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瑜與亮
她正在那裡發怔。那裡林培之卻又道:「不過後來又說其實此事與杜後無關……」
荼蘼心中微微一動,卻忽然聯想起另一件事兒來:「那……淑妃忽然暴病……」
林培之淡淡道:「我先前不就說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到了,她自然就陪著一道兒去了,連帶著自己好容易生的兒子也成了別人的……」他雖說的隱晦,荼蘼卻仍是聽懂了。嚴淑妃的兒子,可不正是林垣掣。如今的林垣掣雖依然喚婕妤做姨母,但事實上,二人的關係已與母子並無二致。那就是說,這件事兒極有可能竟與嚴婕妤脫不了干係。
她想著,不由輕歎了一聲,搖了搖頭。雖然從前見得多了,也做過不少,但如此姐妹相殘,還是令她心中一陣發寒:「那……堰王可知此事?」若是林垣掣明知此事,卻還將婕妤視作親母,依賴眷戀,那此人也實在有些過於深沉難測,使人暗暗心驚。
林培之無所謂的揚揚眉:「或者並不之情罷!畢竟這些年下來,知道實情的人也都死的差不多了!那個女人可不傻。她既不能生育,那麼姐姐的兒子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荼蘼抿了下唇,便不再言語。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過此事既然與她無干,她又何必多問。她之所想知道的多一些,不過是為了方便她在夾縫之中求生存而已。
她這裡沉吟不語,林培之卻似誤會了,因又道:「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皇兄之所以沒有廢了王皇后,也未曾賜下鴆酒,或者便是因為心傷杜皇后之死與淑妃之死,不想再重蹈覆轍!」
承平帝因誣告一事,憤而賜死杜後,不想杜後死後,一切卻又真相大白。
得知真相的承平帝自是痛悔交集,惱恨之下,他又不加考慮的賜死了嚴淑妃。
但他本是多情念舊之人,一後一妃去後,他又忍不住心生後悔。尤其後悔賜死杜後,這也是為何如今他對林垣馳這般隱忍的原因之一。
而這也正是為何多年之後,王皇后毒害林垣馳未遂,他未下狠手,只將其幽禁的緣故。
荼蘼將這些事兒一一串聯起來,細細的想了一回。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算明白過來,為何昔時林垣馳幼時。承平帝對他甚是淡漠的緣故。只因太過歉疚,承平帝反而無法面對這個兒子,因此面子上反愈加淡淡的。如今細細想來,從前林垣馳深陷奪嫡的漩渦,幾次受誣卻又每每死裡逃生,這其中只怕仍是得了承平帝的暗助。
她不由的伸手輕輕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只覺得腦子裡混亂成一團。從前的她,太過於剛愎又自以為是,根本不會往深處想,只是理所當然、且挖空心思的想著幫他。如今回想起來,當年她即便甚麼也不做,只怕林垣馳依然能夠登上帝位。
承平帝一生愛過三個女人,一個被人誣陷,由他親自下旨賜死;一個心傷出走,最終卻離奇的嫁給了他的父皇;最後一個,雖然狠毒,但他還是不能忘記他們之間曾有過的甜蜜。
三個女人,為他留下三個兒子,而他卻只有一個江山。那麼,這座江山究竟該留給誰……
前世,林培之安守南淵島。明白的放棄了這座江山。於是他在再三權衡之後,最終將帝位傳給了林垣馳。今世,林培之偏偏又因為她的關係而摻和了進來……
她悄悄的打量了一下林培之,心中一片混亂。收斂一下心神,她丟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輕聲問道:「京都居,大不易,你如今有何打算?」
