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兩顆珠子
是夜,荼蘼早早盥洗。又打發了紫月紅英兩個各自歇息。自己卻取出林培之上回給她的那只精巧瓷瓶,放在手上慢慢把玩。這只瓷瓶她上次便已仔細看過了,瓶子本身並無氣味,散發氣味的是瓶內一粒翠**滴、鴿蛋大小的藥丸,她甚至以金釵取下一些藥粉細細研究了。
藥丸以數十種珍貴藥材合煉而成,氣味嗆鼻卻並不難聞。清心明目之餘亦是多數**的剋星。不過這丸藥具有極強的揮發性,若不塞緊瓶塞,不出三日,怕便消融無形了。
發了一回怔後,她將去了塞的藥瓶放在自己枕前,任那清涼的氣息緩緩在帳內溢散。
這味道並不能及遠,因此她不必擔心紫月與紅英會因嗅到味道而免於**效用。
細細想著今日發生的事兒,她卻是不由自主的歎息了一聲。有些事情已遠遠超脫了她的想像,或者是時候該修改一下自己原定的計劃了。強自按捺住想將林垣馳所贈之珠取出細看的心思。她安靜的半靠在床頭,依著很久以前盧修文傳她的吐納之法,慢慢調息吐納。
回京以後,因為種種原因,她已將這門吐納功夫擱置了許久了。如今一朝重新拾起,心中竟有一種難得的輕鬆與滿足,腦中亦是好一陣清明,有種重回廬山的輕鬆感。
功行一周天後。她長長的吐口氣,緩緩睜開雙眸。房外,寒蛩悲鳴,它們的日子已不多了。正發愣間,鼻際忽而傳來一股有些熟悉的幽香,腦中隨之便有些昏沉。她皺了下眉,從枕邊拿起瓷瓶湊到鼻際深深的嗅了一嗅,一股清氣立時直衝而上,讓她精神為之一振。
下一刻,林培之已輕巧的躍入房內,動作異常熟練,讓她看的忍不住有些想笑。
認識了這麼久,除了水路同行過一段時日,多數時間他似乎總在偷偷摸摸的。
在桌邊坐下後,林培之才抬頭對她笑了一笑,笑容中隱蘊著淡淡的苦澀還有幾分淺淺的歉意。
荼蘼抿了下唇,默默起身,揭開床帳走下床來,在他對面坐了,二人誰也沒有說話。
被紫月捻到最小的宮燈散發出昏暗的光芒,映得整個房內迷迷濛濛的,柔和而曖昧。
過了許久,林培之才歎氣道:「垣馳那臭小子,我太看低他了!」今日之事,本身並無問題,但他卻忘記算上林垣馳這個變數。而他非常確定,林垣馳根本早已在宮內設了眼線。因此才會那般及時的出現,徹底打亂了他的佈置,非但如此,還險些將荼蘼置於險境。
而事實上,這才是最讓他氣惱的地方。
荼蘼笑了笑,卻忽然問道:「林培之,你可相信我?」??
林培之微怔的看了她一眼,星目之中閃過一絲疑惑。
荼蘼淡淡道:「你若信我,就早些尋機離開京城!」??
她抬起沉靜的眼,清寧安然的看著他:「相信我,我有足夠自保的能力!」前提是,你們兩人不要合力拆我的台……當然,最後的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林培之擰緊了眉,面上有絲猶疑,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她的早慧玲瓏,他早知道,可他還是不能相信小小年紀的她居然能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宮廷之內安然的生存下來。
尤其是在承平帝已活不了多久的如今,一個快要離去的人,會因歉疚而變得心軟,但同時他也會為了杜絕後患而變得更加的心狠手辣、冷酷無情。
荼蘼只是看他,深黑如上好墨玉的雙瞳清澈乾淨的沒有一絲雜質。他幾乎能從她清亮的眸子裡看到自己清晰的面容。他沒法拒絕她這樣的注視,歎了口氣,他婉轉道:「我答應你,我會盡快離京!不過皇兄若是不允,我也無法強行離去!」
而事實上,如今的承平帝壓根就不會答應讓他離去。
荼蘼這才展顏一笑:「其實事情並不如你想的那麼嚴重!我畢竟出身侯府,沒有足夠的理由,皇上也無法隨意處置我,否則他將如何對這京中諸多的公卿王侯交待!」
她其實也明白承平帝絕不會讓林培之就此離去,但為了林培之的安全,他一定會在自己離開人世的前幾日安排他離開,因此只要林培之肯離去,對她而言並無太大的不同。??
