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兵
戚繼光道:「我近日在外練兵,兵沒煉成,未能出戰。」頓了頓,又道,「二弟,你還記得當日我兵敗之後,與你說的話麼?」陸漸道:「記得。你說了外省多有弊端,要根除倭寇,非得本鄉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繼光笑道,「承蒙胡總督與沈先生採納此策,近日與我錢糧,前往義烏召集本鄉百姓,訓練一支子弟精兵。」
陸漸精神一振,問道:「有多少人?」戚繼光道:「三千有餘。」陸漸皺起眉頭,說道:「可惜,太少!」
「不少了。」戚繼光哈哈大笑,「兵不在多,貴在精練。古時有一位將軍,只率三千人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歷四十七戰,所向無前,嚇得百萬敵軍,望風而逃。」
「名軍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谷縝郎聲吟罷,笑道,「戚將軍說的可是白袍陳慶之?」
「正是。」戚繼光喜出望外,「谷老弟也讀史書麼?」陸漸奇道:「白袍陳慶之是誰?」谷縝道:「他是南北朝名將,擅長用兵,愛穿白袍,橫行河南之時,敵軍一見白袍,便會逃之夭夭。」
「元敬不才,也願效慕古人。」戚繼光慨然道。「三千丁勇雖少,但若訓練得法,蕩平倭寇,綽綽有餘。」
谷縝一轉眼珠,忽地笑道:「既然如此,戚將軍不在義烏練兵,到南京來作甚?」戚繼光微微苦笑:「我來南京,是做叫花子呢。」陸漸奇道:「這話怎講?」
戚繼光道:「胡總督請來的餉銀,只有二千多兩,別說作軍餉不濟,就是兵器盔甲也置辦不起。如此下去,這練兵之舉,必成泡影。我來南京,就是為討錢來的。方才見過胡總督,他也犯愁,說是今年鬧災荒,銀錢短缺,人人都老要銀要餉,給我的多了,別的將領必然記恨,況且練兵之事,成效未著,多撥銀子,其他人必然不服。總之話說了一大堆,錢卻沒給一文,看來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縝聽到這裡,哈哈大笑。戚繼光皺眉道了:「足下何以發笑?」谷縝笑道:「我笑這大明朝的官兒,做得真是有趣。清客總督、叫花子參將,肥了中間,苦了兩頭。」
戚繼光道:「此話怎講?」谷縝道:「胡宗憲和沈舟虛都是明白人。練兵是長遠之計,關係國家安危,他們豈能不知?是以給你的糧餉必然只多不少,決計不只二千兩,只不過總督府撥下來,都司、僉事、鎮撫、知事、總兵一干人,大雁眼前過,豈能不拔毛?不但要拔,一根也不能少。這些還只是常例,另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書的都是師爺幕僚,寫賬簿的時候,大筆一揮,幾十兩的零頭老實不客氣都進了自家口袋,這麼七折八扣下來,十兩銀子,落到將軍手裡,能有二兩三兩,也算不錯了。」
戚繼光往日不曾獨當一面,故而也不太明白軍需財務,此時聽谷縝這麼一說,不由恍然大悟,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貪賄,胡總督就不知道麼?」
谷縝搖頭道:「胡宗憲何等精明?他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只可惜官場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憚就越多。他那些下屬,人人都有後台,看似一個小官兒,說不定就是尚書的同年、閣老的門生、王爺的奴才、御史的連襟,從你這扣來的錢,十有八九都上繳進貢去了。胡宗憲追究起來,還不滿朝樹敵麼?所以事到如今,也沒奈何,唯有假裝糊塗,跟你打馬虎眼兒。」
陸漸皺眉道:「這事胡總督欠考慮了,為何不直截了當撥給大哥?」
「你有所不知。」谷縝道,「這朝廷雖亂,軍餉撥發卻自有一套規矩,須得自上而下,層層轉撥,層層監督,以防有人擁兵作亂。你說,自古打仗打的是什麼?兵法?謀略?非也,非也,打的都是錢糧。當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親臨戰陣,只需握住銀根糧道,就能運籌帷幄,遙制萬里。胡宗憲政敵不少,若不按規矩辦事,直截了當把軍餉撥給戚將軍,今日撥了,明日就有人給他扣一頂『養兵自重』的大帽子。」
