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卷01夢蝶
林培之怔了一刻,才問道:「他老人家沒再多說甚麼?」見荼蘼搖頭,他不由的擰了眉,卻又問道:「你也沒再多問?」很顯然的,他對這個答案既覺意外又有些不滿。
荼蘼聽出他的不滿,因冷淡道:「他已說了,一切皆是空。前世今生皆是空,你林培之是空、林垣馳是空,便是我自己又何嘗是真既已四大皆空,再行追問下去,還有何意義?」
林培之聽得一陣愕然,好半日才拂袖怒道:「荼蘼,我如今方才知道,這根本無關其他,最緊要的卻還是在你,你——是壓根兒就不願去想更不願去問」
荼蘼為之一震,不由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的那個山洞。洞窟幽深而寧靜,沒有絲毫聲響。她有些恍惚的想,或者,我確是根本不想也壓根不願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怕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虛幻的,我更怕兜兜轉轉了一圈,我最終仍舊走回那條老路上去。
其實,一直以來,我所渴望的,是過一種全新的生活,一種與從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的默然令林培之更為惱怒,冷哼一聲,他壓下心中怒火,將手中帷帽重重摔在地上,轉身快步離去。荼蘼並沒去瞧他,彎腰撿起帷帽,卻並沒帶,只將身子斜靠在山洞前頭一棵形狀古畸的老松樹幹上,閉目靜靜出神。山風帶著絲絲寒意凜冽的自她柔嫩的頰邊刮過,她卻是恍若不覺。
過了好一刻,她才忽有所感的睜開雙眸,不知何時,林培之已然重新回到了山頂,此刻正冷著臉,立在離她約莫十步遠的地方。見她瞧著他怔怔發愣,他的臉色便愈發的冷。二人僵持了片刻,林培之終於不耐,因快步過來,一把抓住荼蘼的手臂,二話不說的拖了她就走。
荼蘼猝不及防,被他拉的一個趔趄,幾乎摔倒。林培之也不理睬,只是拽著她大步而行。荼蘼只得跟著他的步伐緊跑了幾句,方才穩住了身形。因林培之走的實在太快,荼蘼也只得跑緊緊跟隨,以保證自己不被他拉倒在地。點翠山雖非高峻之山,但山路多少也還是有些崎嶇。
荼蘼勉強跟了一段,終是控制不住,足下一滑,傾身便要倒地。她輕輕「噯」了一聲,正要閉目等著那份衝撞之力,卻只覺得腰部一緊,原來林培之已覺出不對,因一把攬住了她的纖腰。
荼蘼驚悸之餘,也顧不得其他,忙張臂抱住了他,手中一直捏著的帷帽也已應聲落地。
二人緊緊相貼,彼此幾乎都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與心跳。這一刻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呼嘯的山風在這一刻寂然停息,天地之間,似乎只剩下了彼此。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刺耳的老鴰鳴叫忽而在一側響起:嘎嘎……旋即是撲翅之聲,顯是林中老鴰不知遇了甚麼天敵而受驚飛起。二人同時一震,好一刻,林培之才輕聲問道:「你沒事吧?」
荼蘼抿了下唇,輕輕搖了搖頭,同時站直了身子,卻沒抬眼去看林培之。目光在地面上轉了一轉,她舉步前行數步,彎腰撿起了自己的帷帽,重新戴好。林培之也便不再言語,只逕自往前走去。只是這一回,他畢竟是放慢了自己的腳步,好確保荼蘼能跟上自己的步伐。點翠山不大,從這座山崖走到林培之的別院並沒花太多的時間,一路之上,二人卻都只是沉默,不曾有人再開口說一句話。
荼蘼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推窗望去。屋外夜色已然深沉,天空如最為純淨的墨藍寶石一般,寧靜而安謐,因天氣實在晴朗,竟無一絲雲翳,漫天星月更是璀璨爭輝。
許是因為身在山上的緣故,星月低垂,卻比平日看時更要大了不少,近得似可唾手摘得。
荼蘼發了一回呆,便又抬手闔上窗戶,有些懶散的走回屋內。目光一掃之下,卻驟然定住了。原來這間屋子的西面牆壁之上,竟掛了一枝纖長優雅的紫色玉簫。荼蘼忍不住上前,摘下了那枝玉簫。那簫玉色甚是瑩潤,燈光之下,愈顯寶光湛湛,顯非凡品。荼蘼自腰間抽出絹帕,細細擦拭了一回,又湊簫近唇,試了幾個音。只覺簫音清亮中不失柔婉,竟為她生平罕見。
