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心緒如麻
荼蘼知他必是聽到了自己適才的低語。心中不覺有些不舒服,嘴上卻是不肯稍稍容讓,因略一撇嘴,毫不客氣的譏嘲道:「那你又來這作甚,窺人打洞?」不知是出於甚麼原因,她每次遇到林培之,總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忍不住的便想反口相譏。
林培之低低一笑,卻是不甚在意的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牙尖嘴利的小丫頭!」
荼蘼聽他語多寵溺,全無絲毫責怪,想著自相識至今,自己似乎也還真沒給過他幾個好臉色,而他對自己卻是一如既往的容讓,雖然她一直沒覺得自己有多喜歡林培只,但此刻心中也不由的生出幾分歉疚之意,語氣也軟了下來:「你是怎麼發現我的?」
林培之失笑道:「聽聽這口氣,敢情我倒成了千里眼、順風耳,成日只是瞅著你了!」
荼蘼聞言不覺撲哧一笑:「誰知道你?」一天遇到兩次,若說不是有意為之,那便只有歎一聲有緣了。不過她可不會承認自己竟會跟林培之有甚麼緣分可言。
林培之好笑的搖頭道:「大小姐,人有三急。我只是恰好打從這裡過,誰知你竟會躲在角落裡自言自語的想著如何打洞,偏巧我這人耳朵既尖,酒喝的也還不多!」
荼蘼聽他說人有三急,不覺面上一紅,這才想起西面雅築裡頭原是沒有茅廁的,若要解手,自己待的這地兒恰是必由之路,虧自己還以為躲在這裡便不會有人發現呢。
皺了皺小鼻子,她故意作出一副嫌惡的表情,鄙夷的瞧了林培之一眼。林培之見狀無奈笑道:「人生在世,吃五穀雜糧,飲清泉甘醴,豈無輪迴,卻又值得你做這幅怪樣兒!」
荼蘼無語的揉了揉小鼻子,她可不打算跟林培之談論這種東西。賞他一記白眼,她道:「那你還不快些去輪迴,仔細憋死了!」
林培之笑了一回,反問道:「我若去了,回來時,你可還在?」
荼蘼想一想,甚是誠實的搖了搖頭:「當然不在了!」她之所以會過來,不過是心情迷惘混亂,想散散心,順便悄悄來雅築內的情形罷了,其實卻與林培之無關。不過既遇上了。自也不好掉頭便走,但若要她留在這兒等他解手回來,那卻真是笑話了。
林培之道:「既是如此,那我可就更不能走了!」
荼蘼聽了這話,心裡卻是沒來由的一暖,打消了想要離去的主意,重新在廊柱邊的欄杆上,她問道:「林培之,這世上有沒有甚麼人,是你一心想要保護的?」
林培之微微一怔,有些詫然的看了她一眼,稍稍猶豫了一回,他才道:「有!」
他雖答了個有字,但言辭似有閃爍之意,顯然並沒有深談的打算。荼蘼察言觀色,下面的話,便有些不好問,因住了口,在心中細細斟酌著該如何開口。
林培之沉默了一下,見她沒有追問,不覺一笑。反主動問道:「你不想知道她是誰麼?」
荼蘼便仰起頭去看他,林培之的面容安定沉凝,眸中卻漾著深遠的思念孺慕之情。她忽有所悟的輕呼了一聲:「是你母親!」那個號稱萬妙之源的妙妃娘娘。
林培之笑笑,沒有否認,卻反問道:「你呢,你又想要保護誰?你母親?你爹?還是你哥哥?不過我倒是覺得,一直以來,都是他們在保護你罷?」
荼蘼悶悶的歎了口氣,這個問題她其實並不想回答,可是卻又覺得有些話壓在心中實在讓人憋屈得緊。半晌,她慢慢道:「我希望爹娘能長命百歲,恩愛不渝。希望哥哥們都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快快活活,遠離紛爭,然後兒孫滿堂……」
林培之只靜靜看她,月色迷離的照在她的面龐上,她的眼神顯得分外明淨清冽,嫣紅的小嘴抿得緊緊的,尚未完全長開的精緻眉眼間是一片遠超年齡的成熟與堅毅。
一個讓人猜不透的、謎一樣的女孩子,他忽然想。或者一直讓自己不由自主想起她,不曾或忘的緣故,正是這個罷!「那你自己呢?」他問,因為始終沒有聽到她下面的言語。
荼蘼惘然的偏了下頭:「我自己?」重生以後,她幾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她的生命,其實早在五年前就結束了。如今這一生,原就是因為不知名的意外而撿拾而來。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重蹈覆轍,但卻壓根沒有仔細想過,自己的將來會走向何方……
「我不知道……」半晌。她迷惘的說道。事實上,直到今夜,她才忽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太自以為是了,自以為是的覺得父母兄長會需要自己,覺得自己能夠幫得上他們。而實際上,他們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準則,而有些藏在暗處的東西,她從前壓根就懵然無知。
甚至重生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也都還是懵懵懂懂,自以為是的為他們細細謀劃著,努力的規避她所知道的一些讓人覺得遺憾而不能釋懷的事件,直到今日方才南柯夢醒。
