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小兔子到我的帳中回話:「皇上已經走了,被陳將軍他們找去開會了。」
我搖著頭笑道:「時間這樣緊,不守在營帳裡等著,還跑到小河邊去,也真是的。」
皇上的帳篷和我的隔得有點遠,他的在中心位置,我的則在偏遠的一角。若按皇上的意思,自然是要我和他比鄰而居了,是我自己不同意。我跟他解釋說:「現在我們還在自己的地盤上,又沒什麼危險,我還是住在邊緣地帶比較好,我是女人,夾在一堆大老爺們兒中間很不方便的。」皇上這才勉強答應了。
其實,行軍隊伍中夾著一個女人本來就挺奇怪的,不過那些將領們大概也明白其中的玄機,知道我是皇上的重要人質,性別是男是女也就不重要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朦朧睡下,小蓮湊到床前低聲喚道:「公主,公主,快醒醒。」
我努力睜開愛困的眼:「深更半夜的,什麼事啊?」,待說出這句話,人清醒了一些,突然一個激靈,從行軍床上跳了起來,很緊張地問:「匈奴人打過來了嗎?」
「沒有啦,是我們自己要走了。」
「走?」我抬頭看了看帳篷外:「天都還沒亮啊。」
「就是要趁天沒亮才好走。」
我這才徹底清醒了:「你的意思是,我們要逃跑?」
「是啊。太后派了車子一直在後頭跟著地,現在就停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我們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我發誓,我要求住在營地邊緣絕對是為了行事方便一點——不是逃跑方便,而是女人的洗浴啊方便啊什麼的方便一點。卻沒想到,無形中給自己提供了這種方便。
「小蓮,你還在磨蹭什麼,快帶公主走啊。」劉嬤嬤膀大腰圓的身影立在帳篷門口低聲催促著。
我這才注意到,一直守在床前給我打扇的小菱歪在床邊好像睡著了一樣。
我疑惑地看了小蓮一眼:「又是迷香?」
小蓮從腰裡掏出一條手帕。在我鼻子跟前晃了一晃,我立刻聞到了一股叫人暈眩的氣味。
不愧是宮裡出來的人。弄翻人的手法都一樣,我忍俊不禁地問:「這迷香該不會是宮廷御制地吧?」
「是劉嬤嬤交給奴婢的。奴婢也不知她從哪裡弄來地。公主還是快走吧,趁現在外面巡邏的還是咱們地人,不然等下換了一班,就走不成了。」小蓮一面說一面手腳麻利地給我換下睡衣,套上鞋子。
我好奇地問:「軍隊中也有咱們的人?」
小蓮不再作答。扯著我的手就往外走,不管我如何聲明「我不走」,她還是強行拖著。
「住手,到底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啊。」帳蓬門口,我厲聲呵斥。同時也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幽暗的星光下,小蓮突然詭異一笑,待我發現不妙時,那條我聞過一次地手絹已經朝我捂了過來。
再次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輛搖晃的車上,周圍是稻草的氣息。
我坐的,居然是一輛牛車?而且稻草堆中只有我一個人,前面趕車的是一個灰衣短偈,頭戴草帽地男人。
「大叔」。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喊出了這聲久違了的民間稱呼,時光恍惚回到了多年前。我還在鄉下,不是什麼公主,也沒有參與進這紛亂的一切。只是,大叔好像根本不想搭理我,依然全神貫注地趕著車子。
「大叔」,我再喊。同時好笑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此時已近黎明,天邊已現出魚肚白,所以很容易看出這是一套男裝。小蓮他們趁我昏迷時到底在我身上動了多少手腳啊,衣服換了就算了,還把我丟在一輛裝滿稻草的牛車裡。
正茫然四顧,後面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趕車的大叔總算有反應了,回過頭嗯嗯啊啊地打著手勢示意我鑽進稻草裡面去。難怪他不理我的,他根本不能說話,他是個啞巴。
馬蹄聲和吆喝聲越來越近,我伏在草堆中不敢動彈。
很快,牛車就被一群人圍住了。他們先問了幾句話,後來發現趕車大叔是啞巴,又趕著一輛裝滿稻草地牛車,大概覺得不可能偷運公主吧,所以沒糾纏多久。稻草堆裡地我,只聽見馬蹄聲逐漸遠去。
其實剛才,我完全可以發出聲音讓他們找到我。只是我現在這個形象,被抓回去了要如何跟皇上解釋呢?說我是被人熏暈了帶走的,他會信嗎?