陸漸倒抽一口涼氣:「倘若這樣,還怎麼帶兵打仗?」谷縝站起身來,歎道:「官場文章不好做,做事的時候,繞過官場,往往能夠事半功倍。唉,這句話我實不願說,若是沈舟虛還在,以他的幕僚身份,此事必然好辦。但他這麼一死,胡宗憲不啻斷了一臂,將來官場之上,必然多出無數凶險。」他說到這兒,見戚繼光目含愁意,當下頓了頓,笑道:「大明官場積垢納污,層層相連,就似一張無大不大的蜘蛛網,觸一發則動全身。戚將軍得有今日,憑的是世代軍功,對於這些牽扯,或許不甚瞭然。是了,將軍手上還有多少銀子?」
戚繼光道:「二百多兩。」谷縝道:「我有一個法子,戚將軍願意採納麼?」戚繼光道:「什麼法子?」谷縝道:「戚將軍這二百兩銀子交給在下,在下拿到生意場上周轉周轉,為你湊足軍餉如何?」
「好啊!」戚繼光驚喜道,「但不知要周轉多久?」谷縝笑道:「不久不久,但將軍須得答應我兩件事,若不然,這生意就做不成了。」戚繼光道:「請講。」谷縝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轉銀錢,將軍不得過問。」戚繼光想了想,說道:「這個容易,但須不違國法。」谷縝笑道:「《大明律》雖漏洞百出,我要想違背,也不容易。」
戚繼光聽得一愣,谷縝不待他明白過來,笑道:「如此將軍答應第一件事了?」戚繼光只得點頭。谷縝道:「第二件事,則是讓我做你的軍需官,貴軍一切兵器糧草,全都由我購買,無論好歹,將軍都要接納。」
戚繼光失笑道:「戚某如今光桿一個,只要是糧草兵器,無不笑納。」
「成了。」谷縝一擊掌,笑道,「戚參將何時返回義烏?」戚繼光道:「軍務甚多,今日便要動身。」谷縝站起身來,說道:「很好,陸漸,咱們也今日動身,去瞧瞧戚將軍的新兵。」
陸、戚二人同時一驚,陸漸道:「這樣急麼?」谷縝神色一肅,頜首道:「急,十萬火急。」陸漸瞧他一雙眸子清亮如水,神采煥然,霎時間心領神會,點頭道:繼光聽這對答奇怪,頗為疑惑,但一想到二人願往義烏,欣喜之情又蓋過疑心,當下拍手笑道:「好,好,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業不成。」說罷又是大笑。
陸漸忽地皺眉道:「谷縝,走之前,要和媽說一聲。」谷縝道:「你只說出趟遠門,再佈置天部高手看守山莊,至於這方圓百里,我已安插許多人手,眼下暫可無憂。」陸漸心知谷縝這般安排,是唯恐樹下大敵,危及母親妹子,只不過,此行若是當真落敗,後果卻是不堪設想。
於是二人同向商清影告辭,谷縝談笑自若,陸漸的心思卻是刻在臉上,商清影看出必有大事發生,口中卻不挑破,只反覆叮囑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陸漸安排好莊中守衛,但因「黑天劫」之故,劫主劫奴不能久離,故而五大劫奴俱隨他同行。陸漸心雖不慣,「有無四律」卻違背不得,只得帶上五人。
離莊之時,商清影一直送到莊外數里,陸、谷二人好容易才將她勸住,策馬走出數里,陸漸回頭望去,仍見道路盡頭那道素白身影,倚著一株柳樹,遙遙揮手。想到此行兇險,這次分離或是永訣,陸漸心中一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谷縝知道他的心思,一時間也收斂笑意,輕輕歎一口氣。戚繼光均都看在眼裡,但他性子深沉,不愛說三道四,二人不說,他也不問。
南行路上,長空如洗,極目皆碧,盛夏綠意彷彿延伸到天邊。三人一路奔馳,揮鞭指點沿途勝景,談笑不禁。戚繼光文武雙全,辯才無礙,谷縝博學廣聞,口角風流,兩人對答詼諧,機鋒迭起,陸漸話語雖少,但談到大是大非,卻往往能一語中的,引得眾人會意微笑。
馳騁良久,暮煙四起,蒼山凝紫,銜著半邊紅日,一條江水被暮色浸染,湧血流金,凜凜江風吹得岸邊花草搖曳開合,如嗔如笑。戚繼光既得知己,又獲強援,心中快慰,見這佳景,雅興大發,不禁朗聲吟道:「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
「好個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谷縝讚道,「這兩句沉鬱頓挫,真有杜工部的遺風。」
戚繼光與他交談多時,大致明白了他的性情,當下笑道:「你只說後兩句,前兩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縝搖頭道:「前兩句不是不好,但有些奴才氣。」戚繼光道:「為臣死忠,為子死孝。難道說一提到『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氣麼?」
