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名士兵在操場裡面站得筆直,看著主席台上那面滬上先鋒的旗幟獵獵飄揚。這些軍官士兵都還穿著夏天的單軍裝,但是都換上了雨辰特意從北方採購過來的皮帽子。在徐州的陽光下,曬得一個個臉上都是汗珠直淌。
這些官兵按兵種不同排成方陣。重武器排列在隊伍的最前面,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而戰馬都被騎士牽在手上,也都排列得整齊。這些訓練有素的無聲戰友似乎也知道今天是個大場面,都在那裡安靜地站著,等待著檢閱。
何燧按著指揮刀站在隊伍的最前面,滿心都是莊嚴肅穆的感覺。走上國戰的戰場和打內戰的感覺對於他來說,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們都在等待雨辰的到來。
遠遠的十幾騎馬馳進了操場。在最前面的就是穿著軍服、神情嚴肅的雨辰,馬來得飛快,轉眼就到了木頭搭成的主席台前,他身後跟著的就是蔣百里、吳采等等高級軍官,都是軍服筆挺,勳章閃耀。
雨辰甩鐙下馬,也不等後面的人,快步就走上了主席台,九千人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看著他在主席台站定。
「今天,其實應該是我們江北軍的節日!成軍以來,我們一直是光復的先鋒,現在我們又要成為真正民族的武力!」
雨辰目光凝重,大聲地宣佈著。
「都說我們江北軍橫在這裡,是養兵自重,我們就是要讓那些說閒話的人看看,我們養兵,不是為了自己的私慾,而是為了國家和民族!誰要是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敵人,江北軍的槍口,永遠不會發抖!」
「今天這九千健兒走上收復外蒙的戰場,面前肯定有許多艱苦和犧牲。而我站在這裡,也不過是大家的後死者而已!其他的話我也不多說,灼然,請上來接旗,就算今天我為大家送行!」
何燧渾身一個激靈,快步地走上了主席台。雨辰從身後副官的手中接過一面捲著的旗幟,雙手交在何燧的身上。何燧目光肅穆,敬禮接過之後,在空中展開。
這面紅色的大旗就在徐州的晴空下飄揚起來,上面「民族武力」四個字就像閃電一樣耀亮了這九千健兒的眼目,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就熱血沸騰。
這世界,總會有一種力量讓這些青年軍人們熱血沸騰。而雨辰,就是很明白這種力量到底是什麼的人。他站在主席台上,啪地打了個立正,朝這面軍旗鄭重地敬禮,然後轉向台下,大聲地叫道:「安蒙軍萬歲!江北軍萬歲!」
這兩聲口號徹底點燃了場中的氣氛,軍官士兵們都把頭上的皮軍帽摘了下來,大聲地跟著歡呼:「安蒙軍萬歲,江北軍萬歲!」
蔣百里在後面看著雨辰凜然站在台上,接受著士兵們的歡呼,不由得在心頭低歎。這麼一支部隊和雨辰同生共死,未來在雨辰踏上爭霸全國的道路上,又會掀起怎麼樣的腥風血雨?但是無論如何,這支部隊現在是走向了維護統一、維護民族利益的戰場上,不管雨辰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他也要到底。就是不知道現在整齊而生龍活虎的九千健兒,會有多少倒在塞外的冰刀霜劍之中?想到這裡,他的眼眶禁不住微微有些濕潤了。
李睿有些矜持地走進了車廂。外面都是皮帽子的安蒙軍在排隊登車,人喊馬嘶地混雜成一片。一進這個車廂,就發現窄窄的車廂幾乎被改成了作戰室,四面掛滿了內外蒙古的地圖。這個原來應該是花車的車廂,所有舒適的桌椅都被拆除了,只搭了三兩張行軍床。有一張長長的桌子橫在中間,上面放著幾個搪瓷茶缸,一大壺水放在桌上,正冒著熱氣。
他一進來,幾個人都抬頭看他。只有何燧還低頭坐在行軍床上看著公文,淡淡地道:「是派來的李參謀處長嗎?你來遲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將軍官過來熱烈地和李睿握手:「你就是蔣教育長推薦、司令親自點將的李睿李處長吧。我是安蒙軍的參謀長,原來也是皖軍第一師的參謀長,叫我孫裳就成了。以後就咱們兄弟倆在參謀業務上面搭伙了……你是陸士的高才生,我是原來第九鎮的小連長,火速提拔到這個位置的。業務肯定不如你,還請多多關照啊。」