林培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無謂道:「皇兄一日不曾過世,這京裡又有誰敢動我,他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早離開了,你不必掛心我!倒是你自己,宮裡絕非善地,皇兄雖有心維護,但若有人存心算計,怕也不能保你十分周全,你也當小心才是!」
他眸光溫淡,凝視她的時候,自有一份深切的關懷,讓她心中不由的一暖。這個男人,很少有正形,多數時候總是以調侃戲謔的神情對她,但她卻時不時的能從他眸中看到真切的關懷。或者,正是因為這份無緣由的關切愛護,使得她心中的那桿天枰總在逐漸向他傾斜。
點點頭,她很想說些甚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好一會。才莫名的問了一句:「你去過蘇州麼?」之所以問起這個,乃因林培之的母親妙妃本是蘇州人。
林培之怔了一怔,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他有一些的錯愕,但很快便答道:「沒有!」
荼蘼原以為他定是去過的,忽然得了一個否定的答案,卻是比他更加愕然:「沒有?」
林培之點頭道:「母妃似不大願意我去,因此她在生之時我便一直沒有去過,等她過世了,更是沒了去的興趣,因此從沒有去過!」
荼蘼瞭然的頷首。林培之則笑吟吟的看她,面上神情似笑非笑,若有深意。她注意到他的神色,不覺略感窘迫,只得辯解道:「我爹娘有意往蘇州養老,因此我才會問起這個,並沒有旁的意思!」話一出口,卻覺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
林培之挑眉一笑,眉眼促狹:「我也並沒說你有旁的意思呀!」
他口氣極為正經,但配著那一臉促狹戲謔的神色,卻讓荼蘼心下更是懊悔不已。
無語的白他一眼,她羞窘的脫口而出:「你還不走?」俏臉因剛才的一番話,又是好一陣發燒。其實她倒不是真要趕他離去,只是想要岔開話題而已。
林垣馳輕笑了一聲。畢竟起身推窗瞧了瞧月色,才又回來坐下道:「不急,儲秀宮地處偏僻,少有人來,多留一刻,也不怕。而且我早與人約好,時候到了,自然有人會來接我!」
荼蘼聽他這麼一說,這才放了心,林培之既說了這話,那便是說。他並非深更半夜逾宮牆而入,而是用了其他較為妥善的法子。且經了剛才的打岔,她也略覺自在些了。
「這宮裡究竟有多少你的人?」她隨口問了一句,並沒指望他真的回答。
林培之一笑,竟毫不猶豫的答道:「雖不算多,卻也還算得力!若是小事,你可就近去尋連秀兒尚宮,她早年在我母妃身邊待過一段日子,勉強算是個可信之人,但也不可完全信任!」
竟然會是連尚宮,荼蘼心內一驚,不由記起連尚宮的年齡,算算倒也頗有可能。
至於那句勉強可信,卻不可全信,她倒也能夠明白其中涵義。深宮之中,原就是步步驚心。孤注一擲,雖有可能贏得滿坑滿谷,但更大的可能卻是輸得連命也沒有了。
林培之說出連秀兒之名後,卻還怕荼蘼不能明白,終究又補了一句道:「不過我母妃畢竟離宮多年,人心隔肚皮,誰知她如今又是怎樣心腸,因此你卻還是小心些為好!」
荼蘼頷首,表示明白,事實上,連秀兒區區一介儲秀宮尚宮,只怕也真是幫不上她甚麼。
林培之顯然也想到了,稍稍猶豫片刻,他終究道:「若你實在遇到棘手之事,不妨去找吳源!」吳源兩個字,他說的極輕,若是荼蘼離得他稍稍再遠一些,怕便不能聽清了。
「吳源?」荼蘼有些不置信的重複。連秀兒一個普通尚宮倒也還罷了,吳源可是這內宮之中數一數二的人物,非但君前侍應,且極得重新,如此一個人物。居然會是林培之的人?
