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信已經吩咐下來,雖然不用自己親自出馬,但王傑還是非常熱心的拿著食物走下船去,來到那一老一少身旁邊,言語幾句之後,有些驚恐的老少接到食物,對王傑千恩萬謝起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傑應功成身退,可是出於職業習慣,他忍不住詢問兩句,那老者自然是有問必答。
「把那老少安置好了嗎?」船艙之中,張信靜靜的喝著茶,見到王傑進來之後,似乎隨意的詢問道。
「那小孩確實是幾天沒吃東西了,卑職帶去的食物都不夠他們填飽肚子,所以回來讓人再給他們多送一些食物過去。」王傑輕歎說道。
「做的不錯。」張信點頭讚許,隨後感慨說道:「看他們模樣應該也是良家百姓,卻不知是何原故淪落致此。」
張信本來就是自言自語,發表一下心中的感慨之情,沒有想過讓人回答,卻沒有想到王傑立即在一旁說道:「回稟大人,那老少是南畿常州府靖江縣人士,前幾日當地突降大風雨潮,家中親人遭災逝去,而且連續風雨不止,他們這才跑到杭州躲避災難的。」
「為何從來沒有聽任樂安提過此事。」張信喃喃說道,心裡也隨之一動,吩咐起來:「王傑,去把那老少請上船來。」
麥福在一旁聽得清楚,待王傑應聲而去後,輕聲說道:「大人,此事有何不妥之處嗎?」
「不知道,只是有些好奇。」張信微微一笑說道:「偶爾也要關心一下民間疾苦,不然回京城之後皇上問起,總不能說我們在辦正事之餘,就是吃喝玩樂吧。」
「大人所言在理。」麥福深以為然。
「大人,卑職回來了。」不久之後,王傑帶領一老一少進了船艙,考慮到兩人的衣衫不整,王傑也細心的讓兩人淋浴更衣過。
「小民方木和孫子方玉參見大人。」進入船艙之後。也不知道是否得到王傑的指點,老者率先跪下磕頭起來,末了沒有忘記用手扯著小孩一同行禮,禮節中規中矩,似乎是在事先已經演練過的。
「起來吧。」張信瞄了王傑一眼。卻發現他輕輕地搖頭。表示這不是他授意地。
「謝謝大人。」方木熟練地站了起來。然後垂頭肅立。而小孩方玉卻沒有那麼講究。從地上爬起來後。便睜大圓咕嚕地眼睛四處打量起來。
「你以前是做什麼地。似乎對朝廷地禮節非常熟悉啊。」張信好奇問道。自己到現在對官場地一些禮節都做得不夠到位。而且眼前地老者禮節動作十分熟練。與麥福相比也不相上下。如果沒有十幾年地練習。恐怕難以做到這點。
「小民以前在靖江縣裡做了十七年地禮房屬吏。因為年事已高。在幾年前就被縣令大人解去職務。回家安養天年。」方木恭敬地回答道。
「秀才出身?」張信突忽地冒出一句。
「大人所料無差。」方木恭謹答道。臉色卻有些不自然起來。沒有考上舉人一直是他心中之痛。但瞬息之間恢復正常。如果他真是一般迂腐秀才地話。也不會在縣衙中擔任十七年小吏而不辭職了。
「靖江縣風雨是怎麼回事?聽說災情十分嚴重,是否真是如此?」張信沒有再繼續打聽方木的身世情況,而且直接詢問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來。
「大風雨。潮如海,三日之縣內民廬倒塌過半以上,且漂沒死者數萬。」想起因為此事逝去的親人,方木再也無法保持鎮靜,情緒變得格外激動,劇烈喘息起來,片刻之後帶著幾分驚恐之意,低聲說道:「路有餓莩千里,饑人相食。」
張信眼光一凝。餓莩千里,饑人相食,這兩句詞可不是隨便亂用的,張信非常明白這代表著什麼意思,情況居然嚴重到這種地步。
「方木,你也是讀過聖賢書之人,應該明白什麼是路有餓莩競相食,這話可不能胡言。」張信寒聲說道。「小民不敢,若非如此。小民也不會攜孫逃離靖江。」方木悲傷泣道。想到中途曾經幾度遭遇險境,方木現在還心有餘悸。雙手下意識的攥住孫子方玉的衣角,似乎害怕他轉眼間消失不見了,方玉不明就裡,眨著可愛的眼睛看著爺爺。
「災情如此嚴重,當地官府沒有開倉賑災嗎?」張信眉頭緊鎖,雖然說沒有朝廷地命令是不允動用官府倉糧的,可是事急從宜,用了朝廷也不會追究責任的,況且這種事情也是有先例可尋地,安撫民生比什麼都重要啊,不然等到朝廷賑災的命令下來,恐怕災民早就沒有活路了。
