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紅顏禍水
承平帝緩緩坐下。淡淡的瞧了吳源一眼,道:「賜座!」
吳源應著,迅速捧了錦墩來,請三人分別坐了。又自一邊小太監手中接過茶盞,奉在御案上。承平帝滿意的點頭,且對他擺了擺手,吳源會意,忙轉身示意一應眾人行禮退下,自己則緊隨眾人後頭,且抬手輕輕將偏殿大門闔上。「吱呀」一聲輕響後,整個殿內一時寂然無聲。
半晌,承平帝才瞧了荼蘼一眼,問道:「荼蘼可曾用了午膳沒有?」
荼蘼正因目下詭異的局勢而頗感不安,聞言忙點頭應道:「謝皇上關心,已用過了!」
說著話的時候,她不由自主的看了林培之一眼,眸中有著不安與徵詢。
昨晚他走時,曾對她說:承平帝跟前,他自有話說。難道……
林培之朝她安撫的一笑,主動開口打破沉寂道:「皇兄,臣弟之意你已盡知。又何必……」
承平帝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說話,只向荼蘼道:「今兒朕下朝後,吳源便稟知朕說寶親王已在御書房內侯了朕許久……」
荼蘼茫然不知所以然,只得點了點頭。承平帝注目微笑看她:「他對朕說,以古為鑒,可知便是帝王,自來亦是魚與熊掌難兼得,他非貪心之人,因此,他願取美人而棄江山!」
承平帝似乎對林培之的選擇甚是欣然,說著這話的時候,更是眉眼溫柔,神采奕奕。
荼蘼怔然,默默看了林培之一眼,卻只是閉口不語。
這個天下能與江山媲美的美人並不多,而據她所知,這些美人幾乎沒一個能落得好下場。所以她聽了這話,並不覺得如何欣然,心底反有一股寒氣在緩緩冒起。
好在承平帝並無意要她的答覆,只看了林垣馳一眼,問道:「馳兒的意思又是如何?」他神情和悅,氣色極佳,像是解決了甚麼天大的難題一般。
林垣馳眉弓輕輕跳動,面上神色不變的問道:「父皇可是覺得兒臣定會選擇江山?」
荼蘼一直安靜坐著,不言不動,聽了這話。卻是不由抬頭看了林垣馳一眼。林垣馳面上全無一絲表情,她卻能夠感覺到他眼底深處愈結愈厚的堅冰,寒冷的幾能將人凍死。
承平帝顯然也料不到他會說出這話來,擰了眉頭,沒有言語。
林垣馳等了片刻,等不到承平帝言語,逕自轉向林培之,道:「王叔可是覺得這一選擇太過委屈了你?」他語調平和,話裡卻自有一番凌人的氣勢。
林培之劍眉微皺,大乾的皇位又豈是這般好坐的。他早前決意離京,承平帝的屢屢傳召,他都置之不理,便已表明他對皇位並無野心。他從來都是個聰明人,這次回京,對京裡目下的局勢也頗費了一番心思打探,自然明白,如今朝堂之上,看著雖是肅親王與堰王二人平分秋色,但暗下裡,林垣馳早佔了上風,只不過他一直隱忍未發而已。
莫說承平帝壽元無多。便是他還能再活個三五年,他也並無把握能夠穩勝林垣馳。更何況林垣馳乃杜皇后之子,承平帝嫡子,繼承皇位,堪謂名正言順,而他,卻只是個臣弟而已。
有些無奈的暗暗歎了口氣,他有些頭痛的瞧了承平帝一眼。
今日他入宮甚早,又拿捏準了承平帝那種急欲補償他的心理,原以為這話一出,必然奏效。
卻不料林垣馳竟會在這個關鍵時刻也入宮求見。承平帝對他的提議其實已然動心,只差不曾許諾。卻在此時聽人稟說林垣馳求見,一時興起,便召了林垣馳入內,且將他先前的一番言語盡皆說了給他聽。林培之當時已覺有些不妥,只恨話已出口,卻是無法收回。
