定有些匪夷所思嗎?難道僅僅因為弘德夫人貌美如花?」
「我不知道。」斷箭回答得斬釘截鐵。
高熲望著斷箭額頭上的汗珠,突然笑了起來,「弘德夫人把你帶到長安的時候,你不過是個孩子,的確不會知道這些事。好了,我不問了,我相信弘德夫人認識你,我願意幫你這個忙,我甚至可以把你和你的幾個手下直接帶回長安。」
斷箭大汗淋漓,感覺自己都要虛脫了,高熲最後說了些什麼他也沒聽進去。這位昭玄公到底是什麼人?他怎麼會知道江陵李家的秘密?
「不過……」高熲拖長腔調,慢悠悠地繼續說道,「在回長安之前,你也要幫我一個忙。」
此刻斷箭已被高熲的話弄得驚恐不安,手忙腳亂,只有點頭的份了。
「你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上午我們出關。」
「到哪?」
「這個你不用知道。」高熲站起來,撣了撣白衫上的灰塵,轉身向屋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回頭問了一句,「你會說突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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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居士:指篤信佛教,但在家禮佛修行的人為居士。
居士的梵文Grhapati,意為家長、家主、長者、或有財產、或『居家之士』。原指印度第三商工階級毗捨族Vaisya的富翁或德高望重的有道之士而言。
在印度,居士也不是由於佛教所創,梵語稱居士為「迦羅越」,不論信不信佛教,凡是居家之士,便可稱為居士。
唐宋時期,佛教在我國盛行,道教修行之人也自稱居士,對中上層知識分子影響很深,所以許多人便以「居士」為號。比如篤信道教的李白號「青蓮居士」;白居易自稱『香山居士」;蘇軾號「東坡居士」,范成大自號「石湖居士」;李清照自號「易安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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