人質逃跑,又被皇上地人捉了回去,以後會有什麼待遇還在其次,最起碼,我受不了自己這副逃跑者的形象,更受不了被人冤枉。
既然已經被她們帶出了軍營,那就回宮去吧,跟太后一起守住京都,勸太后不要放棄皇上,同時派人去金陵打點,盡最大的努力,做最壞的打算。一切的一切,等皇上凱旋而歸的時候自然會明瞭。
如果他仍然選擇誤會,那也沒什麼,我對他本無所求,太后在世時我依止太后,太后百年後,我也老了,或真的追隨太后而去,或尋一處尼姑庵修行——那未必不是一條徹悟的路,比在宮裡勾心鬥角好上無數倍。
跟啞巴大叔一路同行的好處是,絕對的安靜,我也「既來之,則安之」,仰躺在草堆裡看青白的天宇,看星逝雲消,曙色乍現,看火紅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看路邊地田疇裡漸漸出現扛著鋤頭的農人。
前方再吃緊。再風聲鶴唳,田還是要種的,日子還是要過的。所以我著什麼忙呢,去哪裡不是一樣地活。
肚子開始咕嚕咕嚕,我紮了一個草把子朝趕車大叔擲過去,雖然沒砸中,他還是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趕緊向他做了一個吃飯的動作。
大叔丟給我一個小包裹,我打開一看。是饅頭和滷肉。
嗚嗚,我混到坐牛車的地步。還有滷肉吃,實在叫人喜出望外。喜之不勝,喜極而泣……
晚上,我們到了一個叫麒麟鎮的地方,大叔把我帶到一個小客棧,自己就消失了。
我很愜意地洗了個澡。換上掌櫃大娘送來的乾淨衣服,雖然還是男裝,有乾淨衣服換,已經不錯了。只是掌櫃大娘仍然跟啞巴大叔一樣,一問三不知。只是笑瞇瞇地在客房守著我。我不明白,我已經脫離了皇上的「魔掌」,正奔向慈母地懷抱中,怎麼還要被剝奪人身自由。
第二天早上繼續趕路,這回不是牛車了,而是一輛正兒八經的馬車。
又走了大半天後,我發現不對勁了。我離開京城只有一天,回頭走就算為躲避追蹤繞了一點路,也不至於走了一天一夜還沒到吧?
我開始拚命敲打車門。沒人理睬。終於有人理睬時。我又一次在奇異地香味裡昏倒了。
就這樣昏昏醒醒,也不知走了多少天。我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目地地。出現在眼前的是巍峨的宮門,暗紅的宮牆,長長的甬道和富麗堂皇地殿宇。
是皇宮沒錯,只不過,不是西安的皇宮,而是西京的。
我也終於知道,這次綁我來的人是誰了。
母后啊母后,只怪您太能幹了,母雞都能司晨,所以琰親王和皇上離開後,京城就成了您的地盤,所以這兩個男人都想把您掌握在手裡。您地軟肋是我,綁架了我,就等於綁架了您。
在西京的第一天,琰親王並沒有出現,我在這個已經聽說了無數遍的陪都別宮裡漫無目的地遊蕩,只要我不出宮,就沒人攔阻我。
第二天晚上,琰親王回來了,他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沒叫我去朝見他,而是親自到我住的地方探望。
「公主,好久不見了,真是想念得緊。」他笑得如此真誠,讓我連冷臉都擺不出來。
「王爺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就是太想念公主。」
「咳咳,王爺把我擄來,意欲何為?」
「只是想請公主做客。」
「是嗎?多謝王爺了,我已來此兩日,既然是做客,沒有常住的理,明天可不可以讓我走?軍營中突然不見了我,母后肯定很著急的。」
「公主放心,太后那邊本王已經親自去信告知了,太后知道你在我這裡,不會擔心的。今夏酷熱難當,本王也是擔心公主受不了京城的毒日頭,故而特意修整了水殿,接公主來此避暑。」