谷縝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萬民,本來平等,上下尊卑,不過是後天所致,誰又生下來就比誰強了?皇帝老兒一張嘴巴兩隻耳朵,我也是一張嘴巴兩隻耳朵,不見他比我長得多些。」
戚繼光皺眉道:「谷老弟這話雖說新穎,卻有些大逆不道。」谷縝笑道:「就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兒貴為天子,興土木,求神仙,煉金丹,淫童女,信任宵小,驕奢淫逸,鬧得官貪吏橫,民不聊生,上逆蒼天好生之德,下逃祖宗守業之道,也可算是大逆不道呢。」
谷縝雖是詭辯,談的卻是時事,戚繼光竟是反駁不得,不由默然半晌,說道:「皇上雖然不好,百姓卻是無辜,元敬生為臣子,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谷縝點頭笑道:「天底下的官兒倘若都和將軍想的一般,皇帝老兒就算尾巴翹到天上,那也無所謂了。」戚繼光擺手道:「慚愧。元敬十七歲領兵,征戰沙場十餘年,北方韃虜肆虐,南方倭患如故,空負報國之志,卻無報國之才,真是慚愧。」
谷縝笑道:「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志者帥也,才者軍也,三軍易得,一帥難求。將軍已有報國之志,何愁沒有報國之才?區區倭寇,跳樑小丑,彈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繼光雙目一亮,笑道:「谷老弟,你風骨特異,倘若投身仕途,必能成為國家棟樑。」
「免了。」谷縝笑嘻嘻地道,「要做大明的官兒,先得寫八股,考進士,那些之乎者也,想想都覺頭痛,要我在紙上寫八股,不如讓我在牆上畫烏龜呢。考武舉嘛,騎馬射箭也不是我的專長,一馬三箭,箭箭落空。我還是做我的陶朱公,買東賣西,走南闖北。不過呢,這也不是最要緊的。」
戚繼光道:「哦,那什麼才最要緊?」谷縝道:「最要緊的是,我大好男兒,自當縱橫四海,無拘無束,怎能自甘墮落,去做皇帝老兒的狗腿子?」戚繼光不禁苦笑:「老弟這一句,可將我也罵了。」谷縝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寧可做戚兄的軍需官,也不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繼光失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氣。」
高談闊論,不覺光陰流逝,入夜時分,一行人覓店宿下。用罷晚飯,谷縝正在喝酒,忽見五個劫奴探頭探腦,在門口張望,不覺笑道:「你們做什麼?」
五人忸怩而入,忽地齊齊跪倒,唯有燕未歸略有遲疑,但也被秦知味拉倒。原來五人私下商議,當初為沈舟虛出力,和谷縝實有殺父之仇,而今換了新主,陸、谷二人交情如鐵,谷縝對五人卻很冷漠,倘若想報私仇,略使手段,五人就算不死,也難免黑天之劫。在山莊時,五人對谷縝尚有迴避餘地,而今一路隨行,欲避不能,驚惶之餘,決意來向谷縝請罪。
谷縝瞧見五人模樣,猜到他們心中所想,問到:「你們害死我爹,怕我報仇嗎?」五人連連點頭。谷縝道:「犯法有主有從,主犯已死,從犯從寬,況且你們身負苦劫,不能自主。也罷,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五人聽見,臉色發綠。谷縝掃視五人,揮手笑道:「別想岔了。我說的活罪,是陪我喝一頓酒。」當下叫來五壇烈酒,笑道:「一人一壇,喝完了,大家一筆勾銷。」
五劫奴均不善飲酒,此時無法,只得各領一壇,苦著臉飲下,加上谷縝慇勤相勸,不多時,五人醉得一塌糊塗,燕未歸登牆翻梁,滿屋亂飛;莫乙高聲背誦《大藏經》、薛耳用「嗚哩哇啦」大彈艷曲;蘇聞香鼻子貼著地皮,邊爬邊嗅;秦知味則伸出舌頭,將碗筷舔得乾乾淨淨。谷縝在一旁拍手大笑,連哄帶贊、助長其勢。直待陸漸聽得吵鬧,前來制止,才將五人帶回歇息。
次日起來,五名劫奴宿醉未消,頭痛欲裂,愁眉苦臉,跟在三人後面。谷縝卻是說到做到,經此一醉,和五人嫌隙都消。秦知味和谷縝本是故交,當先重敘舊好,無話不談,其他四人見狀,也各各釋然,更被谷縝天天拉著喝酒,稀里糊塗幾天下來,還沒到義烏,五人兩杯酒下肚,和谷縝比親兄弟還親了。是夜抵達義烏,次日早晨,戚繼光召集部眾,在東陽江邊列陣點兵,只見清江如練,長空一碧,遠方白雲青峰,森然如城池聳峙。江岸上一帶平沙,黑壓壓站立三千將士,鼓聲雷動,旗幟飛揚,戚繼光令旗一揮,呼聲沖天,有如一陣雷鳴,激盪山水。
