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得有王子操舟
二人一面賞花,一面隨意說話。間中亦不時相互調侃幾句,倒也各覺歡愉。辰時過後,牡丹園內遊人愈多,摩肩接踵,擠擠挨挨。更有許多曹州本地輕薄少年,有意無意的挨擠人群中有些姿色的少女,連帶著二人也受了好些牽累。
荼蘼雖扮了男裝,骨子裡卻仍是女子,自是不願這般被人擠搡,林培之看出她的不悅,因笑道:「賞花也需心情,這刻兒人是愈發的多了。園內又嘈雜不已,便是再好的花兒也都失了色,我們倒不如先行出去,待晚間人少時,再來賞看!」
他這話卻是正中荼蘼下懷,她忙點了頭,林培之的體貼細心也令她頗為感動。林培之一路護持著她,往前方不遠處的牡丹花園側門擠去。二人頗費了一番氣力出了門後,荼蘼方才想起兩位兄長,忙回頭看時。滿目人潮湧動,耳中儘是吵嚷之聲,卻去那裡尋季竣廷與季竣灝兩個。林培之見她黛眉輕蹙,愁容不展,不覺一笑:「這一時半刻想來是找尋不到的,我們不若先行回去,他們在園內找不見我們,必會回客棧去!」
荼蘼想想也覺有理,便笑道:「也是呢!這牡丹花會雖好,只是可惜賞花之人太多、且兼良莠混雜,很有些壞人興致,讓人忍不住會覺得遺憾呢!」
林培之一面緩步而行,一面淡淡道:「你若真想清清靜靜的看這花會,倒也不難。這牡丹花會年年皆由曹州府衙主辦,只需遣人下個名刺給本地知府,令他驅散那些閒雜人等,專供我等游賞一日,他想必也不敢不應!」
荼蘼也知他確有能力辦到,但卻還是搖了搖頭:「曹州牡丹花會,名傳天下,週遭縣府前來遊覽者無數,若請府衙強行驅散遊人,勢必弄得天下皆知,御史彈劾!」說到御史彈劾四字,她忍不住的瞧了林培之一眼,想看看他的反應如何。
林培之微笑低頭,幽邃如潭的雙眸靜靜凝視荼蘼:「天下皆知。豈非正合你意?」他說的輕巧無謂,荼蘼卻覺他的矛頭似是指向了自己在京中以他所贈珠串宣揚二人私定終身一事。面色微微一紅,她有些尷尬的別過頭去,躲開了他的視線。
林培之見她面現羞赧之色,一笑之後,卻也並不窮追不捨,只引了荼蘼直往南走。二人行了約有頓飯功夫,穿過兩條幽靜的小巷,眼前卻是一座甚是精緻的小湖。湖邊上,早有人靜靜侍立,見了二人過來,便自上前行了一禮,又揮手召來一隻烏蓬小船。
林培之含笑對荼蘼作個手勢:「不知荼蘼可願陪我同游此湖?」
到了這時,荼蘼哪還能不明白林培之是有話想單獨同自己說,挑了挑眉,她側頭看向林培之,認真問道:「我若是不願呢?」
林培之居然也就低頭想了一想,在她靜待回復之時,他卻驟然出手一抄,一把攬住了她纖細如柳的蠻腰,足尖輕輕一點。已然輕飄飄的上了小舟。荼蘼猝不及防,身子一傾,整個人已栽進了他的懷裡。低頭時,卻見足下湖水清清,讓她一陣暈眩。
上次景山潭落水之後,她對湖水便有一種難言的畏懼感。乘船南下時,也只敢遠眺青山綠水,卻極少敢低頭戲水玩鬧。正驚惶間,耳邊已聽得他低低的笑聲:「你說呢?」
荼蘼聽了這一句,這才回過神來。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掙開他的懷抱,逕自走到裡頭坐下,耳珠卻還是忍不住有些微微泛紅了。船頭,林培之朗朗的大笑之聲猶自傳來,氣得她忍不住白眼相向。艙內正中置放一隻小巧的方幾,几上,是一壺酒,兩隻酒盅與四樣小菜。兩側艙壁懸掛著兩盞琉璃綵燈,將整個艙內耀的一片光亮。
