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計較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中秋過後的第二日,盧修文便送了帖子來,要請季煊父子與林培之同去白鹿書院用飯,算是回請。季煊等人倒也沒有推辭,下晚時分便自去了。
荼蘼陪著段夫人與韓璀及兩個孩子一同用了晚飯,便早早回了房。慧清為她取下發上釵環,整理入匣,略一翻看,不免詫異問道:「小姐,這鈿盒裡怎麼少了一隻碧玉玲瓏簪?」
荼蘼略有些心虛的嗯了一聲,淡淡道:「昨晚你去了以後,我閒著無事,便在院子裡走了幾步,不慎從樹下過,被樹枝扯了一下頭髮,把那簪子跌成了幾截,我看著心裡有些不自在,又想著碎碎平安,便將它丟進了西面的荷池裡頭祈福去了!」
慧清呀了一聲,面上現出惋惜之色:「可惜了的,那可是上好的碧玉呢。便是折了,也能尋人磨一磨,另制一根嵌寶碧玉簪呢!」昨兒她回屋的時候,荼蘼已自己梳了發,卸了簪環,因此她也就不曾注意,今晨起身,又急著去段夫人房裡請安,她自也不好忙裡添亂。
荼蘼只得白了她一眼,微嗔道:「罷了,我們家,哪裡卻在乎那點東西,扔便扔了罷!」
慧清想想,覺得也有道理,不禁一笑:「也是呢!」因笑著指一指揀妝盒內多出的那一串珠鏈道:「這串珠子雖不及上回的黑珍珠,看光澤卻也是上上品呢!」上次的那串黑珍珠,她是知道來歷的,如今林培之正在廬山別院,這串珍珠的來歷,她自然也能猜出一二來。
荼蘼見她接二連三的提到這個,不禁有些頭痛,只得歎道:「好一個饒舌的丫頭,這珠子是三哥從南淵島帶回來的,昨兒才想起來,偷空給了我的,你自好好收著便是。」
她口中強辯著,面上卻仍是不由的有些發熱。慧清抿嘴一笑。簪子的事兒,她原先倒是沒有多想,但是聯繫上這串珠鏈,卻又讓她怎能不多想。她在季家這許多年,別人不知,季家幾位爺的性子,她還不知道。這位三爺素來將妹子當作寶貝一般,何況他從來就是個最沉不住氣的人,但有些東西,總是迫不及待的便要拿來賣弄,又怎可能藏到昨兒。
荼蘼看她面色,便知她並不相信,不過這刻兒,她也實在沒多少心情去圓謊。嗔了慧清一眼,她伸手一推慧清:「我累了,還不快去取水來,沒的在這裡饒舌不止!」
慧清嗤的一笑,知道再說下去,她難免便要翻臉,便也不敢多說,乖乖的退了下去。
荼蘼見她走了。這才輕輕歎了一聲,以手支頤,默默坐在妝台前發起愣來。菱花銅鏡清晰的映出她的影像,那是一張仍顯得青澀稚嫩的精緻面容。縱不用黛亦顯得濃淡合宜的眉,明淨澄澈的眼,小巧的鼻與嫣紅微翹的唇,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容,有些紅……
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中卻驀然的想起了一張清俊而不失精緻的面容,那是冼清秋。
林培之,你跟冼清秋究竟是何關係?我如今,真是愈來愈糊塗了……——
主屋的房內,段夫人斜倚在軟榻上,榻邊不遠處,一隻暖爐燒得正旺。整個房內,另外還燒了好些火盆,映得房內暖融融的,沒有絲毫的寒氣。
月琴從裡頭躡手躡足的出來,段夫人抬頭望了她一眼,低問道:「安哥兒已睡下了?」
月琴點頭道:「哥兒已睡了,想是今兒玩得累了,才剛安置下,便睡熟了!」
段夫人點頭吩咐道:「我這裡倒不用人,你只好好陪著他罷!這孩子夜間最是黏人,倘或醒了,見不著人,又要鬧了!」
月琴一怔,忍不住道:「可是……」
段夫人溫和道:「外屋還有人守著,我若有事。只叫她們也就是了!」
月琴知這位夫人雖性子溫和,但決定了的事,卻是連老爺也要聽她幾分,因不敢再說,只走過來,為段夫人換了茶水,又攏了火,加了香,這才回了偏房。
段夫人看她動作俐落,舉動輕巧,心中不由更是喜歡。
安哥兒出生前,府裡頭雖也有幾個家生奴才得了孩子,但她看了家中這些媳婦,卻都不甚滿意。不是覺得生得不好,便是粗手笨腳的,看著便不像會伺候哥兒的。不得以下,只得尋了人牙子來,使她們找些合宜的人來。看了七八家人牙子帶來的媳婦,三四十人裡頭,她才挑中了三個,留在身邊看了些日子,這才選了月琴,這些年看下來。這人還真是選對了。
月琴走後不多久,她聽到外屋有動靜,便起身迎了出去。見果是季煊回來了。昨兒中秋,季煊興致高昂之下,頗喝了幾杯,今兒便有些不勝酒力,因早早的告退了回來。盧修文原不是好飲的人,又是個喜歡點到為止的,因此也沒過分挽留。