就像慧清,當年大哥娶她為妾,想來仍是父親的意思。因為袁氏嫂嫂身子不好,府內事務乏人打點,可是因為當時袁氏嫂嫂已有了身孕,父親怕慧清手握府內大權,將來萬一得子,難免生出是非,因此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早早使她喝了紅花湯……
可是父親也沒想到袁氏嫂嫂會因難產而過世,而母親在數年後,更是無緣無故的得了咯血之症而早早逝去。母親的離去。令父親一夜白頭,沒過數年也隨之而去。更沒人料到慧清意外得知事情真相後,會做得那麼絕,以至於她大哥到她服毒身亡前,也再沒能有子嗣。
這些事情,從來沒有人對她提過,她也就理所當然的懵懂下去。父母無微不至的寵愛,形成了一個牢不可摧的繭,將她緊緊包在其內,看不到外頭的絲毫陰暗。
她綻開一個澀澀的笑容,抬頭去看林培之:「林培之。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詩?」
林培之不無疑惑的看著她,她臉上的悵惘與傷痛實在太過明顯,讓他在心疼之外竟覺有些手足無措。頓了一下,他道:「願聞其詳!」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荼蘼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無比的念著。
林培之默然了一下,今夜的這席話,其實讓他很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但他卻可深深感覺到荼蘼心中的抑鬱,知道她並非無病呻吟。伸出手,他輕輕拍了拍荼蘼的手,正欲安慰,卻覺手指觸處,冰寒入骨,不由悚然一驚:「荼蘼,你冷不冷?」
荼蘼被他一提醒,才覺通體冰涼,不由瑟縮了一下,打了個冷戰。
林培之歎息一聲,反手握住她的冰涼的小手,荼蘼微怔,正要縮回手來,卻不防雙手交握之處,傳來一股暖洋洋的氣息,那股氣息沿著她的手腕一路上行自臂,順著奇經八脈的走向,一路緩緩而行,所到之處,遍體通融舒適,寒氣竟是瞬間消除。而她自己體內,竟也有好些零散的氣流自各路經脈內紛湧而出,如百川如海一般匯入那道氣流之中。她心中微微一動,忙定下心神,在心中默記這氣息的走向。那道氣息繞大周天逕行三圈,方才停了下來。
她開口正要詢問端的。林培之已詫然問道:「荼蘼,你的吐納之法卻是誰傳給你的?」
荼蘼怔了一下,畢竟老實回道:「是盧師傅!」
林培之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原來是他!」
見荼蘼看他,他便笑了一下:「他只傳了你吐納的法門,卻沒傳你運功之法,不過只這一些,也夠你輕身健體,益壽延年了!其他的,你一個小小女孩兒,不學也罷了!」
他放脫了手,起身道:「天晚了,這裡涼,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罷!天下萬事,原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能強求,更強求不來。小小孩兒,莫要太心重了!」
荼蘼沉默的看著他轉身欲去的身影,忽然揚聲叫住他:「林培之,多謝你了!」
林培之回頭對她一笑,月色下他的笑容洒然中帶些調笑:「謝可不能光只這一句話便罷,我從今後可是要等著看你的謝意的!」言畢轉頭,逕自去了。
荼蘼撲哧一笑,雖然二人其實並沒說甚麼話,但她的心緒已莫名的平靜了許多。
不管怎樣,事情還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的,娘的身子比從前好了許多,大哥也有了兩個活潑健康的孩兒,看嫂子的面色,縱說不上長命百歲,也絕非短命早夭之人。
而慧清,如今也仍在自己身邊……
至於二哥,他也沒有娶皖平。
呀!對了,明兒要尋個機會問問大嫂,看皖平可嫁人了沒?
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心情變得輕快了許多。轉過身,她順著長長的遊廊一路往自己房裡走去。卻全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一棵桂花樹的陰影下,有人正閃身出來。
月色傾瀉而下,照出一張清俊從容,卻雙眉微蹙的俊逸面孔,卻是季竣廷。季竣廷默默凝視著妹妹遠去的身影,半晌才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這丫頭,究竟是遇到什麼煩心事兒了?大半夜的坐在這裡胡思亂想。唉,這肅親王與寶親王兩個,她究竟喜歡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