林培之聽了這話,雖覺有理,但心中仍覺不甚放心,因道:「我先前就已說過,皇兄已命不久矣,而一個快要死的人,或者根本不會去考慮那麼多!」說著這話的時候,他不經意的微微瞇了下眼,平素常帶笑意的星目中閃過一絲尖銳的寒芒。
荼蘼心中一驚,林培之在她面前很少會展現出這般肅殺的一面,雖然只是一瞬,卻還是令她有些微的不適應。沉默了一下,她問道:「昨兒我忘記問你,皇上服的那藥,究竟是誰獻的?」
她原本是打算要問的,但那時時候已不早了,她因此並沒有機會問出口。?
林培之皺了下眉。對於這個問題似有些不願作答。但見荼蘼不依不饒的盯著他,終究還是道:「皇兄前些年徵選了不少美人,裡頭又頗有幾個妖孽,一來二去的,便將身子淘空了……」說到這裡,他很有些尷尬的咳了一聲,含糊道:「所以……他就傳召了幾個道士……」????
他雖說的隱晦,但荼蘼仍是明白了他的話,一時不禁紅了臉,極不自在的動了一下身子。
大乾宮廷從前也曾出過道士獻藥之事,但那些藥若非長生不死藥便是紅丸,倒沒聽說道士還獻過其他甚麼好藥。而紅丸在大乾,基本就代表著*藥。
林培之在她跟前說起這個,本來很有些尷尬,但此刻見她侷促,卻又忍不住覺得有趣,便笑吟吟的望著她。荼蘼見他似笑非笑模樣,不禁瞪了他一眼,面上卻又是一陣發燒。
林培之哈哈笑道:「這可不怪我,不過你這丫頭也真是,怎麼甚麼都知道,看來小女孩兒家果然不能哥哥太多!」荼蘼聽了這話,心中雖仍覺侷促。但也忍不住因之一笑。
「這話若給我三哥聽了,他可不知要怎麼氣惱呢!」她眉眼彎彎的笑了起來,因為想到了從前季竣灝為自己背黑鍋、屢受懲戒的情景來。入宮才幾日,卻似乎已過了很久很久。
看來自己是愈發不能適應這個宮廷了,她在心中暗暗的想著,愈發的下定了決心。
林培之見她失笑,也不覺莞爾一笑。季竣灝是個隨意灑脫之人,因為疼愛妹妹,因此也總愛在幾個好友跟前提起自己的寶貝妹妹,其中不乏因她受罰的種種的事件。
笑了一會後,他探手入懷。拽出一根半透明的絲線,絲線下方墜了一顆渾圓半透明的乳白圓珠。將珠子連著那根絲線一併遞了給荼蘼,他囑咐道:「這東西,你可貼身帶好了!」??
荼蘼一見了那珠子,心中便是一動,不動聲色的接過那粒珠子,她低頭細細看了一回,單論外型,那珠子與先前林垣馳給她的那枚竟是完全一致,只是這顆更大一些而已。
「這是甚麼?」她問道,力求保持語調的平靜。
「是避毒珠!」林培之坦然解釋:「聽說這東西出自北方的一種小貂體內。這種小貂平日喜食蛇蠍等毒物,通體紫毫,油光水滑,極是少見。傳說它壽命極長,每至百年,其尾部便會生出一撮潔白如雪,形似星辰的白毫,而只有七星紫毫貂體內才會自然產出這種避毒珠。這珠子隨身攜帶,若發覺中毒,急行取出,含入口中,歷十二小時,便能化盡體內毒素。這珠子乃當日父皇在時,賜給我母妃的,母妃過世後,便給了我!」
荼蘼輕輕啊了一聲,這才憶起這種七星紫毫貂的傳說,自己曾聽盧修文說過。只是這種奇異的紫毫貂極為少見,盧修文也從並未見過這東西,因此當日也只是拿了當傳說講了給她聽,故而她竟未將這二者聯繫在一起。「這珠子,一共有幾顆呀?」她裝作好奇的問道。
林培之倒也沒多想,便即答道:「這東西聽說是當日太祖征伐北方小國得的,倒沒聽說還有第二顆!」他答的很快,語氣也極篤定。?