而林垣馳更好,聽了這話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後,便忽然提議要見荼蘼,承平帝想了一刻,居然也就允了,這便是此刻為何會出現這般荒謬場面的緣由了。
林培之有些無語的看了荼蘼一眼,卻發現荼蘼安靜的坐著,纖細如玉的小手安靜的放在膝上,秋水雙瞳則寧靜的落在她自己的小手上,雖是目不斜視,但裙裾輕動,顯然很是緊張。
他自知失言。又知自己在此事上已落了下風,卻也只得苦笑歎道:「此事原是本王自擇,自然說不上委屈與否!」
林垣馳微微點頭,便又凌厲問道:「侄兒再次請問王叔,帝位與荼蘼是否便是王叔心中的魚與熊掌?」林培之聞言眉頭皺的愈發的緊,半日才點了下頭,卻仍是閉口不語。
林垣馳見他點頭,不由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若果真如此,那皇叔這些年在南淵島的所作所為,侄兒便真有些看不明白了!」
林培之聞言一震,眸光亦是微微一沉。
他自幼在南淵島長大,對於京城感情本就淡漠。這幾年,他之所以不來京城,又何嘗不是在一力經營南淵島,他有足夠的自信,相信自己能將南淵島打造成另一個大乾,甚至比大乾更為富足,幅員也更遼闊。因為……他有那一大片遼闊得無邊無際的海洋……
大洋彼岸疆土之遼闊,物產之豐富,多數大乾人都並不瞭解,但他卻知道的很清楚明白……
帝位,從來不是他計劃之中的東西。坦率說來,只怕他想要,最終也未必便能得到。
他想要的,只是荼蘼……
既然帝位從來不是他的囊中之物,又何來取捨?正因如此,林垣馳步步緊逼,讓他倍感狼狽,心中對這個侄兒,忌憚之心便愈加濃厚。
這一點,其實承平帝心中亦自明白。只是他一心一意想要補償,因此有意無意的忽略了此事。擰緊了眉。他不悅道:「馳兒……」語氣裡已帶了三分怒意,顯然是在警告林垣馳。
林垣馳並不懼他,深深看了林培之一眼後,他忽而長身而起,一撩衣擺,已然跪在了承平帝面前。磕了個頭後,他沉聲道:「父皇今日召見兒臣,要的無非便是兒臣的一句話。既如此,兒臣冒昧回稟,兒臣願放棄京中一切,但求荼蘼與南淵島二者足矣!」
此話一出,滿室皆靜,眾人各各無語。
林垣馳的這個要求,說起來並不算過分,畢竟,他放棄的是大乾的帝位。但是,他要的卻又非常之過分,畢竟,南淵島早在多年前,便由先帝親自敕封給林培之了。
承平帝怔在上首,半日才打岔一般的端起吳源臨去時奉上的香茗,胡亂的喝了一口。
殿內愈加沉寂,安靜的一根繡花針落地,怕也能將殿內四人驚的一跳。
過了許久許久,荼蘼忽而緩緩起身,在離著林垣馳身後三步遠的地方也跟著跪了下去,俯首道:「吾皇在上,如今他們二人都說了自己的意思,不知吾皇可願聽臣女一言!」
她是不想說話的,但此刻形勢大變,怕是不說不行了。
承平帝一言不發的看著荼蘼,眸光忽明忽暗,面色亦是陰晴不定,半日才淡淡的自齒縫間迸出一個字:「准!」他對荼蘼原本是很有些好感的,覺得這個少女知情識趣,甚是可人。
但今日林培之與林垣馳因她弄出這麼一番事兒來,卻讓他不得不心生懼意。紅顏本是禍水,若是因為眼前的少女弄出將來無法彌補的大錯,九泉之下,他當如何自處……
荼蘼並沒抬頭去看任何人,只靜靜跪在地上,目光不離面前方寸之地:「臣女原一介小小女子,古人有言:蒲柳之姿,望秋而落。又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與其將來因今日之言而死於非命,臣女願速求一死,求皇上恩准,亦盼二位王爺成全!」