陸漸定眼細看,陣中除了軍官穿戴甲冑,士兵都是農夫打扮,皮膚黝黑,衣不蔽體,腳下蹬著草鞋,手中拿著木棒竹槍。裝備雖然簡陋,陣勢卻極齊整,一呼百應,絲毫不亂。陸漸、谷縝瞧在眼裡,均是暗暗點頭。
戚繼光點兵已畢,向陸漸道:「這些軍士多是附近礦山采煤的工匠,質樸有力,甚有紀律。這些日子,我依照東南地勢,對比倭人戰法,想出了一門『陰陽』陣法,二弟要不要見識見識?」
陸漸笑道:「求之不得。」戚繼光一笑,揚聲道:「王如龍。」陣列中應聲走出一個漢子,個子中等,但體格壯碩,雙目有神,直如吞羊餓虎,渾身是力。
戚繼光盯著他,似笑非笑,說道:「王如龍,你平日自以為力氣大,武藝精,誰也瞧不起,是不是?」
「哪裡話?」王如龍咧嘴直笑,「我這輩子也有一個瞧得上的,那就是戚大人您了。」他這一開口,嗓子洪亮,銅鐘也似。谷縝不覺莞爾,心道:「這廝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
但聽戚繼光道:「你先別說嘴,今天我請來了能人,你有沒有膽子跟他較量?」王如龍道:「好啊,我王如龍本事不大,卻有膽子。」戚繼光轉頭向陸漸笑道:「你瞧他這狂態,代我好好教訓教訓。」
王如龍覷著陸漸,嘴裡不說,心裡卻犯嘀咕:「這少年貌不驚人,瘦瘦弱弱,能有什麼本事?」當下解開衣衫,摩拳擦掌。戚繼光道:「你做什麼?」王如龍奇道:「不是要較量嗎?」戚繼光道:「較量是真,卻不是一個對一個,你領十個弟兄,擺好陰陽陣。」
王如龍一呆,驀地叫道:「什麼?十一對一,還用陣法?」戚繼光道:「不錯。」王如龍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不行,這不公平。」戚繼光皺眉道:「你小子不知厲害,少說廢話,還不領命?」
軍陣中議論紛紛,嗡嗡聲一片。王如龍瞪著陸漸,兩腮鼓起,驀地將頭一甩,大聲道:「戚大人,小的有個請求。」戚繼光將臉一板:「軍法如山,你敢違抗?」王如龍脖子梗起,說道:「您不答應,砍我腦袋便是。」戚繼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也罷,你有何條件,且說一說,若沒道理,瞧我砍不砍你腦袋。」
王如龍指著陸漸道:「我要和他比氣力,他勝了我,我就帶兄弟和他打。」
「比氣力?」戚繼光道,「怎麼比法?」王如龍咧嘴笑道:「築石塔,誰高誰贏。」此言一出,群聲嘩然,三千多人,盡都拍手鼓噪,紛紛叫道:「對,對,築石塔,築石塔。」千人同聲,勢如滾雷。
戚繼光始料未及,微微皺眉,回望陸漸,陸漸尚未答話,谷縝已說道:「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陸漸本來不願太露鋒芒,但谷縝如此一說,不便和他相左,只好點一點頭。
王如龍脫光上衣,露出虯結肌肉,大步走到江邊,江水數百年侵蝕,將岸邊石崖切割破碎,石塊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者也有百斤左右。
王如龍走到一塊比人還高的巨石前,一沉腰,沉喝一聲,巨石應聲被他扛了起來。軍中彩聲轟響,陸漸也是動容,尋思:「這巨石怕不有千斤上下,此人氣力好生了得!」
王如龍走了七八步,將巨石穩穩放在岸邊,轉身又扛來一塊較小石塊,壘在巨石之上。一時間,來來去去,連壘三塊,三石相疊,筆直如塔,比王如龍雙手舉起還要高出兩尺。這時間,只見王如龍抱起一塊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馬步一沉,嘿地吐氣開聲,雙臂向上一抬,那塊巨石高高飛起,啪嗒一,擱在石塔頂端。
「乖乖。」谷縝吐出舌頭。「這一下可不是天生的本事。」陸漸微微點頭,心道:「這位王將士內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學高手。」
說話間,王如龍又抱來一塊巨石,向上一托,又將那石塊高高拋起,啪嗒一聲,疊在石塔之上。要知道,扛抱巨石,憑的或是本力,但將巨石拋在半空,一半憑的是氣力,另一半憑的則是腰胯胸腹的內力巧勁,更難得的是,石塊拋起後,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塔頂端,抑且方位輕重無一不巧。若不然,擱得偏了,石塊不穩,勢必滾落,拋得低了,必然碰著下方石塊,撞垮石塔。是以王如龍一抱一托看來輕易,谷縝、陸漸卻是行家,一眼就看出其中奧妙,心中不勝驚奇。