荼蘼握著手中的那粒避毒珠,忽然之間,便覺得這東西實在很有些燙手。心中亦是悵悵然的。不知是個甚麼滋味。坐了一刻,她歎了口氣,意興索然道:「我有些累了呢!」
林培之怔了一下,有些不適應她忽然轉變的態度,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他問道:「怎麼了?」
荼蘼搖了搖頭:「沒有甚麼的?只是忽然覺得有些累!」真是很累,也不知到了甚麼時候才能輕鬆下來。這一世,原想將從前的那些複雜、那些勾心鬥角盡數丟開,卻不料反陷得更深。
對林垣馳,她還能說一句,這是從前他欠她的;而對林培之,她只覺得歉然。
林培之雖有些詫異,但也沒再說話,只長身而起,道:「天色也晚了,我本也該走了,你若有事,可通過連尚宮找我。你身邊那兩個宮女後頭都沒甚麼人,你可放心的用!」
荼蘼點了點頭,其實早在知道連尚宮與他有聯繫,且又聽紫月說起她們姊妹之事,她便隱約猜到這兩個丫頭都是連尚宮有意安排給她的,為的就是讓她身邊盡量乾淨一些。
她默默起身送他,林培之對她一笑,伸指輕輕在她額上一彈:「去休息罷!」言畢逕自去了。
林培之去後,荼蘼在燈下又坐了片刻,慢慢將先前林垣馳給她的那粒避毒珠取了出來,將兩粒珠子放在一塊,出神的看了許久許久,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這粒避毒珠想必是林垣馳今世機緣巧合下得的,至少從前,她並不知道他手裡竟然還有這樣東西。
宮燈的光線愈發的黯淡,暈黃的光芒柔和的照在桌上的兩顆珠子上,那珠子便折射出一種異樣柔和的光芒來,襯著珠內雲霧蒸騰的奇景,愈發如同活物。
雲裡霧裡,恍然不知此身何處。
次日,她起身不久,便有昭德殿太監來宣旨,連尚宮接了旨後,倒也並沒說甚麼,只吩咐紫月與紅英兩個稍稍打點,陪著荼蘼同去。六品女史依例該是一名宮女侍奉,但荼蘼出身侯門,循例可再補一人隨身伺候。而紫月、紅英兩個第一日在荼蘼跟前侍候只是,便也猜到有這一日,因此倒也並不意外,同連尚宮叩了頭後,便隨荼蘼一同往昭德殿。
那名太監先行引了三人在昭德殿側的一處房內安置了,又向荼蘼細細解釋了女史的日常職責。荼蘼雖然早知這些,但也並不表現出來,只耐心的一一聽了,等那太監說完了,便自袖內取出一張銀票謝了那太監,那太監自是笑吟吟的收了。
荼蘼送他去後,這才歎了口氣,在一邊坐下,瞅見左右無人,便揮手召來紫月紅英兩個,自袖中取出銀票,看也不看,分成兩疊給了二人,且道:「昭德殿非是善與之地,你二人在宮中也非一日兩日了,規矩自是懂的,這些銀子你們且收好了,該打點之處,莫要捨不得!」
既然知道這兩人都是可用之人,且也有心要用她們,她自然該有所表示。銀子於她,雖不算甚麼,卻是一種信任。昭德殿乃整個皇宮的中心,四方的眼睛都盯著,沒些本事的人又怎麼待得下去。這兩個人既跟著她,她自然不能讓她們受委屈,否則失了面子的人仍是她自己。
二女互視一眼,這時才感覺到荼蘼已有將她們視作心腹的意思。當下忙不迭的應了,各自收下銀票。荼蘼輕輕吐了口氣,淡淡道:「好好做事,將來我總虧待不了你們!」
到了這時,紫月反不似先前那般多話,深深一禮後,她輕聲道:「小姐放心,奴婢們都省得!」她改口喚荼蘼小姐而非女史大人,這也說明她已將自己看作了荼蘼的人。