「雨勢一猛,縣令大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而縣裡的糧倉也被大水沖走,百姓的米糧牲口也隨波流去,良田變成一片澤野,靖江百姓眼看就活不下去了,只好到鄰縣避難,可是鄰縣的遭遇也是如此,大伙只好一起前去常州府城,希望知府大人能救濟災民。」方木說到此時,雙目含淚,如果當時有一口飯吃的話,自己的兒子也不至於活生生的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後來怎麼樣?」不用方木繼續說下去,張信已經知道結果,但他還要親耳聽方木述說一遍,以證實自己的猜想。
「大伙連常州城都進不去,城門賢閉,城牆上面站滿地官兵差役,只要誰敢上前一步,他們的弓箭就毫不猶豫的射來。」方木眼睛露出激憤之色。
「他們好大的膽子。」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是張信的心裡不自覺的冒出一股火氣來,本來以為常州府對災民們最多是不予以理會,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把百姓拒之城外,而且以武力驅趕,分明是不把治下百姓當人看,張信這時深深明白什麼叫做官逼民反,百姓的前方已經是絕路,當官的卻在後面推上一把,反正都是死。當然是放手一搏。
「常州離杭州不過千里之遙,那裡發生此等嚴重災情,為何我們從來沒有聽過此事,難道杭州的官員都是聾啞地不成。」相對而言,麥福卻要冷靜許多,開口詢問起來。
「方木。他說的有道理,對此你作何解釋。」張信還沒有氣到失去理智的地步,聽到麥福地提醒後,覺得十分有理,轉頭說道:「如果靖江縣之事真如你所說的這般嚴重,當地官府再怎麼掩飾,一樣會洩露出去的,為何杭州一點風聲也沒有聽聞。」
「小民也不知。」方木張口欲言,看到身旁的孫兒時。卻立即改口,隨後變得有些沉默起來,神情也變得分外默然。
「方木。如果你不是在撒謊的話,就是在顧忌什麼。」沉默片刻,張信阻止準備發表意見的麥福,輕輕說道:「你知道我地身份嗎?」
「小民知道,大人是朝廷使臣,奉命下江南督辦織造地。」方木小心謹慎的說道,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方木也不會說實話了。
「那你應該明白,只要我願意。你今天所說地一翻話,不久之後可能會出現在皇上龍案之上。」張信拱手朝北說道。
「小民自然明白。」方木怦然心動,為親人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可是他卻不知道張信是否值得信任,自己年老已不畏懼死亡,可是方家唯一的血脈尚且年幼,如果自己不慎去了,以後誰照顧孤苦伶仃的玉兒。
「你是害怕我會官官相互,待瞭解情況後卻將你送往官衙?」張信淡然說道:「其實你不必擔心。反正你已經把事情說了出來,如果我真想維護當地官員的話,這個時候我應該不耐煩的訓斥你危言聳聽,誣陷當地官員清譽,然後將你亂棍打出,怎麼還會有心情聆聽你說話啊。」
「大人奉旨出行,乃是朝廷欽差,若是有什麼隱情地話,你盡可向大人稟明。」王傑難得的和言溫語說道。
「大人。您要為小民做主啊。」方木一咬牙根。倒在地向張信跪拜起來。
「只要你所言屬實,而且確有冤屈的話。我自然不會撒手不管。」張信認真說道,如果不知道此事地話也就罷了,可是現在卻關係到數萬人生死,張信自然不能裝聾作啞,畢竟他的血還沒有徹底冷卻。
「在常州城外時,小民的兒子見官差衙役不讓百姓進城,一時激憤,帶著幾個鄉民準備在城下與他們理論,沒有想到他們不問清紅皂白,弓箭一頓亂射……。」提起傷心往事,方木老淚縱橫,痛苦的悲泣起來。
「爹爹沒有了。」忽然方玉大叫一聲,扯開嗓子哭啼起來,正直五六歲懵懂記事的年齡,雖然不明白什麼叫生離死別,可是久久見不到父母,小孩自然會傷心哭泣。
「玉兒莫哭,爹爹一會兒就來了。」方木連忙把孫兒抱著懷裡,不停的安慰起來,可是自己卻忍不住淚如雨下,這時,一條絲巾遞了過來。
「節哀順變。」
方木接過絲巾,自然的的道謝一聲,抬頭一看,發現安慰自己的卻是自己一直十分懼怕地太監,不由拿著絲巾茫然不知所措來。
「大人,這些差役真不是東西,害得這麼小的孩子就沒有了雙親。」麥福淚水盈眶,幽怨歎氣說道。
「方木,繼續往下說。」張信的心裡也不怎麼好受,但是為了瞭解事情的具體情況,只好冷下心腸繼續詢問起來。