一時間,只見王如龍不住托送巨石,將那石塔越壘越高,半晌工夫,已然高及四丈,筆直聳立。但石塔越高,托送石塊越發不易,稍有偏差,便有坍塌之患,是以王如龍所抱石塊越來越小,由四百來斤減為一百多斤,托送起來也更加吃力,漸漸汗如雨下,面色血紅,額上青筋賁張,突突直跳。
第九塊巨石剛剛壘罷,王如龍腳底踉蹌,後退兩步,一跤坐倒,說道:「就這樣啦,我不成了。」眾人驚佩萬分,紛紛鼓掌喝彩。王如龍瞥著陸漸,意帶挑釁。戚繼光也望著陸漸,嘴裡不言,眼裡卻有擔憂之意。
陸漸不動聲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如龍兄石塊一用。」不待王如龍答話,默運大金剛神力,雙掌齊推,卡的一聲,墊底巨石急如彈丸,跳將出去,上方塔身猝然下沉,但卻不搖不晃,紋絲未動。
這一下驚世駭俗,王如龍兩眼瞪圓,臉色大變,其他軍士更是目瞪口呆,偌大操場,落針可聞。
喀的一聲,陸漸雙掌再推,墊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未動。一時間,只看陸漸搓骨牌也似,將下方巨石一一推走,那石塔由下而上,眼看見矮,最終九塊巨石分落九處,重新散開。
「石塊借到。」陸漸說道,「小子獻拙,也來壘一座石塔。」當下抱起最小最輕的石塊擱在地上,再將次輕者壘在其上,之後石塊逐次加重,恰與王如龍相反,王如龍壘塔,石塊下重上輕,下大上小,十分穩當,陸漸卻是上重下輕,上大下小,直將王如龍所壘石塔顛倒過來。那塔越築越高,伸臂不及,陸漸便用王如龍的法子,抱起巨石,托上塔頂,然而一塊大過一塊,一塊重過一塊,比起王如龍難了何止十倍。先前王如龍築塔之時,每托上一塊巨石,眾將士便出聲喝彩,這時候卻是人人屏息,鴉雀無聲,望著巨石飛起,無不驚心動魄,喘不過氣來。
陸漸將「大金剛神力」融會「天劫馭兵法」,神力巧勁無不登峰造極,此時巨石嵌合,絲絲入扣,既快且穩,層層疊高,不多時,陸漸雙臂一送,第九塊千斤巨石有如飛來山峰,騰起數丈,啪嗒一聲,沉沉壓在塔頂,整座石塔看起來就如一把倒立石錐,將墊底石塊深深壓入土裡。這時間,眾將士才算還過神來,掌聲雷動。戚繼光走到陸漸身前,拉住他手,仔細打量半晌,笑道:「二弟,你這本事,真乃神人也。」
陸漸面皮發燙,忙道:「哪裡,說好了築石塔,誰高誰贏,如今都是九塊,我不算贏,如龍兄也不算輸……」話沒說完,王如龍已跳起來,連啐兩口,叫道:「屁話屁話,我說誰高誰贏,那是下面大,上面小,正著壘塔,公子爺這麼上面大,下面小的築塔本事,我王如龍萬萬不及。」說罷磕頭便拜,陸漸忙將他扶住,說道:「如龍兄,你拜我作甚?」
王如龍道:「公子爺你不知道。我小時候遇上過一個華山道士,他傳了我兩月功夫,後來有事離開。臨走時曾說,他這功夫叫做『巨靈玄功』,出自玄門,只要用心修練,十年後必能力大無窮,罕有敵手,只不過,將來若是遇上會「大金剛神力」的傳人,千萬不可逞強,定要恭恭敬敬。公子爺如此了得,想比就是金剛傳人了。」
陸漸聽得驚訝,點頭道:「不錯。」王如龍大喜過望,又要磕頭,卻被陸漸挽起,笑道「如龍兄,有話將來再說,軍令如山,我還是見識你的陰陽陣法吧。」
王如龍精神一振,從人群裡拖出一根長大毛竹,竹子上密密層層,佈滿枝丫。另有兩名軍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與王如龍勢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軍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之後,各有兩支竹槍,一支钂鈀。陣勢以毛竹為首,左右展開,形如飛鳥展翅。
谷縝一瞧。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戚繼光聽到,回頭道:「谷兄弟笑什麼?」谷縝笑道:「這陣法威力不知如何,但這樣子麼,真是不大好看。」戚繼光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凡事實用必不美觀,美觀則不實用,這陣法看著醜雖,卻很有用。」谷縝蹺起大拇指,讚道:「好個實用則不美觀,美觀則不實用,這兩句話,真是千古格言。」
陸漸審視陣勢半晌,遲疑道:「大哥,這竹子……」戚繼光道:「這竹子正是從二弟那根竹子化來,遠守近攻,十分好用,是這陰陽陣的門戶,缺它不可。我給這大竹起了一個名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是掃帚之意。」