李睿在心裡挑剔地評論著這個算是自己直接上司的參謀長,看樣子是個厚道人。話也很多,估計在參謀業務上沒什麼大本事。
他勉強朝孫裳點頭笑了笑,自己走到何燧面前,淡淡道:「何司令,我是李睿,從今天開始就在你手下服務了,有什麼指示沒有?」
何燧抬起頭來,聽著他無所謂的語氣,也站了起來,兩人差不多一般高,只是李睿書卷氣濃厚一些,而何燧滿身都透著像是金屬鍛造出來的那種剛硬的氣質。
「雨司令親自派你來的,我也不好說什麼。我知道你是出名的才子,百里先生當初的愛將……可是在我的部隊裡,我只要我的手下像個軍人。像軍人一樣思考,像軍人一樣做事,像軍人一樣犧牲……老實說,你不符合我心目中的要求,不過大家看將來吧。歡迎到安蒙軍報道。」
車廂裡氣氛有些尷尬,他們兩人身邊的軍官都不說話。何燧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繼續低頭看著公文。李睿突然一笑:「軍人也有很多種,不是整天板著張臉,行事直來直去就叫軍人。我像不像軍人,用你的話說,咱們看將來吧。」
他摘下頭上的皮帽扔在一張行軍床上,笑著問道:「我晚上是不是就在這裡搭鋪了?」
未來安蒙軍的智囊和雨辰手下第一大將何燧的第一次見面並不愉快,而他們未來的合作將到底如何,現在誰也不知道。
在北京漸漸開始炎熱起來的八月份的天氣裡,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安蒙軍抵達北京。這支戴皮帽子的軍隊很是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他們整齊的軍容和精良的武器裝備,都讓沒有和雨辰部隊實際交過手的北方部隊刮目相看。
一直認為北洋軍隊中國第一的不少北方軍人,對未來和這些南軍的交手,在心裡暗暗地擔了些心事。不管各人心裡怎麼想,對於民國成立以來第一支軍隊遠征的事情,大家面子上都熱烈得很。
在北京的懷園,更是以老資格的北方軍人姜桂題為首,發起了南北軍人袍澤大會,歡迎到京的何燧他們。
在這天晚上的懷園,當真是軍人的世界。滿屋子都是勳章閃耀,馬刺叮噹的軍官們,不少軍官當時還留著很西方式的鬍鬚,互相或者矜持、或者熱烈地談論著。懷園裡面張燈結綵,侍應們穿梭來去。快七十歲的姜桂題羅鍋著腰,軍服披在身上,下面是條中式的褲子,笑呵呵地四下走動張羅著。
他可是北洋前輩了,當年小站練兵的時候,袁世凱手下就兩個翼長,他就是其中之一,對北洋初期的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現在風光無比的北洋三傑在那時還只是底下的小小軍官呢。他老人家在前清的舊軍系裡人脈也廣,在懷園裡走動著,幾乎就沒有他老人家不認識的人物。
「良佐,這些日子你段老師就沒提拔你一下?怎麼還掛著中校的牌牌?上次你娶三姨太,那可是原來我們宋軍門的表侄孫女,居然都不叫我老頭子去。我看你是越來越昏頭啦!」
「哎呀老弟台!現在還在保定的五路巡防統領上面得意?比當個旅長強,當旅長一個月才九百兩,當巡防統領一個月一千三百兩呢!改天要請我喝酒!」
「你個小兔崽子,見到我老頭子也不行禮?當初駐防浦口的時候,你小兔崽子還拖著鼻涕呢!穿著五雲褂也像個娃娃。現在到哪裡恭喜了?從東北才回來?在候差?明兒到我老頭子這裡來,我帶你到部裡去。多少不論,總有差使!」
「趙大侄子還記得我老頭子?托你來問好?你們宏威軍現在有了河南的地盤,那可得好好珍惜啊!都是咱們毅軍的老底子,我老頭子在北京,得照應一點總是會照應的……」
正在喧囂熱鬧的時候,就聽見門口承啟高聲唱名:「安蒙軍總司令,陸軍中將何燧到……」
整個懷園一下安靜了下來,就等著何燧進來,這裡面頗有些大有來頭的人物。放在前清的時候,何燧這個南洋第九鎮的小小連長根本不在他們的眼裡。不過這個年輕人自從跟著雨辰起兵,半年多的時間,上海南京徐州這一路打下來,又在津浦路以一個多團的兵力硬扛北洋軍快三個旅人馬的輪番進攻,後來更是打跑了倪嗣沖,獨力打下整個安徽。在民初的青年軍人當中,沒有比他風頭更勁的人物了。