「小民將兒子和鄉親們掩埋之後,大伙依然沒能進入城裡,只好在城外暫時住下,剛開如始的時候還能挖些野菜和草根充飢,後來城外的人越來越多,小民經過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不僅是靖江縣,常州府的其他縣城也遭此災難,沒有別的辦法之下,紛紛都來到府城,希望得到救助。」方木臉部抽搐,麻木的說道:「人數眾多,野菜草根樹皮自然很快都被挖完了,大伙都飢餓難耐,有不少人想衝進府城裡。卻是自尋死路,終於有一天,居然有人煮起肉燙來,小民雖然肚子受餓,但是腦子還沒有糊塗,城個方圓十里地飛鳥走獸。哪怕是鼠蟻蟲蛇早就被人捕獲一空,他們哪來的肉啊。」
船艙中頓時靜默起來,只剩下小孩的抽泣聲與船外河水波動的音響,雖然此次天空依然驕陽似火,幾人卻感到幾分寒意。
「小民城外再也不是久留之地,匆匆忙忙帶著玉兒逃離而去,待到安全之地後,小民尋思在松江府尚有親戚好友,打算投奔他們。」方木繼續說道:「一路上也遇到不少一同受災的百姓。便相互扶持一起上路了,可是還沒有到松江府,就聽聞那裡海風大作。情況與靖江無差,漂溺人死者無數,大伙聽聞之後,便各奔東西了,輾轉多日後才來到杭州城。」
「蘇州府離蘇州城應該不遠,你為何不去那裡。」半響之後,張信問道。
「小民在路上聽聞,太湖也經此大風潮,水高丈餘。沿湖三十里內人畜屋具毀,漂溺死傷者不計其數,想必蘇州城也不安全,這才跑到杭州來了。」方木感傷說道。
「王傑,你有聽說過這事嗎?」張信輕聲問道,雙手卻緊緊的攥住椅子地扶把,看方木的模樣似乎沒有在撒謊。
「從未耳聞。」王傑搖頭說道。
「方木,你似乎明白這是為什麼?」見到方木欲言又止,張信和聲說道:「江南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卻沒有人來告訴我,這說明是有人存心不想讓我知道。」
「大人你知道常州府城差役為何將百姓拒之城外嗎?其實不只是常州府而已,只要是沒有經歷災劫地府縣城池,見到流民百姓之後,都是不許他們進城地。」方木悲憤說道。
「就算是見死不救,也不必如此絕情吧。」麥福叫道,常州府的做法還可以理解,那是害怕萬千災民進城之後惹出什麼端來,可是其他縣城收留幾個災民。應該沒有這個顧慮啊。
「那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打算讓我們死地。只要我們全部死了,那天下就太平了。」方木悲愴笑道:「有些人也不用背負責任。災難過後還能繼續安穩當自己的官老爺。」
沒有等張信提問,方木就繼續說道:「大人是想說,這樣的大事是掩藏不住的,是吧,確實也是如此,事情早晚是要報給朝廷知道的,不過卻不是現在,只要能多拖延那麼十天半個月,災民們也死得差不多了,那時現上報朝廷,朝廷商議之後決定發糧賑災,也要那麼十天半個月,在這段時候裡,活下來的災民應該也沒剩幾個了。」
「這時候朝廷撥下來的賑災銀糧應該到了,到時候將倉庫裡的陳年霉米發給災民,應付一下,再稟報朝廷已經按吩咐救濟災民了,然後再附上奏折,說明災難之初,官衙怎麼樣開倉放糧,用麼多少糧銀布匹,救了多少災民,現在又能用了多少朝廷的賑災銀糧。」方木愴然笑道:「這些表面文章小民當初不知道寫過多少次了,沒有想到最後卻也遭此待遇,真是天理循環,屢報不爽啊。」
「那朝廷撥下來地賑災自然不能吃獨食,從中出力甚多者,自然少不了他的那份。」張信冷然說道。
「見者有份是規矩。」方木嘲弄說道,臉上充滿悲傷。
「王傑,帶他們出去好生安置。」張信眼珠流動,誰也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了方木的話,片刻之後淡然揮手說道。
「小民告退。」方木行禮說道,坦然地帶著孫子隨著王傑離開船艙。
「麥福,你認為他說的是真是假。」張信偏頭問道。
「奴婢也不知,不過看模樣似乎不假。」麥福迅速在心中計算起來,片刻之後輕聲說道:「他的悲傷絕望一般人可裝不出來。」
麥福是做戲的大行家,自然十分容易看出一個人喜怒哀樂是真心假意,雖然肯定方木所言不假,可是他也沒有說得太絕對。
「是真是假,去打探一下就清楚了。」張信說道,隨後輕輕的靠在椅子上歎氣起來,人吃人,那是個什麼樣的情形啊,這樣的人間地獄離張信太過遙遠了,畢竟他雖然知道大明的百姓生活貧苦。可是所接觸的都是一片繁榮安詳地情景,突然聽聞這樣的事情,張信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何反應,悲傷?憤怒?還是慶幸?