「好名字。」谷縝拍手道:「就用這把如狼似虎的大掃帚,將那些倭寇盜賊一掃而光。」
戚繼光含笑點頭,王如龍卻是不耐,高叫道:「公子爺,快挑一件兵器,大夥兒開打。」陸漸搖頭道:「我先不用兵器試試,看這陣法有多大威力。」
換作旁人,王如龍必然當他拖大,陸漸這麼說,他卻打心裡覺得應該,尋思:「沒錯,用兵器的,那還是金剛傳人麼?」當下問道:「戚大人,這一陣怎麼算贏?」戚繼光笑道:「你打中陸兄弟便贏。」王如龍哈哈大笑,驀地大喝一聲,搖動狼筅,直撲陸漸。
陸漸見兩根狼筅掃來,伸手欲撥,身下風聲忽起,卻是那兩名刀牌手滾地而來,揮刀橫斬自己雙腿。陸漸才知道狼筅兇猛,卻是虛招,為的竟是掩護刀牌手的偷襲,當即縱身躍起,雙腳齊出,踢向兩面盾牌,雙手一分,呼呼兩拳,將那狼筅撥開。
驀地銳風撲面,兩桿長槍紅纓如血,翻起斗大槍花,分刺陸漸上下兩路。陸漸避開長槍,眼見狼筅用老,收回不及,當即縱身搶入兩根狼筅之間,不料刀牌手趁他閃避槍勢,早已縮回,盾牌前頂,擋住陸漸前進之勢,刀作劍用,從盾下探出,刺向陸漸胸口。陸漸受阻遇襲,屈指兩彈,奪奪兩聲,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疼痛如裂,若非陸漸手下留情,木刀必然脫手。
陸漸情急間用上大金剛神力,心中暗叫慚愧,驀地眼前光閃,腳底風生,兩隻鏜鈀上下攻來,陸漸向後一仰,雙腳蜷起,一個觔斗翻在半空,好勝之心陡起,沉喝一聲,雙拳左右送出,兩道凌厲勁風如山如城,向眾軍頭頂壓來。
他本以為拳勁一出,眾人勢必難擋,故而出手之際,還留了一半功力,只想打倒眾人作罷,不料他方才跳起,王如龍喝一聲:勢忽變,以兩支狼筅為首分為兩隊,左右掠開,陸漸拳勁走空,擊中沙土,漫天揚塵。眾軍士閃避之際,卻已繞到陸漸兩側,狼筅、盾牌齊出,封住陸漸躲閃方位,四支尖槍則從竹枝間穿出,左右襲來。
這一下變化凌厲,陸漸躲閃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馭兵法」,雙臂一圈,纏住四條長槍,方要奪下,忽見刀牌手進如疾風,翻滾上前。陸漸心念疾轉:「我若奪槍取勝,不能看出陣法優劣,但這一下逼得我使出『天劫馭兵法』,當真厲害。」當下放開長槍,翻身閃開雙刀,不料狼筅、鏜鈀已然繞至身後,兩前兩後,犄角殺來。狼筅舞開,竹枝漫天,猶如長雲下垂,堅城突起,陸漸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幾被乘虛而入的鏜鈀掃著。
一時間,旁人只見陸漸身法飄忽,如鬼如魅,動轉之際,令人不及轉念。「陰陽陣」幾次將被擊破,不料那陣分合變化,一忽兒分為兩隊,一忽兒分為三隊,一忽兒正面橫衝,一忽兒分進合圍,筅以用牌,槍以救筅,短刀救長槍,鏜鈀則如刺客殺手,每每突出傷人,五種兵器攻守循環,奇正相生,每每於不可能處生出奇妙變化,避開陸漸的殺招,更生凌厲反擊。
眾將士瞧得眼花繚亂,心中更是忐忑,既不願陣法被破,又敬服陸漸神功,唯恐他被掃著,損了一世英風。故而眼望雙方攻守,心也隨之起伏不定,患得患失。
戚繼光知道陸漸功夫了得,起初還怕苦心創出的陣勢被他輕易擊破,見此情形,真有不勝之喜,便在點將台上揮灑指點,與谷縝談論陣法,說道:「此陣的兵器有五般,長短有如陰陽,數目比擬五行,槍金,筅水、盾土、刀木、鏜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決不可破,用不得法,則如五行之相剋,不攻自敗。這其中的生剋變化,一言難盡。這五般兵器均為雙數,為的是驟遇強敵,可以中分為陰陽兩儀,一剛一柔,左右犄之,繼而應變三才,合而圍之,敵人陣腳聳動,則覷其虛弱,三才歸一,並而攻之。」
谷縝點頭道:「陰陽三才五行之變,人人知道,但自古以來,活學活用的人卻沒幾個。」說到這兒,他笑了笑,說道,「戚將軍,恕小子多嘴,這陣法雖好,名字卻不佳。」
戚繼光一愣,道:「怎麼不佳?」谷縝道:「陰陽二字太過籠統,不知道的人聽起來,還當戚兄是算命先生、畫符道士,豈不是天大誤會?」戚繼光不由大笑,說道:「那麼你說取什麼名字?」
谷縝道:「我看此陣中分兩翼,開合不定,猶如飛禽展翅,乘風翱翔,不妨就以禽鳥命名,禽鳥之名,包含陰陽雌雄的有兩個,一是鳳凰,一是鴛鴦,將軍方才說了,美觀則不實用,實用則不美觀。鳳凰鳥中之王,毛羽華麗,此陣樸實無華,貴在實用,二者可謂不相干。依我之見,此陣就名鴛鴦陣,鳥雖平凡,情意卻很深長。」
「好名!」戚繼光拍手道,「從今往後,這陣法就叫做鴛鴦陣吧。」