大家都想看看,這個雨辰麾下的第一大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或者更是想從他的身上,看到他背後的雨辰,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江北軍現在已經是這些北洋軍人心目中最大的假想敵了。
何燧穿著一身黃色軍服,特意佩戴好了中將的肩章,北京政府頒發的勳五位也佩戴在胸前,頭上戴著已經成為安蒙軍標誌的皮軍帽,滿臉都是笑容地走進了懷園裡面,身後跟著幾個參謀和安蒙軍的團長們。懷園裡頓時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
姜桂題迎了上來,拉住何燧的手:「是何司令嗎?我就托大叫一聲灼然老弟啦,今天是老頭子我發起的這個歡迎會。來,我給老弟介紹一下咱們北方的軍人袍澤!大家對老弟即將兵發外蒙,也是又佩服又羨慕啊!」
何燧只是微笑:「姜老將軍是吧,何燧不過一介武夫,奉雨巡閱使的命令北上。不過是服從命令,盡我軍人的本分罷了,當不得老將軍把我抬到這麼個位置上。與北方袍澤會面,是在下久矣的願望……還要多謝老將軍發起這個高會呢。」
李睿在何燧身後,無聊地看著姜桂題一個個地介紹與會的軍人給何燧。有的北方軍官自顧身份,和何燧的握手都顯得勉強。有些圓滑一些的,只是笑嘻嘻地和他們談些風花雪月,問問他們江北軍當軍官的出息如何。還有些目光嚴肅,握手的時候都跟在看仇人一樣,那準是想著以後要在戰場上見面的北洋鐵桿……這個南北袍澤大會,果然是無聊得很。
直到一個光頭三十多歲的清瘦漢子站在何燧面前,氣氛才略微有些不同,那個光頭漢子正是吳佩孚。他目光炯炯地看著何燧,大聲報著自己的名字:「我就是在薛城鎮夜襲你的吳佩孚!我們那一仗,要不是陸錦支隊沒有跟上來,今天你怕是就不能站在這裡了!」
何燧一愣,看著吳佩孚竟然有些說不出話來,四周也一下安靜了下來。吳佩孚自從在薛城前線被解職以後,就被調任做了曹錕的副官,而他最看不慣的王承斌接任了他心愛的十一團團長的職務,這讓他很是想不開,在副官的任上就很有些書空咄咄的味道,乾脆行跡更狂放了起來。大家都以為,原來北洋軍的這顆新星是沒有再升起的機會啦,他那個誰也瞧不起的作態,更是少有人理他。
沒想到今天他也出現在這裡,而且開口對何燧這個貴賓這麼不客氣。姜桂題在旁邊呵斥道:「子玉,在哪裡又灌了一肚子死燒酒?我看你是喝醉了!快點回去休息吧!不然仲三又要打你板子!」
吳佩孚沒有理他,卻哈哈大笑起來,朝何燧伸過手去:「你打仗很頑強,我很佩服你。不在戰場上,我們很可以做個朋友。這次你北上征蒙,我羨慕你啊!你安蒙軍內還有沒有空缺?我做個團長或者參謀還是很夠格的……大丈夫提十萬健兒出塞揚我國威,也只有你們的雨巡閱使有這個胸襟啊!」
聽到吳佩孚在那裡誇雨辰暗貶北洋諸公,還和何燧說要加入安蒙軍,幾乎每一句都犯了忌諱。要不是何燧在旁邊,姜桂題這個忠心耿耿的北洋老人幾乎馬上就要發作了。
何燧一笑,握住了吳佩孚伸過來的手,兩個標準軍人互相看著。何燧笑道:「薛城鎮夜襲,我被老哥打得好慘!十一團白天進攻晚上還能奔襲,不愧是老哥調教出來的勁旅!不過我們這些軍人,只希望不要再在內戰戰場上面廝殺了。為國家能留此國防勁旅,走上民族自衛的戰場!咱們今天這麼一握手,今後自然就是朋友了。」
兩人對望一眼,幾乎同時哈哈大笑起來。李睿在何燧背後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兩個人,沒想到北方軍人也有這樣的人物啊,有意思有意思。
姜桂題幾乎是硬把吳佩孚推開了,人影稍一擁動,就不見了他的蹤影。何燧正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姜桂題又拉來了一個人,朝何燧笑道:「灼然老弟,這位也是南方軍人,你倒猜猜,他是誰?」
