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到底是純粹拉我去當人質,還是夾雜了別的什麼原因,這個問題其實根本用不著討論,因為結果都是一樣的:我被皇上強行帶在身邊,離開了京城,離開了母后,向最危險的地方進發。
據前方來的探子報,此時居庸關和同一條線上的紫荊關,娘子關,偏頭關全部遭到了強大的攻勢,我方軍隊首尾不能相顧,每一處都支撐得很吃力,急等後方派兵支援。
聽到這樣的消息,大家心裡都很著急,但也不是沒有慶幸的。這匈奴人也真是蠻子,只有蠻力,沒有智謀,何必在這麼長的戰線上平均使力呢?如果他們把兵力集中在某一處,只怕早就打開缺口,侵入中原腹地了。
一路緊張地往前趕,只聽見馬蹄嗒嗒,車聲轆轤,並無人聲喧騰,所有的人都知道情勢有多危急,連閒話都沒心情說了。
雖然是御駕親征,皇上並沒有騎馬,只在京城的時候做了做樣子,一出城就下馬上了車。我也懶得說他,自從他帶兵逼宮,甚至對太后使用迷香之後,我就不再輕易開口,尤其不再對他的行為指手畫腳,他比我精明厲害多了,哪需要我這個白癡姐姐教導什麼。
他也裝著看外面的風景,時不時撩起窗紗跟外面的護衛隊長馬焯說幾句話,瞭解一下前方的戰況,然後就閉緊嘴巴枯坐。
一開始,同一個封閉空間裡的兩個人互不理睬還有點尷尬,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隊伍一直到晚上才停下來埋鍋造飯,紮營的地點不是館驛也不是當地的官署。而是地道的野外。看著一頂頂支起來地帳篷和一處處炊煙,我忍不住開口問道:「這裡既不是兩軍交戰的前線,也不是敵方的地盤,明明是我們自己的地方,為什麼要跑到野外安營?剛才我們經過的就是一個小縣城,縣令還出來敬了壯行酒的。」
皇上咧開嘴笑道:「姐姐終於肯開口跟我說話了?從京城出發的時候,我就沒想過要住館舍或官署。姐姐也說我沒吃過苦,一直在宮裡養尊處優。那麼從現在起,就要學著開始習慣餐風露宿地日子。」
「這倒也是。皇上若住館舍或官署,當地的官員勢必得盛情款待,水陸畢陳,杯來盞往,那樣哪裡還像出征?倒像是遊山玩水了。」
皇上猛點著頭道:「我也是這樣想地。既然是御駕親征,就要像個出征的樣子,不叨擾地方官員,不影響當地百姓。其實這樣我們也省了許多應酬,可以抓緊時間趕路。軍士們見皇上如此。也會互相警戒,不敢擾民生事。」
我橫了他一眼:「您要是肯騎在馬上,而不是舒舒服服地坐在車裡,軍士們會更振奮地。」
皇上有點為難地說:「我沒騎慣馬的,怕熬不了那麼長的路,要是還沒到達目的地,我就腰酸背痛,那還怎麼領兵打仗?當指揮官的人,關鍵是要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地本事。若說躍馬橫刀。提槍殺敵,那是武將的事情了。」
「先帝親征。從來都是一馬當先,難道先帝只是武將?」
「先帝是開國君主,要馬上打天下,不得不如此。」
「難道皇上現在已經處在下馬治天下的太平盛世了嗎?外有異族入侵,內有同室操戈,皇上的處境比先帝那時候只怕還糟糕呢。」
皇上低下頭,好半晌才說:「姐姐也認為我該一直坐在馬上,與將士們並轡而行?可是真的很難受呢。」
我答曰:「我不敢要皇上幹嘛或不幹嘛,只是在我看來,跟將士們騎馬並轡,也是一種姿態,不說身先士卒,起碼也跟他們同樣感受一下奔波之苦。而且這還有個好處,可以和武將們拉近距離,以便就近瞭解他們,到時候該派誰去對付哪路敵人,才會心裡有數。比如有地很勇猛,適合戰前一對一;有的智謀超群,適合留在身邊當謀臣;有的很沉得住氣,適合打伏擊戰。」
「姐姐言之有理,其實,我會坐車,主要原因並不是怕騎馬,而是想和姐姐恢復邦交。要是我一直騎馬,姐姐一直坐車,等部隊晚上駐紮時,又要跟將士們開會分析敵情,那我總找不到時間跟姐姐說話。誰知上了車,姐姐還是不理我,我也不敢貿然開口,怕說錯話,又惹姐姐生氣。」
看他又恢復到那種討好姐姐的乖弟弟形象,我的心情並沒有多少好轉,他的善變讓我警惕,偶爾爆發出來的殘忍冷酷更叫人我心驚。跟他將近一年時間的相處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做皇帝的人,不管平時表現得多溫柔和善,都是難以測度地、可怕地。
對付善變之人,唯一的辦法,也許就是以不變應萬變吧。我很後悔在春熙宮前跟他正面衝突,他是皇帝,他發起怒來,縱然不會把我怎樣,但我身邊地人卻可能遭到池魚之殃,他們何辜?