她一時動了念,便索性提了玉簫,走出房門,席地在廊上坐了,湊簫近唇,悠悠吹了起來。山林寂靜,簫音便傳的愈發的遠,悠悠長長,似落花流水,又似春去人間……
荼蘼恍恍惚惚的吹了一刻,卻忽而醒覺,簫音也隨即驟然停歇。只因她詫然的發現,自己此刻所吹奏的,竟是當年的那一曲《荼蘼花開》。苦笑了一下,她倒提玉簫,站起身來,正欲回房,只是目光漫不經心的隨意一轉,卻見不遠處的花木深深處,林培之正靜靜站著,似是早已來了。
她愣了一下,脫口道:「你是甚麼時候來的?」心中卻是沒來由的一陣心虛。
林培之緩步過來,淡然道:「吹得很好呀為何不繼續吹了?」他口中說著稱讚的話,雙眸卻是冷沉如水,顯然這首曲子,對他而言並不算陌生。
荼蘼僵了一刻,輕聲道:「我……」她很想解釋甚麼,卻又覺得有些欲辯無言。
林培之深深吸了口氣,顯然是在努力的壓抑著一些甚麼,半晌,他才說道:「適才垣掣使人送了帖子來,說明兒請我們二人一道過去他那裡用飯」
荼蘼微怔了一下,這才知道林培之何以這個時候又過來尋自己。輕輕的點了下頭,她低聲道:「他們夫婦不是說後兒在堰王府擺謝醫宴的,怎麼明兒又……」
她本就不太願意與林垣掣夫婦多往來的,若是以陸嫵兒的身份與之交往也還罷了。但她如今可是季荼蘼,雖說她的身份早已是眾人心知肚明之事,但說與不說,卻還是大大不同的。偏她此次上山匆忙,所有的易容之物都留在了寶親王府,因此也就更不願前去了。
林培之早瞧出她的不願,因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因此早前已拒絕了不過,我雖可拒絕不去,卻是不能不讓別人上門,因此上,我特意在晚間過來告知你一聲」
荼蘼心念電轉,畢竟點了點頭。偷眼瞧了一瞧林培之的面色,她猶疑片刻,終還是忍不住解釋道:「其實剛才那首曲子……」
她話猶未了,卻已被林培之打斷:「那首曲子很是好聽,是叫《荼蘼花開》罷?」他語聲平靜,似乎全不知道這首曲子背後的故事,但荼蘼卻知道,他其實一清二楚,而且非常在意。
歎了口氣,她道:「林培之……我不瞞你,這首曲子,亦是我在夢中習得……」
林培之忽然聽了這話,卻是猛然一驚,眸光之中瞬間盈滿了詫異。荼蘼雖曾對他約略的提起過那個古怪的夢境,但他卻從沒想過,這個夢竟會這般的真切,甚至真切到夢醒之後,連一首簫曲亦能記得清清楚楚。電光火石之間,他的腦海中迅速滑過與荼蘼相視以來的種種。
事實上,初相識時,他便詫異於荼蘼的早慧與沉靜,並深感她完全不似一個七八歲的少女。而正是因為這份好奇,他才忍不住的去接近她,試圖瞭解這個小小女孩心中想的究竟是甚麼。而這種接近的後果,最終讓他不能自拔的喜歡上了這個女孩。而如今想來,荼蘼之所以會這般早慧靈黠,甚至優雅、沉靜、難測的讓人沉迷,或者正是由於她在夢中所經歷的一切。
荼蘼默默看他,半晌方才輕聲道:「今兒你說的其實不錯,我害怕,我寧可甚麼也不知道,只將從前的一切當作是一場純粹的沒有其他意義的夢,也不願意清楚的知道一切」這一番大實話,她脫口而出,一時竟完全忘記了她對林培之說起前事之事,完全都是假托夢境的。
好在林培之也根本沒在意她話裡的破綻,只看著荼蘼:「荼蘼,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在害怕甚麼?」
荼蘼猶豫了一下,終究答道:「我不想過回從前的生活」
「從前怎樣的生活?」林培之一步不讓的追問著。
「宮牆深深,長夜寂寞。勾心鬥角,雖不見硝煙,無有刀劍,卻自有夢魘如影隨形,驅之不去……」荼蘼慢慢靠在紅色的廊柱上,仰頭去看天空,語氣平淡的幾乎像是在說著別人而不是自己。
林培之深思的看著她,好半日,也沒有開口。荼蘼的話讓他有種莫名的感覺,感覺荼蘼說的不像是夢中所歷,而根本便是她的親身所感:「荼蘼,你所說的,當真只是你的夢麼?」
他忽然問道,只是話一出口,他便又覺得自己這話問的有些蠢了。他認識荼蘼之時,荼蘼才剛只七八歲,如今十年過去,她也只是十七八歲年紀,又怎會親身經歷這些事兒。
荼蘼苦澀的一笑,知道他終究還是開始有了疑心,只是這些事兒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只怕他便是想到了也是很快便會自己推翻的:「我有時甚至會疑心,我究竟是否真正經歷了那些事兒」活了兩世,有時候便會有些迷糊,恰似莊生夢蝶一般,到了末了,竟不知究竟我為蝶還是蝶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