說話間,陸漸已看出「鴛鴦陣」的優劣虛實,大舉反擊,「大金剛神力」施展,一拳一腳,勁力當空,軍士略被拂掃,便是足下踉蹌,搖晃不穩,忽聽卡嚓一聲,一根長槍被陸漸掃中,破空而出,戚繼光濃眉一揚,高叫道:「李同先,你隊東邊策應。」
一個高大漢子沉聲答應,率本隊結成鴛鴦陣,逼近陸漸。兩支小鴛鴦陣左右穿插,奇正合變,立時化為一個大鴛鴦陣,五行輪迴,虛實不定,陣法威力強了一倍。
陣法變強,陸漸亦強,神力奔騰間,隱隱透出金剛法相,拳掌間更帶上「天劫馭兵法」,斗不多時,左手一圈一橫,將兩根狼筅絞在一處,倉促間無法分開。戚繼光見狀,再調一隊,親自指揮,一時間,只見三隊鴛鴦陣兩前一後,成三才之勢,一合一分,再變兩儀。
陸漸越鬥越覺心驚,但覺身周兵器影影綽綽,飄忽不定,數十般長短兵器備按五行,相應相生,與自己的「天劫馭兵法」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馭兵法」因為「補天劫手」,能將幾十般兵器融合如一,當成一件兵器運用,眼下這些兵刃卻是憑借「鴛鴦陣」的奇妙變化,長短相應,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發揮意想不到的威力。
陸漸不料這軍陣妙用至斯,一時間竟被那陣法圈住,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心頭一急,發出一聲長嘯,「大金剛神力」與「天劫馭兵法」同時運轉,轉身之際,奪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掃,逼開身周軍陣,長竹一搭,又奪下兩根狼筅,方要橫掃,刀牌手早已滾地殺來,陸漸待其將至,忽如長箭離弦,縱起兩丈,兩隊刀牌手收勢不及,撞在一起,卡嚓之聲不絕,木盾中刀,頓時粉碎。
陸漸身在半空,六七根狼筅長槍或掃或刺,沖天而來,陸漸手中狼筅盤旋,下方狼筅、長槍均如鐵針向磁,被他吸走,唯有王如龍憑借神力,奪回狼筅,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陣旋風,勢要迫得陸漸不能落地。
戚繼光見狀,正想再調人馬。陸漸忽將狼筅在王如龍筅端上一點,翻身飄落陣外,舉掌喝道:「大哥,夠了。」戚繼光聞言揮手,遣散諸軍,歎道:「這陣法還是困不住你。」
陸漸搖頭道:「這陣法已然十分厲害,只有兩個破綻,若能補齊,即使如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戚繼光道:「什麼破綻?」陸漸道:「一是使狼筅的的軍士力氣不足,如龍兄之外,都是兩人一筅,進退變化不靈活,不能全然發揮狼筅威力。二是少了弓弩、火銃,若能在陣法中加入弓箭鳥銃,我方才身在半空,勢必成了靶子。就算僥倖擋開箭石,下方的狼筅長槍也應付不了。」
戚繼光沉吟道:「氣力是天生的,勉強不得。」陸漸笑道:「大哥,氣力的事就交給我吧。」戚繼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轉身向眾軍士朗聲道:「這位陸兄弟自今日起,擔任我軍教頭,大家可都服了麼?」軍士們對陸漸武藝十分佩服,聽得這話,不勝驚喜,齊聲答道:「服了,服了。」歡呼之聲,震天動地。
當日,陸漸、谷縝各領其職。陸漸鑒於「三十二身相」並非人人能練,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險如夷,尋常軍士易出偏差,沉思良久,從「三十二身相」中變化六式:騎龍式、勾開式、架上式、閘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這六式姿態簡易,心法明瞭,既是鍛煉神力的內功,亦是攻守進退的招數。他想好招式,才從軍中挑力大之輩,一併傳授。狼筅本為「鴛鴦陣」之門戶,一切變化均因這件兵器展開,一旦由兩人一筅變成一人一筅,全陣攻守進退,越發凌厲。陸漸又以「天劫馭兵法」推演揣摩刀、盾、鏜鈀、長槍的招式,精簡變化,去蕪存菁,與狼筅六式相配合,至此,「鴛鴦陣」兩儀相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無破綻。
陸漸出身寒苦,與眾軍士身世相近,性情相投。當下日夜住宿兵營,與士兵大鍋同食,大被同眠。眾軍士見他身為教頭竟不辭勞苦,與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無不努力習練武藝。