所以我暗暗告誡自己,以後對他,不能再動怒,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傻傻地一門心思替他著想,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我多愛他呢,其實我不過就是為了兩個字:不忍。
不忍他小小年紀就肩負如此重擔;不忍看他內外交困,每天通宵達旦地工作;不忍看他煩躁不安,漸漸現出暴君本相,為群臣非議,到最後,甚至連太后都動了異心。我敢打賭,如果我不跟來,皇上一離京,太后就會開始在皇家子孫中物色人選,以為後備。
我在心裡迅速過濾了一下,先帝的八個皇子中,除皇上外,還有兩個是沒娘的,太后要選。多半會在這兩人中選取。若是人家本來有娘,她這個太后位子就坐不牢了,她為什麼要做成別人當現成太后?
我當然希望自己的娘親享受一輩子的尊榮,可如果要犧牲皇上,我就有點不忍了。皇上自己還在咬著牙苦苦堅持,怎麼忍心輕易放棄他。
無論我對他多失望,我還是真心地希望。他能長長遠遠地保住這個位子。
晚上,坐在悶熱地帳篷裡。才剛淨過身,馬上又是一身汗。可這荒郊野外。水要靠士兵一桶桶地從河裡提,也不好太麻煩他們,人家是要上戰場打仗的,不是專程跟來侍候公主的。
「好熱啊,好多年都沒這麼熱過了。」劉嬤嬤坐在我身邊不停地搖著蒲扇。
「這種天氣打仗。對我們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我喃喃自語著,並非期待誰給我答案。
劉嬤嬤接口道:「應該是好事吧,那些北方陰冷之地的人,應該是很怕熱的。」
「也對哦。」我笑謂,心裡卻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而且越想越不安。雖然那時候年紀還小,但因為是人生最慘痛的經歷,所以更往後一些地事可能忘了,五歲那年的洪災卻記憶尤深。記得那一年,開始也是異常地悶熱,然後很多天不下雨,奶奶還說今年要糟旱災了。雨終於落下的時候,大家都很高興,覺得終於盼到了。直到瓢潑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大夥兒這才慌了。
那場雨到底下了多久我記不清了,只知道還沒等它下完。洪水已至。父親在洪峰到來之前帶著我和奶奶倉皇出逃,從此客死他鄉,再也沒有回去過。
深深地憂懼中,一個小太監出現在帳篷門口打著千道:「公主,皇上請您出去一下。」
劉嬤嬤忙說:「小兔子,你進來,皇上讓公主去幹嘛?」自從逼宮的事發生後,太后和我身邊的人都對皇上起了戒心,凡事多長了個心眼。
這個叫小兔子的太監,據說因為眼睛總是紅紅的,故得此綽號。皇上小地時候,原本是他最得寵的,但太后怕他有眼疾,強行從皇上身邊帶走了他。直到前不久,也就是皇上正式親政後,還把他重新調了回來。不過此時小安子早已是皇上身邊的第一紅人,他跟皇上縱有小時候的情誼在,到底離開得久了。
人都是這樣的,人走茶就涼,不是誰薄情,自然規律而已。誰不是活在當下,活在身邊人地眼裡呢。
小兔子摸了摸頭說:「這個奴才不知道耶。」
劉嬤嬤又問:「那皇上現在人在哪兒?」
小兔子答:「在小河邊。」
我輕輕一笑,真有閒情逸致呢,這個時候,難道還約我去小河邊散步看星星?
我辭謝道:「去跟你們皇上說,小河邊的草叢裡,是蛇最喜歡出沒的地方,我是不敢去的。他也最好是趕緊回營,白天不停地趕路,晚上稍微有點空閒,讓他早點歇著吧。」
小兔子聽到蛇,嚇得腳不沾地走了,小蓮忘著他的背影笑:「這人,連走路都一跳一跳的,果然像兔子。」
「他像兔子是因為他的紅眼睛。」小菱忍不住糾正。
「皇上身邊的人和事,菱妹妹肯定知道得比我們多了。」小蓮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坐在一旁,好玩地打量著這兩個丫頭。自從上次的事件後,我特別注意觀察小菱,尤其是皇上跟我在一起時,她地表情,慢慢地讓我推翻了之前地想法。也許是我太多心了,小菱並不是皇上收買的什麼耳目,只是她自己愛慕皇上,所以事發當兒會本能地維護,懷春少女地心,自然任何時候都向著心上人的。
這也是我出門會帶上她的原因之一,還有就是,她和小蓮本是我的貼身侍婢,走到哪兒都帶著的,突然換掉,怕皇上會起疑。再者,就如母后說的,如果他存心在我身邊安插耳目的話,去了小菱,還會有其他的,「他只要笑一笑就能讓那些宮女腿軟」,我的小蓮,未必不會腿軟,如果皇上在她身上下功夫的話。
也就是說,這根本是防不勝防的,還不如維持原狀,起碼我心裡有數,知道該防著哪個。
她們會這樣我不是不理解,宮裡的女人,哪個不想往上爬呢?為皇上所青睞寵幸,就是最好的捷徑,甚至可以一步登天。後宮妃嬪身邊的侍婢,因為近水樓台而得幸,最後混成正牌主子的大有人在。
如果小菱真的是皇上的人,我情願繼續留著她,讓皇上不要把主意打到小蓮身上,我真的需要一個靠得住人在身邊,不然我會很不安的。
沒想到,我很快連小蓮也失去了,我再次變成了孤單單的一個人,獨自面對陌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