此言一出,林培之與林垣馳二人不覺都變了面色,林垣馳更是神色古怪非常。直到這個時候,他們二人才隱約發覺,這一番爭執似乎都坐實了荼蘼紅顏禍水的身份。
承平帝冷淡的眸光掃過林培之與林垣馳二人,沉默良久,才慢慢道:「你們都聽見了?」他的面色已完全的冷了下去,再不復見適才的歡愉欣然。
林培之苦笑起身,深深一禮:「臣弟冒昧!願收回先前之語!明日,臣弟便啟程回南淵島,自此再不踏足京城半步!」承平帝的性情,他很是明白,這位帝皇平日看著雖優柔寡斷,但那也僅是限於他心中珍愛、負疚之人,而荼蘼卻並不在那些人之中。
林垣馳則並不言語,只是昂首回頭看了荼蘼一眼。
承平帝有些疲憊的擺了擺手,緩緩道:「罷了,朕有些累了。你們二人各自退下罷!」
林培之一怔,看了荼蘼一眼,沒有挪步。林垣馳更是筆直的跪在殿內,竟無絲毫起身之意。
承平帝看出二人的意思,擺了擺手後,淡淡道:「都下去罷!放心,朕不會怎樣她的!」
他既這般說了,二人自也不好再行多說,所幸也得了承諾,當下各自行禮,默然的退了下去。
荼蘼安靜無語的跪著,心緒卻是片刻不能安寧。
跪了不知多久,只覺得膝蓋已然完全麻木,低垂的脖頸亦早麻木的沒有一絲知覺,她才聽到殿上承平帝幽幽的聲音:「荼蘼,你說說,朕該怎麼辦?」
荼蘼心念電轉,微微俯身,掌心向地的輕輕叩了一個頭,藉著這一動之下,稍稍鬆活了一下軀體,才低聲道:「此乃天家之事,臣女何敢胡亂妄言!」
「朕赦你無罪,只管道來便是!」
荼蘼暗暗冷笑的撇了下唇,她並非不經世事的小女子,哪會相信這話。只是承平帝既說了這話,她自也不能全無回應,忙又叩了個頭:「謝皇上不殺之恩!」這半日的工夫,總算是動了兩下,早已麻木的雙腿也已恢復了知覺,雖說仍是酸痛難忍,但總比適才要好些。
「皇上或者並不知情……」她輕輕開口言道:「其實……臣女與寶親王爺已相識多年……」她低柔的描述著,細細說起了很多年以前,在京城狀元樓與林培之初見時的情景。
那一年燈市人聲鼎沸,人潮如堵;那一年京城的糖葫蘆格外酸甜可口……
那一年季竣廷帶著年方八歲的她一路賞玩燈市,猜燈謎,得寶玉,巧遇培之……
又是怎樣因那塊寶玉牽扯出了玉郡主冼清秋,然後在萬佛寺後山相邀見面……
她娓娓道來,說到二人幾次見面,林培之臨別贈珠,數年後,廬山再見,互贈信物……
言語之中,更有意無意的誇大了她與林培之之間的交往,淡化了二人相處時的一些頑謔之語。
承平帝便也靜靜聽著,並不插話。這之間,荼蘼並未抬頭看他一眼,因此也無法注意到承平帝面上恍惚悵然的神情。只是一個說,一個聽……
低柔婉轉的女聲在殿內輕輕飄蕩,聲音不大,吐字卻異常清晰。等到說完,時間又過去了好一刻。荼蘼的雙腿如針刺一般的疼痛難忍,但她卻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語音語速,不露出分毫。
過了很久,她才聽到承平帝輕輕的歎息了一聲:「平身!坐下說話罷!」
此言一出,於荼蘼不啻天降甘霖,她忙行禮謝恩,緩緩起身,略站了一刻,感覺斷不會君前失儀,這才邁動雙腿,一步一步挪到椅上,正襟坐好。
「你是怎麼會認識肅親王的?」他慢慢問道。