如此專心練兵,與谷縝不免疏遠,這一日,陸漸偶爾想起,去看谷縝,不料帳中空無一人,詢問衛兵,才知谷縝這些日子不在營裡。陸漸心中納罕,但軍務繁忙,轉頭工夫,又將此事放下。
這日傍晚,陸漸正與戚繼光操練陣法,忽聽牛叫馬嘶,轉眼望去,營門前行來大隊牛馬。正覺奇怪,忽聽見一聲朗笑,一名白衣騎士越眾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縝。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隨後揮舞馬鞭,指點民夫卸下貨物。戚繼光上前查看,卻見貨物中盔甲兵器,無所不有,均是鍛鑄精良,寒光射人。戚繼光又驚又喜,審視之間,又見運輸隊伍陸續趕到,有的裝載糧草,有的馱運營帳,更有數百口龐大木箱,拆開看時,一排排儘是簇新鳥統、火藥鉛彈。
戚繼光、陸漸瞧得眼花繚亂,只懷疑自己正在做夢,方要上前詢問谷縝,又聽見牛馬嘶叫,轉眼一瞧,但見數十輛牛馬大車,拖拽弗朗機火炮迤儷而來,那炮管烏黑油亮,令人望之膽寒。大車後還有數百匹駿馬,健壯高大,鞍轡俱全。
谷縝御完貨物,方才下馬,笑吟吟走了過來,說道:「還有五十艘快艦,停在海邊,不能駛來。」戚繼光皺眉道:「谷老弟,這些……都是你買的麼?」谷縝笑道:「是啊,夠不夠?」戚繼光道:「夠是夠了,但這些物事價值驚人,當日我不過給了你二百兩銀子,就算在生意場上周轉幾百年……」谷縝笑道:「戚將軍,記得你我約法第一章麼?」戚繼光道:「記得,你讓我不問銀錢來歷。但這麼多的軍械糧草,匪夷所思,倘若不知來歷,戚某豈敢……」谷縝笑道:「約法兩章第二章,但凡買來,無不笑納。戚將軍可是答應過的。將軍以誠信治軍,豈可自食其言。」
戚繼光方知谷縝事先料到今日,早已設下圈套,一時間當真無可奈何。但瞧這些軍心糧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裝一支無敵大軍,戚繼光心中一喜,便將疑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次日,谷縝在營外搭起一座茅屋,長住在內。自茅屋搭建之日起,便不斷有人拜訪,來的人均是富商打扮,排場極大,屋前雕車競駐,道上寶馬爭馳,金翠耀目,羅綺飄香,進出茅屋,絡繹不絕,相望於道,神秘萬分。
戚繼光以下,營內官兵無不好奇,有人趁來客沒走,前往探看,卻見來客在旁,神色恭謹,谷縝坐在案邊,左手撥打算盤,右手書寫帳簿,口中說笑不禁,見到來人,還抬頭招呼,舉酒屬客,雖然一心數用,卻能面面俱圓,賓主盡歡。
陸漸也覺奇怪,詢問谷縝,谷縝卻顧左右而言他,胡亂說笑。陸漸知他行事自有城府,既然不說,必有緣故,當下也不多問,一心協助戚繼光練兵。但自谷縝返回之後,軍械物資任由戚繼光調度,永無匱乏,自此之後,戚家軍兵甲火器、馬匹戰艦特精,不特冠絕江南,更是甲於天下。光陰荏苒,轉眼已至八月,這天士兵放假回家,營中冷清。三人恰好無事,谷縝邀戚、陸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說話。其時明月高懸,濤聲在耳,斷岸聳峙,層林蕭疏,三人喝得耳熱,說笑不離本行,論起兵法。谷縝說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不消說,用兵之要,首在資糧。楚漢交兵,漢高祖百戰百敗,始終不曾困絕,全部因為關中安定,蕭何轉運資糧,饋餉不絕,今日敗北,資糧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軍。項羽糧道卻為彭越、英布所斷,資糧匱乏,雖然百戰百勝,但垓下一敗,則永不復起也。」
戚繼光連連擺手,說道:「谷老弟此言差矣,兵以義動,用兵之要,首在道義。聖人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資糧雖重,卻為利也。將士眼裡若只有利,那麼有利則戰,利盡則散。項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過殘滅,坑殺秦軍二十萬,盡失人心,故而一蹶不起,自刎了事。高祖約法三章,民心所向,故能屢敗屢起,終有天下。唯有仁義之師,方能由弱變強,先敗後勝。自古名將,戚某最服岳武穆,岳家軍『餓死不擄掠,凍死不拆屋』,那是何等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