荼蘼對二人一笑,站起身來,吩咐道:「以後私底下,無需在我跟前自稱奴婢。時候不早了,我該過去御書房了。你二人安心守著,我估著今兒必有人來,你們只掂量著辦便是了!」
紫月答應著,便送了她出門。荼蘼一路徑往御書房,所謂的御書房女史,也只是說法好聽些罷了,說得白了,她如今便是一個御書房內端茶送水、磨墨鋪紙的高級宮女而已。不過她磨的可能是墨,也有可能是勾決的硃砂,鋪的可能是宣紙亦有可能是聖旨而已。
不過,她倒並沒聽說承平帝嗜好書畫,她心中想著,不由暗暗搖了搖頭。
御書房內,一切收拾的井井有條,她過去,先檢查了一番御案。該添水的添得滿了,又與同在一處的幾名宮女說了幾句話。那些宮女似早得了言語,對她均極盡恭敬,她的吩咐,更是無一不應,這倒讓荼蘼大大的鬆了口氣。說實話,她從前還真沒做過這事,心中也確是沒底。
而她也很明白,這些宮女太監的恭謹,其實倒不盡數衝著她,她們衝著的該是林垣馳。
宮內雖未發明旨,但昭德殿中這些宮女太監卻皆是消息靈通之輩,有誰會不知道她的身份。頂著未來皇后娘娘的帽子,誰又當真會那麼不識相的來得罪她。
幾人正說著話,殿外已傳來吳源那獨特的尖細嗓音:「皇上駕到!」
荼蘼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窗外的陽光,一縷晨光正輕柔的映在門窗上,這個時候,也確是到了下朝的時候了。她默默跟在眾人後頭,一同行禮接駕。
承平帝擺了擺手,淡淡道:「都平身罷!」言畢已快步走到上首坐下。
眾人各自退下,荼蘼正欲退下時,卻被承平帝喚住:「荼蘼!」
荼蘼輕應一聲,上前行禮,承平帝斜靠在椅上,雙眸微閉,沒有看她,卻忽然問道:「朕聽說你曾跟秦太醫學過一段時日的醫術?」
荼蘼謹慎答道:「是!」
「怎會忽然想學醫術?」承平帝狀似不經意的問了一句。
「臣女的母親身體不好,因此臣女才會起意學醫。不過因臣女少在京城,學的七零八落,如今想來,卻真是對不住秦師傅的教導之恩!」她輕柔的解釋著。
承平帝稍一點頭,道:「朕今兒有些頭痛,不知你可曾學過推拿按壓之術!」
荼蘼微怔,旋即點頭道:「曾學過一些!」
「替朕推拿一回罷!」承平帝歎息了一聲,緩緩道:「秦太醫去後,朕身邊之人雖也有為朕推拿過幾回,朕卻總有隔靴搔癢之感,總覺手法較之秦太醫差之甚多!」
荼蘼聞言抿嘴一笑,秦家祖傳金針之法,又有家傳銅人,其認穴的功夫又豈是一般人所能媲美。請了罪後,她先行淨了手,這才緩步上前,抬手緩緩為承平帝推拿起來。
在廬山時,段夫人亦常會犯些頭痛之症,因此她對頭痛倒是別有一番應對手段。才剛推拿片刻,承平帝已輕輕吐了口氣,讚道:「手法不錯!」
荼蘼手上微微使力,語音卻是一徑的沉靜:「臣女的母親亦有頭痛之症,家父還曾為她求了一種藥油,於頭痛之症另有奇效,只是臣女此次入宮匆忙,卻是未曾帶來!」
好半晌,承平帝才應了一聲,道:「你來的匆忙,家中怕是準備不周罷!明兒朕便使人傳旨宣你母親進宮來你罷!」
荼蘼微怔,手下不由的停了一停。承平帝對她愈好,她心中反愈提防,但是面上卻是不敢絲毫表現出來。頓了一頓後,她迅速恢復了動作,輕聲道:「臣女謝皇上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