恰在此際,船身輕輕一晃,緩緩駛入湖心。荼蘼下意識的朝外瞧了一眼,卻見林培之手執長篙,悠然點水,那手法,竟是熟極而流。她微怔了一下,便也明白過來,林培之乃是在南淵島上長大的,海邊之人,熟習水性自是尋常。只想不到他貴為王爺,竟也會去學這低賤的操舟之術。只是他今兒穿的那身玉色暗金竹葉紋緞質長袍卻與小船、長篙形成了極端的對比,使人看著頗覺彆扭。她想著,忍不住撲哧一笑。
林培之見她忽而發笑,不覺雙眉一揚,不滿問道:「很好笑?」
荼蘼卻並不怕他,只笑道:「只是覺得彆扭而已!」
林培之聽得哈哈一笑:「我以為你該高吟:『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
荼蘼萬沒料到他竟會說出這話來,不覺笑了個眉目嫣然,笑過後,便索性執起幾上烏木箸,一面敲著酒盅,一面唱道:「今日何日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有王子操舟……」她聲音原就極清極脆,此刻在湖上唱了出來,又且借了水勢,當真是餘音裊然,動人心弦。此曲原是《越人歌》內的兩句,《越人歌》言楚王子泛舟河中,得操槳越女愛慕,因以詞達意,表達了操舟越女對楚王子的愛慕之心。但此刻荼蘼僅唱了前兩句。又將歌詞加以篡改,自然是取笑之意更多。
半曲既罷,二人四目相對,都是一笑。荼蘼又在艙內小坐了片刻,終是忍不住走出船艙,林培之操舟之術甚佳,加之小湖水波不興,倒也甚是平穩。她斜靠艙頭,看他操舟。只覺他手法純屬,動作更是優雅灑脫,不由讚道:「想不到你操舟手法竟這般好!」
林培之哈哈一笑。回頭看她一眼,戲謔道:「我也想不到季大小姐唱曲的功底竟是如此深厚。日後江湖之上,操舟放曲,倒也自得其樂!」
荼蘼微怔了一下,旋即搖頭笑道:「你肯捨得榮華富貴?」她口中說著潑冷水的話,面上卻終究不免現出幾分嚮往之色。林培之一笑,沒有接口。
荼蘼帶些悵然的斜倚蓬艙之上,極目遠望,卻見遠處城郭山廓,隱隱綽綽,卻是秀美無邊。身前林培之一篙下水,漣漪輕漾,小船頓然滑出數丈,卻是已近湖心。
這幾日,曹州的牡丹花會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因此這日天氣雖是極好,湖上卻仍是零零落落的見不到幾個來賞玩湖光山色之人,倒是平日使他們得了清閒。
林培之眼見已至湖心,便自放下手中竹篙,作個手勢,對荼蘼道:「有話進去說罷!」
荼蘼點點頭,躬身入艙,林培之便也跟著入內。二人對面坐好,他才伸手執壺,為荼蘼斟了一杯酒,又舉杯示意。荼蘼笑了一笑,卻搖頭拒絕道:「我不慣在外喝酒!」她知道他不會對她不利,但卻還是不願沾一身酒氣回客棧,令兄長蹙眉。
林培之也不勉強她,自己舉杯一口飲了,這才凝目去看荼蘼,半晌,他才忽而問道:「你想嫁給明軒?」饒是荼蘼從前也經了不少風浪,驟然聽了這話,面上卻還免不了泛起了幾絲暈紅。她默不作聲的舉箸,夾了一粒油炸花生米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林培之歎了口氣。道:「荼蘼,你在京中的作為讓我很是驚詫!也讓我愈加的弄不清你的打算?我早知明軒對你有意,但你是何時看上他的,怎麼我卻看不出絲毫端倪?」
他知曉京中之事時,第一感覺便是欣然。因荼蘼的態度而欣然,廬山時,自己雖已明白的表示了心意,但他卻明白荼蘼雖未明白拒絕,卻也沒有欣然接受。這種滋味於他,實在有些不大好受。回島之後,他幾次提筆寫信,但到了最後,信卻總是寄了給季竣灝。