來人留著漂亮的小鬍子,也不過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站在那裡很有些矜持地看著何燧。可憐何燧哪知道他是誰,也只好微笑著不說話。
姜桂題看到冷場,只好自己咧著嘴笑道:「這位就是在武昌光復起事的時候,率先發起的幾位軍人領袖之一,湖北張振武!」
張振武是湖北羅田人,武昌起義前擔任同盟會湖北機關的聯絡人。武昌起事,很是有些功勞。但是在湖北擔任軍務司司長之後,和黎元洪很有些相處不來,他性子又很桀驁不馴,乾脆就被黎元洪打發到北京來就個虛職。他也早不想待在武昌,於是就束裝北上。這次姜桂題召開南北軍人袍澤大會,除了何燧之外,他也算是南方軍人代表之一。不過現在一個手握近萬精兵,一個在投閒置散,這個境遇高下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何燧和張振武只是淡淡地攀談了幾句。張振武固然是有些自高自大,何燧也曾耳聞過他們這些湖北將校團人物的所作所為。兩人之間,還沒有與吳佩孚短短兩句攀談覺得投緣。
等到客人都見過了,大家才歡然入席。先是姜桂題祝酒,然後大家就舉杯為何燧壽,祝願他北上旗開得勝。何燧答詞也無非照例文章。到了後來段芝貴也出席了,這酒桌上多了這麼一個干殿下,就更是熱鬧啦。這一場高會,直到晚上十點多鐘才散。出席的何燧和李睿只覺得兩個字,無聊。
但是對於出席完這場聚會,才走出懷園大門沒多久的張振武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噩夢。
他的馬車才離開懷園,在一處木柵欄前就被北京軍政執法處的憲兵攔了下來。他才從馬車鑽出頭來想問個究竟,幾個憲兵就亂哄哄地道:「就是他!就是他!綁了綁了!」稀里糊塗的張振武被捆得結實又塞上了馬車,一直馳到玉皇閣軍政執法處總部,就看見陸建章面沉如水地站在階前等候。
張振武和陸建章也是有一面之緣的,被押下車來就大叫:「陸處長,我犯了什麼天條?把我綁到這裡?」
陸建章歎了口氣:「竹山兄,真對不住,這都是上面的命令。這裡有兩份電報,你自己看吧。」
說著他將兩份電報紙放在張振武面前,藉著門口微弱的燈火讓他看。電報是黎元洪打來的:
「張振武以小學教員贊同革命,起義以後充當軍務司副長,雖為有功,乃怙權結黨,桀驁自恣。赴滬購槍,吞食巨款。當武昌二次蠢動之時,人心惶惶,振武暗煽將校團,乘機思逞。……元洪愛既不能,忍又不敢,迴腸蕩氣,仁智俱窮,伏乞將張振武立予正法,其隨行方維繫屬同惡共濟,並乞一律處決,以昭炯戒。……元洪藐然一身,托於諸將士之上,闒茸屍位,撫馭無才,致起義健兒變為罪首,言之赧顏,思之雪涕,獨行踽踽,此恨綿綿。更乞予以處分。以謝張振武九泉之靈,尤為感禱!臨穎悲痛,不盡欲言。」
還有一份卻是袁世凱的命令,倒簡單得很。
「查張振武既經立功於前,自應始終策勵,以成全之。乃披閱黎副總統電陳各節,竟渝初心,反對建設,破壞共和,以及方維同惡相濟,本大總統一再思維,誠如副總統所謂愛既不能,忍又不可,若事姑容,何以慰烈士之英魂?不得已即著步軍統領、軍政執法處處長遵照辦理。」
這一看之下,張振武面如死灰,沒想到被稱為黎菩薩的民國副總統,卻終於不肯放過他!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他看著陸建章大聲道:「民國建立,我們這些首義元勳也該死了!兩位總統將來的名聲,我看能好到哪裡去?死就死吧!看你們能橫行多久!」
陸建章微笑著也不答話,張振武更是一口痰吐在了他的臉上。他擺擺手,幾個憲兵已經把他拖進院內刑場,當當兩槍,這個武昌首義的元勳人物就當場死去了。
陸建章慢慢踱過來驗屍,看的確是死得透了才打發人去報告。他在心裡暗想,這次表面是老頭子替黎元洪擦屁股。實際看來,這事情要鬧出來的話,湖北真正被咱們北洋控制的日子,也不遠啦!終於能在長江中游,對南軍整然的態勢,打下個釘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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