「卑職馬上去查。」走回來覆命的王傑聽到張信此話,立即拱手說道。
「你準備怎麼查?」張信問道。
「如果情況真如方木所說一樣,那杭州城中地錦衣衛官署應該不可靠了。卑職準備讓隨行的錦衣衛喬裝打扮後,悄悄的前去探查。」王傑眼睛露出一道精光。「你這樣想是對的,可是考慮的還不夠周詳。」張信搖頭說道:「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眾人地注視下,就算怎麼喬裝掩飾,只要從驛站出去,他們自然知曉,而且剛才接方木上船的情景,恐怕也已經落入有心人眼中,他們自然有所防備。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待會應該有人過來找我聊天套話了。」
「那如何是好。」不能動用自己的人馬,也不能向當地錦衣衛求助。王傑也感到有些束手無策。
「聯繫杭州的東廠秘衛,讓他們盡快核實此事的真假。」張信輕聲說道,王傑應聲點頭,卻沒有動作,而麥福似乎沒有聽到兩人對話一樣,還在那裡閉目養神。
「回驛站吧。」張信說道。
「大人,任知府求見。」張信一行人回到客棧還沒有多久,一個驛站僕役就來匯報道。
「請他進來。」張信揮手吩咐說道,直到任樂安滿面笑容的走進客廳。張信也沒有起身相迎,而是繼續專心致志的擺弄著手裡的物件。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光聞這香氣就知道這茶葉不凡。」任樂安也沒有在意,上前幾步後大加讚賞起來。
「任知府請坐。」張信微笑道,從容引手讓任樂安坐下,隨後親手為他倒上一杯清茶。
「好香地茶啊,似乎是蘇州地嚇煞人香。」任樂安點頭表示謝意,微微抿了一口滾燙的熱茶後,立即脫口而出說道。
「任知府不愧是品茶高手。這嚇煞人香是汪陽前幾日送來地,我都沒有嘗過幾回,沒有想到任知府居然這麼熟悉。」張信輕輕笑道。
「嚇煞人香雖然產自蘇州,可也是江南名茶,下官怎能不知。」任樂安微笑說道。
張信微微一笑,也沒有接下話茬,悠閒的喝了口茶後,居然露出一絲愁苦之色,而且還輕輕歎氣起來。
「大人。你這是怎麼了?似乎有些愁眉不展啊。」任樂安奇怪說道。
「剛才到城外船上清查綢緞之時。忽然見到岸上有一老一少在哭泣,不由動了惻隱之心。讓人給他們送去些食物。」張信悲天憫人的歎息起來。
「大人真是菩薩心腸啊。」任樂安讚歎起來,隨後說道:「江南雖然是魚米之鄉,富庶之地,可是不事耕作,好吃懶做之人也不在少數,這些人平時不努力勞作,卻經常在外面苦訴自己有多麼的可憐悲慘,其實就是在騙取他人的同情,好施捨他們錢銀。」
「任知府何必欺我。」張信搖頭說道,別有用意的看了任樂安一眼。
「下官怎敢欺騙大人,……。」任樂安連忙說道,而張信似乎沒有心情聽他的解釋,揮斷說道:「任知府,我並非是不諳世事之人,也知道江南雖是天堂之地,可是由於天災而無家可歸衣不蔽體的大有人在,對我就不用歌功頌德粉飾太平了,這種事情歷朝歷代屢見不鮮,有什麼好掩飾的,在京城之中這樣地人也不在少數,皇上對此也是心知肚明,知道這事怪不到地方官員身上。」
「大人心裡明白就好。」任樂安訕訕笑道,不過懸掛的心立即放下一大半,可是還有一點疑慮。
「沒有想到松江府又海波不平了,還好海邊沒有多少人居住,不然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喪生大海風浪之下。」張信哀歎起來,隨後說道:「任知府,既然海邊如此危險,為何不將那裡的百姓遷進內陸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