荼蘼心念電轉,迅速的下了決斷,輕聲回道:「臣女與肅親王並無多少交往,只是從前春狩之時見過一回。去年臣女自廬山回京,因著家兄的關係,偶然之間,與他見過幾回,其實並無多少深交。」頓了一頓之後,她垂首道:「雖蒙王爺青眼有加,但家父因與寶親王有約在先,並不敢隨意應允,卻不料臣女竟會在景山潭邊出了事兒……」
承平帝似是點了點頭,半日才重提舊事的問道:「那麼你說,朕如今該如何是好呢?」
荼蘼聽他又提起這事,不禁暗自頭痛,默然片刻,她輕聲道:「臣女但求一死!」
承平帝一再如此問她,自然不會是真以為她能尋出一個讓雙方都滿意的法子來,而是希望她能出一個餿主意,從而堅定殺她的信念,故而她也只有以退為進,一心求死一途了。
「朕是不能殺你的!」許久,承平帝才歎息般的說了一句。
荼蘼只是默然閉口不答。情勢已愈發的由不得她了,這也讓她很是無奈。
但事實上,最無奈的卻依然要屬承平帝。殺是殺不得的,留著,似乎也多有後患。收入宮中或嫁與旁人,那日後難免仍要出事。史實昭昭,盡在眼前,使他左右為難,舉步維艱。
「朕看你儀禮有度,該是在家中學過罷?」承平帝突兀的改變了話題。
荼蘼低應道:「臣女七歲後,家父家母便為臣女延請了教習女官!」
承平帝點了點頭:「既如此,這儀禮便不必學了,從明兒起,你便在昭德殿伺候罷!」
荼蘼聞言,忙起身行禮謝恩。承平帝朝她揮了揮手:「退下罷!」
荼蘼正巴不得這一聲兒,行禮後,默然退身出去,又悄然的闔上了偏殿的大門。
殿外,西斜的陽光將最後的一抹光暈灑在她的身上,直到此時,她才覺得自己背上已是涼滲滲的一片。殿外,吳源見她出來,忙關切上前。荼蘼衝他虛弱一笑,表示無事。
吳源會意點頭,以他獨特的嗓門陰陰說道:「時候已不早了,季女史也該回去儲秀宮了!」
他刻意加重了「儲秀宮」三字,荼蘼聽得暗暗苦笑,哪裡還能不明白吳源這是暗示自己今晚培之會再往儲秀宮與自己見上一回。謝了吳源,她舉步慢慢往儲秀宮行去。
出了昭德殿外不遠,她便是一怔,一株垂柳下頭,有人正安然的立在那裡,靜靜的看她。苦笑了一下,她走過去:「這裡可是宮內!」她低聲的說道,有些無奈。
林垣馳淡淡道:「宮內宮外於我早無分別!你只管放心!」言語雖淡,語氣裡卻自有一份傲然。
荼蘼默默咀嚼著他的這句話,卻覺得一股寒氣自腳底直衝頂心,他的意思是……
林垣馳忽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荼蘼微驚了一下,正欲掙扎,卻覺他已將一件圓形物事塞入她的手中。「記得貼身帶好!」他眸光微微一閃,畢竟補充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荼蘼恍惚的輕輕點了下頭,林垣馳深深看她一眼,便不再言語,鬆手轉身離開。荼蘼怔怔的立在那裡,許久之後,才記得舉起手來,看了一看手中的那樣物事。
那是一粒約有桂圓大小的半透明乳白圓珠,珠內似有雲煙蒸騰,定睛細看之時,竟會有種目眩之感。她輕輕蹙了下眉,覺得自己似曾見過關於這珠子的描述,但一時卻是怎麼也想不起。
輕輕捏了一捏那粒珠子,觸手似有些軟,但用力一捏,卻又分毫不動。
珠身之上,似有隱隱的微溫,也不知是這珠子原先就有的溫度還是林垣馳掌心帶出的溫熱。
她悵然的立在垂柳之下,心下一片茫然。
西斜的殘陽最後的掙扎了一下,便悄然的沉沒在西面,惟余一片燦爛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