段夫人上去,替他除下身上的大氅,笑道:「今兒回來的可早!」
季煊哈哈一笑。段夫人便喚丫鬟打了水來,服侍他淨面漱口。進了內室後,她便親至一邊,沏了上好的雲霧茶來。季煊接了茶,長長的歎了口氣,笑道:「還是家裡好呀!」
段夫人帶笑白了他一眼,心中卻覺得暖洋洋的。季煊喝了口茶,放了茶盞,靠在椅背上,稍事休息,這才道:「今夜寶親王已正式向我辭行了!」
段夫人輕輕呵了一聲,面上現出詫異之色來。季煊又道:「我自也挽留了他幾句,他卻只是微笑,說荼蘼及笄之時,請我務必記得下張帖子給他!」
段夫人沉思了片刻,慢慢問道:「上回我關照你說的事兒,你可曾對他提起?」
季煊笑道:「夫人下的令,為夫哪敢不從!前兒他探我口風時,我已說了。只是他當時並沒給我肯定的答覆,我看他似乎是要思量的意思,便也沒對你說!」
段夫人微微蹙眉,半日問道:「依你看來,他可有應允的意思!」
季煊斂了笑意,認真道:「這些事兒,允又如何,不允又如何。他如今還沒娶到人,便是在我夫婦二人面前大包大攬的一口允了,難不成你還打算讓他立個字據?這往後的數十年,畢竟還是他兩口兒自己過,他將來若納了妾,我們還能去王府大吵大鬧不成!」
段夫人不答,半日才悶悶道:「我只有荼蘼這一個女兒……」
季煊慢慢道:「我知道你不捨得荼蘼將來受委屈,但這事,便是放在普通人身上,一時半會的怕也不能答應了,更何況他堂堂親王之尊!」
段夫人不語,她何嘗不知道這事確是有些強求了。
季煊又道:「其實若荼蘼平凡些。我倒也不會這般費心了。只等她再大些,我替她尋個家世尋常的女婿,厚厚的陪嫁一番,倒也不怕那人敢翻了天。只是……」
只是女兒這般出色,他又怎忍心給女兒隨意尋個男人,便將女兒嫁了出去。
段夫人聞言,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道:「罷了罷了,這事先擱著罷!荼蘼如今也還小,若依我,她要嫁人怎麼也得到十六以後,不,最好是十八……」
季煊聽得一陣好笑:「罷了罷了,別人嫁女兒只陪丫鬟也就夠了,我家嫁女兒,只索將岳父岳母一併陪了去,也省的你一會子不捨,一會子又擔心她受委屈的!」
段夫人驟聞此言,也是一個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因嗔了他一眼:「滿口胡言亂語!」季煊呵呵一笑,見愛妻笑靨如花,不由心中一熱,伸手攬住愛妻的肩,低聲笑道:「其實我還有好些瘋言瘋語想說,只是不知你願聽不願!」
段夫人面上一紅,狠狠瞪了他一眼,卻終是沒有推開他——
林培之雖早早辭行,但季煊畢竟又留他住了些日子,直到八月將近,這才放他離去。
林培之去後不多久,季竣鄴夫妻便也啟程返京。安哥兒已與父母熟了,又捨不下已會說些簡單言辭的軒哥兒,畢竟哭了一場,幾乎便要跟了走。只是回頭再看看祖父祖母與姑姑叔叔,卻又是好一陣不捨,哭鬧了一番,這才依依別了。韓璀心中雖也捨不得他,但這個時候,她更不願惹的公婆不悅,只是強自忍了眼淚,不敢去看安哥兒。
段夫人心裡其實也捨不得兒孫,只是自己身邊已有了安哥兒,若再將軒哥兒留下來,卻是連她自己都覺有些對不住韓璀。送了季竣鄴夫婦走後,畢竟悶悶不樂了幾日。
季煊見她這般模樣,心中倒是不由的生出其他想法來。有一日便尋了機會問她可願回京。段夫人料不到他會忽然問起這個,不由吃了一驚,訝然道:「你想回京了?」
季煊沉吟了片刻,慢慢道:「當日之所以離京,是因我那時聖眷頗隆。廷兒又被譽為京內第一才子,灝兒學武,在虎賁裡頭,也算是聲威赫赫,惹得不少人注目。我想著樹大招風,便有心想避一避。如今躲了這幾年,眼看著你身體也好了許多,府內由璀兒理家,我這心裡也實在有些放不下。況荼蘼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寶親王那邊雖有意,卻也不曾定下來,我們也不能指著他一個。我想著,也該是回京的時候了!」
段夫人沉思了一下,問道:「你打算何時回去?」
「等明年過了夏天罷!」季煊笑道:「今年過了,荼蘼便是一十三歲了。明年回京,必有好一陣的忙亂應酬,等忙亂完了,便也該到了年節上了,那時荼蘼便是一十四歲。便是立即有了合意的人家,這一來一去,三書六禮下來,她也就該及笄了……」
段夫人沉思的點了點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