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再重逢
韓璀回帳之時,時候已頗不早了。她原以為荼蘼早該回來了,誰料竟還不曾。荼蘼不回來,她也不好睡,只得取了本書,斜倚在軟榻上,慢慢的翻看著。
慧紋便與芸樺在她榻邊上坐了,各自拿了件女紅就著燭火慢慢繡著。
這一等,卻是將近子時才聽得外頭傳來荼蘼與季氏兄弟二人的道別之聲。慧紋與芸樺趕緊起身迎了出去,韓璀也放下手中書本,站起身來。
待到荼蘼掀了帳門進來,三女都有一瞬的怔忡無語。荼蘼出去時,原穿了一件藕荷色暗紋錦緞小裌襖,下頭是同色長裙,這一身衣裳皆是淺色,最不耐髒,此刻上面卻是星星點點,有灰色泥斑,亦有深醬色污跡,看著一片狼藉,便是頭髮上,也似乎沾了些污物。
韓璀驚道:「這是怎麼了。踩進泥塘了?」言畢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她的足下,卻見她足下那雙小巧的鹿皮靴子,只靴尖略沾了些泥土,裙擺處也不很髒,卻又不似踩了泥塘。
荼蘼皺了皺小巧的鼻子,笑道:「沒有呢,只是玩了會泥巴!」
「玩泥巴?」韓璀無語的聽著這三個離自己異常遙遠的字眼,不覺苦笑起來。
慧紋見荼蘼這樣,其實也是一肚子的話,只是被韓璀搶了話頭,卻是不好打斷,此刻得了機會才急急開口:「小姐,你看你這一身,回頭侯爺與夫人見了,可不知又要怎麼說了?」
荼蘼倒也並不害怕,只笑著拉了她手半撒嬌道:「我知道慧紋姐姐對我最是好了,一定不會告訴我爹娘的,是不是?」
慧紋歎口氣,低頭卻見她一雙眼兒亮瑩瑩的望著自己,多少責備的話兒也再說不出口了,只得道:「我先去叫秀兒、露兒燒水給小姐沐浴罷!」言畢匆匆就要出門。
荼蘼忙叫道:「順便叫她們也給韓姐姐燒些水來,一併沐浴了罷!」
慧紋答應了一聲,快步出去了。
荼蘼這才過去,左右的瞧了一眼,想著自己身上髒,畢竟沒爬到軟榻上,只在榻邊的杌子上坐了。伸手掩去一個哈欠,歎氣道:「今兒玩的好累!」
她口中叫著累,眉目之間卻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與開懷。
「都去了哪兒?怎麼弄得這麼狼狽?」韓璀溫和的問著,見她發上也沾了些許泥污,便自伸了手,慢慢替她解下頭上的髮帶的與簪環,芸樺見機的遞了一把紫檀木鏤雕五蝠祥雲梳子給她,韓璀接了,慢慢的替荼蘼梳理一頭烏髮。荼蘼長髮漆黑柔亮,髮質極好,觸在手上,仿若最最上好的綢緞一般,在燭光下閃動著絢麗的光彩,幾乎照得見人影。
荼蘼半靠在她身上,懶懶道:「去了溪邊,自己做了東西吃所以才弄成這樣!」
韓璀詫然,便追問起來,荼蘼便將溪邊的事兒一一詳細的說了一回。
韓璀聽見林明軒殺雞那一段,不覺也笑了起來。一邊服侍的芸樺更是笑得說不出話來:「哪裡有人是這麼殺雞的,這可真是……」她出身貧寒,十歲那年才賣身進的韓府。自幼在家中卻是什麼活都幹過,故此聽到荼蘼的這些話,尤覺好笑。
荼蘼自己想想,也還是忍不住笑,三人笑夠了,韓璀這才問起那叫花雞的最後下場。
「後來糊成了個泥團,丟進火裡了。」荼蘼想起那只可憐的無頭雞,忍不住皺了臉:「再之後,熟了拿出來,敲碎了泥,剝開一看,果然很乾淨,也很香……」
「你們就都吃了?」韓璀看看她的面色,有些不確定的問了一句。
荼蘼有些尷尬的咳了一聲:「呃,我們……忘記抹上鹽巴了……」
「啊……那後來……」
荼蘼嘿嘿一笑:「雖然沒鹽巴,可是我們還是覺得挺香的,就吃了……呃……吃了幾塊以後,就……就……就看到內臟了……」
一邊的芸樺已失聲叫了起來:「你們居然沒有清理內臟?」
「本來是不會忘的,這不是殺雞搞的動靜太大了麼……」——
次日,荼蘼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了身,盥洗完了,隨意的用了些飯食,這才與韓璀出了帳篷。外頭帳篷已差不多空了,各家子弟早已或打獵、或領著自家女眷賞玩風景去了。
二人才剛出來,對面的帳篷中,季氏三兄弟便也跟著走了出來。季竣鄴一眼瞧見妹子,便瞪了她一眼,眸中隱有責備之色。荼蘼也不說話,只朝他甜甜的笑。笑得他一陣無奈。
見禮完了,荼蘼便問道:「我們今兒去哪兒?」