林培之看出她的震驚,笑笑解釋道:「多年前,我母妃曾救過他一命,他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對此一直牢記在心,這些年與我也一直有些往來。你放心,得了空兒,我會親自交待他。只要你之所求無害於皇兄,一些消息,他斷不會瞞你。不過你行事千萬小心謹慎,他可算是我在這內宮之中最為得力之人,切記莫要引人疑竇!」
荼蘼輕輕點頭,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算明白,林培之何以會對承平帝身邊發生的事兒這般瞭如指掌,原來卻是有個吳源在。默思了片刻,她問道:「皇上的病……」承平帝疾病纏身瞞得過眾人卻是無法瞞過身邊之人,按照慣例,吳源對他的病勢應該會很清楚才是。
林培之聽她問起這個,面上不覺現出意外之色,深思的看了荼蘼一眼,他搖頭道:「我知道長公主的病情多虧了你,但這事上頭,你卻不必枉費心機了,皇兄是不中用的了。」
說完了這句,他畢竟詳加解釋道「前些年吳源使人送了一粒皇兄服食的藥丸給我,求我尋人看看。我在南淵島尋了幾個大夫看了,卻都解釋不清。那年我上廬山,便將那藥帶了給盧先生看了。盧先生看後,便問我皇兄服這藥已有多長時間,我答他已有一年多了。他聽了便搖頭,說此藥來自西方,初用之時有奇效,用得多了卻易上癮。若是剛剛服用,他還有些法子,如今一來已服了一年多,二來皇兄身子虛弱,怕是一斷了藥,死的還更快些!」
荼蘼嘴唇微翕,很想問他這藥可是林垣馳獻的,但話到嘴邊卻還是嚥了下去。
不知怎麼的,關於林垣馳之事,她總是不大願意在林培之面前提起。而相反的,在林垣馳跟前,她卻總會不由自主的說起林培之,這種現象實在令她自己也深感無奈。
發了一回怔後,輕歎一聲,她一手支頤,悶悶的凝視著林培之,莫名道:「我忽然很想家!」在聽了這麼一堆事後,她愈覺煩厭欲嘔,也愈加的懷念父母、兄長與兩個乖巧可人的侄兒……
林培之見她神色鬱鬱,似有落寞之意,屋內昏暗的夜燈將柔和的光線灑在她精緻的近乎完美的面容上,格外的襯出一股平日難得一見的楚楚柔弱之態。一顆心在霎那之間柔成了一汪春水,柔軟的近乎疼痛,他溫柔的伸出手來,輕輕為她撥開靨邊垂散而下的一綹零碎的烏髮,輕聲道:「再忍幾日罷,明兒我會再入宮來,皇兄跟前,我自有話說!」
荼蘼被他眼中的柔情刺得無法直視他,輕輕垂下了雙眸,她低聲答應著。心中卻是愈發的恍惚,林培之待她愈是好,她卻愈覺心虛。相較而言,她更喜歡他笑吟吟的以那種戲謔的口吻調侃她,眸中漾著促狹與逗弄,那樣她反覺得自在,甚至有種別樣的開懷。
房內一時沉寂無語,直到外頭院內忽然響起一聲鳥鳴,清脆囀鳴,似夜鶯鳴叫,婉轉動聽。
荼蘼被這一聲所驚,抬起頭時,卻見林培之皺了下眉,朝她笑了一笑後,他起身匆匆道:「我該走了,明兒尋個機會再見罷!你且安心在宮內待幾日,凡事多加小心才好!」
荼蘼忙點頭答應著,林培之笑著伸手一點她俏挺的鼻樑:「走了!」言畢便不再多留,只快步離去,荼蘼怔立良久,終是忍不住上前推開窗戶,向外看去。
屋外夜月泠泠西垂,院內早已人跡杳然,惟余幾桿翠竹猶自風中婆娑輕舞。