我歎了一口氣,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王爺準備關我多久?」
他沒有否認那個「關」字,但繼續避重就輕:「今年天氣反常,連西京都比往常熱了許多,不過給公主住地水殿,是整座皇宮最涼爽地地方,四周的水面種著從南方移植過來地荷花,現在開得正好,公主可還喜歡?」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其實我心裡也明白,他既然費力把我劫了來,是不可能輕易放我走的。今時今日,我在誰手裡,誰就等於把京城,甚至金陵和整個南方抓在手裡了,太后投鼠忌器,最後只能跟手裡抓著我的人妥協。比如,太后可以下詔,廢掉不稱職的小皇帝,讓琰親王承襲大統。若能得到先帝遺孀的首肯,也算名正言順了。
即使不如此,最起碼,太后決不敢重起爐灶,另立新君。
走不了,就只能先住下,我向他打聽侍女的下落:「跟著我的那幾個人呢,劉嬤嬤,小蓮她們呢?你沒把她們怎樣吧?」這話我問了一路,但沒人搭理我。
琰親王道:「她們沒事,現在應該已經回到京城了吧。」
她們沒事就好。我遺憾的只是,我終究沒一個心腹,她們在關鍵時刻仍然只聽太后的。
琰親王又問:「本王派來侍候公主的人,公主還滿意嗎?還有這裡的飯菜,公主還吃得習慣嗎?」
「這些都沒問題,多謝王爺。」雖然是擄來的,人家相待以禮,我也沒必要撕破臉,那樣對我沒好處,人家的地盤,哪有我囂張的份。
「昨天給公主主廚的,是本王特意從太后和公主的家鄉請來的廚師,只是公主離家時年紀尚小,可能對家鄉的名菜不大瞭解,如果是太后來了,肯定一嘗就知道了。」
我暗暗感歎,我的故鄉小鎮,那個曾為洪水淹沒的地方,經過了這麼多年後,看來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但願這場戰爭不要毀了它,但願不要再來一次特大洪水……
但有一個問題是,從我離京到現在,滿打滿算加在一起也不過半個月時間,除了最初一天的牛車,之後都是那種風馳電掣的四匹馬拉車,披星戴月地趕路,只用了十多天就走完了原來至少要一個月的路程。這麼短的時間,琰親王不可能臨時從我的家鄉請來大廚的。
於是我開口道:「王爺,我有個疑問。」
「請問,本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對,是兩個疑問。」
琰親王笑了起來:「不急,公主一個一個來。」
「好吧,第一個是非常小的問題,我家鄉的大廚,王爺是什麼時候派人去請的?」
「有兩三個月了吧,具體日期我也不記清了。」
「也就是說,這人是王爺老早就請來了的,為什麼?」
「為什麼?這話很難回答。但公主難道不覺得,這正好體現了本王心意之誠,老早就準備好了請太后和公主來消夏的,如果沒有戰爭,本王會親自回去請的。」
「怎麼可能沒有戰爭,匈奴人不發動,王爺也要發動的,是不是?」
他笑了笑,沒正面答覆,岔開話題說:「公主的第二個問題呢?」
他不回答,其實就等於默認了。
既然他連這一點都敢認,我也沒什麼不敢問的了:「王爺為什麼不索性稱帝呢?」
他很鎮定地答:「如果太后肯昭告天下,廢掉小皇帝,立我為新皇的話,我很樂意奉詔。」
「王爺擄我來,不會就為了逼母后下這種詔書吧?」
「絕對不會!這種事急不來的,要水到渠成才行。那個寶座太多人覬覦,不是光坐上去就成了,還要坐得穩,坐得長久,至少現在就不是時候。」
他的意思是,現在只是未雨綢繆,先把我抓著,讓太后不敢輕舉妄動,他這邊,則抓緊創造條件,等時機成熟的時候,再逼太后下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