季竣灝原是粗疏之人,自己猶且懵懂未明,自然更談不上為他人牽線搭橋。
事情便一直僵著,毫無進展。林培之逐漸也發現了這一點,但也拿季竣灝無法。好在他早已下定了決心,要娶荼蘼為妻。既如此,卻也無需急在一時。便是在這種心態之下,他索性放養吃草,打算待荼蘼及笄之後,直接行聘,先娶了再談其他。
卻不料一趟出海回來,卻忽然得了季竣灝的書信。信中竟是連拐彎抹角也自省略,直接便說妹妹年紀已大,京中求聘人家眾多,令父母無從拒絕,若他心意未改,請他依前議速速下聘。林培之愕然之餘,自然也未多想,便即親筆書函,求長公主為他先行下聘。卻不料橫空竟冒出一個林垣馳來,平白的整出景山潭事件。
他收到京城回信之後,當真氣得幾乎吐血,急急使人詳究其因。他在宮內本有眼線,打聽起事來,卻比荼蘼更要方便。三下五除二後,一應真相已盡在眼前。
他一面匆匆返京,一面令京中諸人留心局勢,若有變化,便即遣人匯報。京中隨之而來的書函,令他在瞠目結舌之餘,心中也自怒氣暗生,妒火漸熾,因此這刻才會問起。
荼蘼瓊鼻微皺,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在京裡眼線不少?」這話其實並非疑問,而是極肯定的陳述。林培之宮外若是無人,怎會知道自己與金麟密議之事;宮內若是無人,又怎會知曉嚴婕妤與玉貴妃的詳盡言辭打算。
林培之並不答話,雙目灼灼只是靜靜看她。荼蘼只覺他雙目灼然,雖無其他動作,已是讓她深感心虛。抿了下唇,她放下手中的烏木箸,抬頭淡淡答道:「是!」
林培之的眼角似是輕輕跳動了一下,半晌,他才問道:「為甚麼不肯信我?」
這話說的有些沒頭沒尾,但荼蘼卻能明白他的意思。他顯然已猜出了她的打算,明瞭她之所以會出此下策,是因知道她自覺無望嫁去南淵島,所以退而求其次。
猶疑片刻後,她緩緩問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做?」說這話時,她的目光淡淡的落在林培之身後的內艙上,有意無意的避開了他的視線。
林培之神情古怪的看著她,半日才道:「我若是你,我會選擇垣馳那小子!我雖對他橫刀奪愛的行徑頗為不滿,也有意將來尋個機會好好懲戒他一番,但卻不得不承認,如今朝堂上下,唯一能與我分庭抗禮之人,便是他了!」
頓了一下後,他又道:「荼蘼,告訴我,你究竟在想甚麼,又在做甚麼?」所以,他才會覺得奇怪,奇怪荼蘼為何這般堅決的不願嫁給林垣馳。從這份疑心推了開去,便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年前,京中初識荼蘼時,她在肅王府前的失態舉止。
荼蘼一時無語,好一會,她才道:「宮牆深似海,帝心不可測,我只想做個平凡人!」這才是她的真心話,她早厭倦了,更無意去驗證林垣馳的真心究竟還剩多少。她只想穩當一些,安份一點,嫁一個不讓自己討厭的男人,生幾個孩子,在父母膝下承歡,看三個哥哥夫妻恩愛,子孫滿堂。要做到這一點,其實並不難,但她似乎已錯過了最佳時機。
景山潭之事後,她甚至有種衝動,很想去福威伯府,找一找林明軒,問他可敢帶自己私奔,最後卻還是放棄了。說到底,她不想連累林明軒。林垣馳從前給她的傷害太重,讓她每每想到他時,總是忍不住會往極端之處想,並因此不寒而慄。
但她卻還是忍不住,忍不住的想作最後的嘗試,並嘗試去攪亂這一切……
默默發怔的當兒,她聽到林培之帶了幾分譏嘲的聲音:「帝心?他還不是皇帝,哪裡說得上帝心二字?」荼蘼暗裡苦笑了一聲,這一刻,她真是覺得很是煩躁。