次日起身,依舊是重複著昨兒的日子,用了早飯後,她仍是過去學儀禮。午時才到,便自回院用飯小憩。只是心中畢竟記掛著林培之,想著他此時也該入宮了,只是不知承平帝會如何回他的話。她想著想著,心中也不免生出幾分煩鬱之情,一時只是捏著烏木箸發怔。
一旁服侍的紫月與紅英兩個見她如此,不覺都有些詫異。二女互視一眼,靜候了片刻後,紫月終是忍不住以手輕輕推了荼蘼一記:「女史大人……」
荼蘼驟然一驚,手中烏木箸立時失手墜地,她「哎唷」一聲,急急彎腰便要去揀。孰料紅英已在她之先彎腰下去,兩隻手幾乎同時落在了地上那雙烏木箸上。荼蘼略覺尷尬的抬眼看了紅英一眼,紅英衝她抿嘴一笑,拾起烏木箸,道:「這木箸髒了,奴婢為女史大人換一雙罷!」
荼蘼自覺失態,回以一笑後,坐直身子,朝她輕輕頷首。紫月早知機的另取了箸來,笑著將之遞給荼蘼:「女史大人在想些甚麼?竟至失神至此!」
荼蘼自然不便告訴她自己心中所想何物,只淡淡的歎了口氣,道:「只是忽而有些想家了!」
紫月輕輕「啊」了一聲,面上便自然而然的帶上了幾分羨慕之色。荼蘼見她神色,心中不覺一動,便自然而然的轉首也看了紅英一眼,紅英卻是垂著頭,一言不發。
「你們,是怎麼入宮的?」總也無甚胃口,她索性放下烏木箸信口問了一句。
紫月有些生澀的笑笑:「奴婢二人都是京郊人氏,父母亡故,家中叔伯又都貧寒,既無心也無力撫養,恰值宮內遴選宮女,奴婢們便報了名,幸而中選,便一直在宮中待到現在!」
荼蘼聞言,略略的點了下頭,卻忽然問道:「你們,是親姐妹?」
紫月點頭道:「不瞞女史大人,奴婢二人正是親姐妹!」她轉頭看了紅英一眼,道:「早前我們原是在翠微宮服侍的。今年春裡,翠微宮李嬪娘娘因事獲罪,被打入冷宮,奴婢等人沒了主子後,便被遣回儲秀宮,跟著連尚宮辦事!」
荼蘼對這些宮女之事,倒也略有瞭解,知道她們若無一個好主子,日子其實是不好受的。對於紫月口中那位因事獲罪的李嬪,她倒是一聽而過,既不好奇也無多少同情之意。宮中這樣的女子實在太多了些,她既可憐不來,也更幫不上甚麼忙。
笑了一笑,她道:「我看連尚宮為人倒還不錯!」
紫月點頭道:「在這宮裡頭,連尚宮倒算是個心懷仁厚之人,對奴婢等人也算是不錯了!」
荼蘼笑笑,正要說話,門外卻有人匆匆進來,行禮道:「昭德殿來人召女史大人見駕!」此話一出,屋內眾人都是一怔,荼蘼只得應了,匆匆跟著來人出門。
門口竟已備好了一頂軟輿,一名略有些體面的太監上前迎著荼蘼,請她上了軟輿,兩名內監迅速過來負起軟輿,快步向昭德殿奔去。不多一刻的工夫,便已到了昭德殿。那太監便引著荼蘼入了偏殿,請她稍候。荼蘼心中不安,卻又無人詢問,只得強自按捺,默默等著。
足足等了兩刻有餘,那邊才響起吳源的尖細稍待雌音的聲音:「皇上駕到!」
荼蘼忙迎上前去,還未及施禮,那邊承平帝已開口道:「不必多禮,平身罷!」隨著這一聲,他已快步入殿,身後一左一右,有二人跟隨,皆是一色同款的親王常服。荼蘼定睛看時,卻見那二人一個隨意瀟灑,一個淡定雍雅。氣質風度雖是截然不同,卻難得皆是一時瑜亮,立在一處,更是難分軒輊,無分高下。這兩個人,正是寶親王林培之與肅親王林垣馳。
荼蘼惘然的立在那裡,一時竟是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