季竣廷聞言,只是淡笑不語。季竣灝則拿眼瞅瞅自家大哥:「大哥說了,我們若再跟昨晚似的,在外頭胡瘋,回去必要告訴爹娘,今兒只找個清淨地方,大家說說話兒也就是了!」
荼蘼想想,也就點了點頭。她也不是貪心的人,昨兒高興過了,今兒有韓璀在,也確該清淨悠閒些。季竣鄴見妹子沒有反對,這才甚是滿意的點點頭:「竣灝來過幾次獵場,說這裡有個不錯的山谷,清清靜靜的,風景好,離著也不遠,我們今兒就去那裡罷!」
他既說了,眾人自也沒有反對的道理。季竣鄴便叫了幾個隨從挑了東西,又將幾個丫頭一道帶上,大傢伙一併往那個山谷行去,一路上,卻也熱熱鬧鬧。
季竣灝閒著無事。便說起自己怎會發現那個山谷的事兒:「那山谷原是前年秋狩的時候,我追著一隻梅花鹿過去的。那鹿是只母的,我聽明軒說鹿奶養人,便想著索性活捉了,再尋個機會,帶回家去,好給娘和妹子補補身子。誰料那鹿跑的快,山林裡頭,騎馬礙事,怎麼也追不上,我一怒。索性就下了馬,一路的追著,就一直追到那個山谷了……」
荼蘼偏頭想了想,卻是絲毫也不記得有這麼回事兒了:「那後來……」
「後來就找到那個山谷了,」季竣灝擺了擺手:「誰知道那谷裡頭還有只正吃奶的小鹿,我一個不落忍,也就沒抓那母鹿,原說回去再設法弄幾隻鹿的,後來卻又忘記了……」
荼蘼長長的哦了一聲:「原來是忘記了呀!」眼兒便斜斜的掃著季竣灝。
季竣灝嘿嘿乾笑了兩聲,畢竟理虧,沒再說下去。
韓璀在旁看著,卻是忍不住微笑,心中不由得記起了當日她母親與她私下裡所說的話。季家初次上門來提親時,她是猶豫了的,因為季家的門第實在比她家要高出不少。韓璀外表看似溫和,其實卻是個拗性子的女子,最是不願的便是惹人小覷。
她母親卻是竭力勸說她答應這門婚事,她說:季家在京裡聲望頗高不說,最為難得的是清平侯季煊用情專一,從不曾納過一名姬妾,三子一女皆是同母,家中關係簡單,更少是非。季竣鄴既是嫡長子,又是世子,年已及冠,也不似旁人家子弟,房裡姬妾通房成群,由此可見,季家的家風甚是嚴謹,將來,想必也不會太不堪……
季竣鄴在旁見她抿唇微笑,不由和聲問道:「璀兒在想甚麼?」
韓璀回神一笑:「我在想,你們兄妹的感情可真是好!」二人目光一觸,各有情意脈脈。
眾人著話,已到了那處山谷。山谷不大,谷中卻是芳草如茵,鮮花似錦。一汪碧潭清幽。幾樹桃花怒綻,風過時,花瓣輕颺,落英繽紛絢爛。
只是……眾人不無詫異的望著小潭邊上背靠桃樹而坐的清俊男子,都有瞬間的怔愣。好半日,季竣灝才失聲叫道:「肅王殿下,你怎麼也知道這裡?」
那人緩緩起身,隨意的拂了一拂衣袖,落花因之飄零而下,他似乎已來了好一會兒,肩上衣上都已落滿了花瓣:「這兒原是我前些年偶爾發現的,原以為乃是獨得之密,卻想不到竣灝兄也知有這麼個地方!」見眾人聽見他身份,紛紛行禮,他便擺手笑道:「身處野外,便都是閒人,何來的那麼多禮節,都免了罷!」
這個穿著一身青色長衫,容顏清俊淡雅,舉止優雅從容的男子,正是肅王林垣馳。
季竣灝只好苦笑,既遇見了,自也不好轉頭就走,只得將家人介紹給他認識。荼蘼默默站在季竣廷旁邊,緊緊握住她二哥的手,握的緊緊,只覺得掌心津津全是汗。
季竣廷有些錯愕的看著妹妹,反手撫慰般的輕輕捏了一下妹子柔軟的小手。
季竣灝此刻正指著荼蘼:「這是我小妹,因生在荼蘼花開的時候,故此乳名就叫荼蘼!」
林垣馳深黑如墨的雙眼靜靜凝視荼蘼,半晌,才綻開一個淡淡的笑意,如清風、似明月,溫和明朗,清淡和煦:「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可是極盛之花!」
荼蘼勉強對他擠出一個笑容,卻覺得嗓子像是被堵著了一般,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好在季竣灝此刻卻又指著韓璀笑道:「這是韓尚書的二千金,今年便要嫁進我們家了……」
林垣馳再說了甚麼,荼蘼已無心去留意。
她默默垂下眼簾,盯著腳下一朵粉藍的小花,只是靜靜看著。
林垣馳,我早知道,今生遲早會與你相見,也以為,我早做好了心理準備……
卻不料,肅王府一見,我便大失常態;我處心積慮,一心來這春狩,心中何嘗沒有抱著再見你一面的打算……林垣馳,我不會放棄,我也絕不躲避……
總有一日,我會在你面前,揮灑自如,談笑風生,將那往日夢魘盡數丟在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