不自覺的舉起桌上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好半晌,她才緩緩開口道:「我聽人說,今上的身體已很是虛弱了!」她不信林培之會不知道,但他若是不知,她也不介意提醒。
林垣馳面上現出恍然之色,笑著搖頭道:「這事怎麼連你也知道了!你這丫頭,可真是稀奇古怪,看的似乎總比別人遠些,想的也同一般女子不同!」他悠然的說著,有詫異之意,卻沒有分毫擔心,似乎兄長的死,對他全無影響。
荼蘼苦笑,這個時候,她也真不知該怎麼警告他才好。
好在林垣馳已沒有了再問的興致,他對她含笑伸手示意,荼蘼不解的望他,猶豫片刻後,終究還是將纖細的小手放入他掌中。林培之的手白皙修長,指腹處略有薄繭,顯是讀書練武之時磨了出來的。他的掌心乾燥溫暖,笑吟吟的握住她的手,他從腰間取出一串珠鏈,重又套回荼蘼腕上,帶笑欣賞了一回,他道:「今兒終是完璧歸趙了!」
玉腕玲瓏,膚光勝雪,愈發襯得那珠圓潤剔透,光澤璀璨。林培之的手不自覺的握得更緊,眸光更是灼人,半晌,他才歎道:「當真是明珠佳人,相得益彰!」
荼蘼被他看得一陣不自在,不由的掙了一掙。那串珠鏈,可不正是當日她還了給長公主的那串。林培之溫柔的拍一拍她的手:「一切有我,你只安心就是!」言畢,便自替她拉好衣袖,遮住了手腕。他神情篤定,面色平靜,語氣之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自信。
荼蘼定定的看著他,忽然之間,便覺心底泛酸,眸內更是水氣翻湧。她別過頭去,壓下那份酸澀,好一會,才低聲道:「你不怕得罪他?」
林培之冷笑:「得罪誰?林垣馳麼?他不怕得罪我難道我還會怕得罪他?」
荼蘼微帶詫異的看他,這是認識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看到林培之面有怒色。想一想,她畢竟道:「我只是想說,若他將來……」
林培之漫不經心道:「且等他做了皇上再說罷!那個位置,本就是似近還遠,雖不值甚麼,卻也並不易得!」說話的當兒,他已收斂了怒火,似笑非笑的伸指一彈荼蘼的額:「他的事兒,我便不說了,他討了我的便宜,將來總是要一分不少還我的。至於明軒,我也不多問了,不過你日後可別讓我拿著了你們兩個的把柄!」
荼蘼聽他說起林垣馳討了他的便宜,不覺一怔,半晌才悟到他的意思,敢情他已將自己視作了他的所有物,因此林垣馳佔了她的便宜,在他口中便成了佔他便宜了。正自哭笑不得間,忽而又聽他說到林明軒,那口氣倒好像自己與林明軒有了甚麼似得。這種霸道,令她實在有些不快,怒瞪他一眼,她惱道:「上岸,我要回去了!」
林培之見她氣惱翻臉,也不生氣,反哈哈一笑,滿不在乎的洒然起身,一躬到底:「謹遵寶親王妃令諭!」言畢已瀟瀟灑灑的走了出去。
荼蘼瞪著他,當真是氣惱之餘又覺好笑,半晌也只能恨恨的抄起幾上酒盅,劈頭砸了過去。林培之哈哈一笑,閃身躲過,調侃道:「好個凶巴巴的丫頭!不過你下手可輕些,我若一慌,竟至受了些傷,不慎將這船弄得沉了,到時你可怎辦是好?」
荼蘼聽得哭笑不得,心中明白他挾自己上船時,自己慌亂的反應已將老底漏了給他,因此此刻他才有這等言辭。撇了撇嘴,畢竟抄起另一隻酒盅砸了,她這才傲然道:「我便做了水鬼,也還有水晶宮的龍王爺可嫁,算起來,也還是半個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