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禮哥兒百日之後,天氣終於開始回暖。
荷花懷孕的事情也已經通報了家裡,各處都有人回信來囑她來好好養胎,娘家、婆家以及季均那裡都送了不少補品與嬰兒衣物鞋帽。嬌娘生了個女兒,徐詩源的肚子也越來越大,寫了厚厚一封信與荷花分享媽媽經。
常氏身體漸好,荷花也打算慢慢地把家裡的事一項一項交還給她。細算下來,她管事三個多月花費了近八百兩銀子,常氏一聽,笑著的臉立即僵住了,道:「這麼多?弟妹這銀子不是花自己的,也不見心疼!」
荷花自問於心無愧,把賬本交給她,笑道:「我不止心疼,還眼熱呢。大嫂養病的時候,只要大夫說有用的,甭管多珍貴的藥材食材,大哥都吩咐每天五六次變著法兒讓大嫂吃下去。對易哥兒、禮哥兒兩個也是寵溺得很。又因害怕外面有人亂說大嫂不會持家,只一生病家裡就沒了規矩,還特意叮囑我迎來送往的禮數絕對不可讓人挑出毛病來。大哥為大嫂一片心意,可叫我好生羨慕。」
常氏翻翻賬本,上面每一兩銀子每一個銅板花費在哪裡都寫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自己每一天各種山珍海味、新鮮瓜果、燕窩人參肉桂之類多少,照顧她兒子的奶娘請的大夫花費幾何,年三十與元宵各處花銷若干,更有阿齊簽字讓去賬房領錢的單子,一時間也找不出不好來,只得道:「這些日子難為弟妹了,若不是你有了身子,我倒還樂得清閒。家裡一應事情,原本我也是熟悉的,弟妹不必多說,今天起你就好好歇著養胎吧。」
荷花聽她言不由衷的話語,心裡暗暗好笑,卻也巴不得她早早接了這一攤子過去,就道:「多謝大嫂體恤,但大嫂也是剛養好些元氣,不要太勞累了,有事可吩咐玉姨娘與周林媳婦去做。」
常氏重新掌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環珮叫過來要作立威,不想環珮卻搶先哭天喊地要見兒子。外人只道知縣大人家有一妻一妾數個丫鬟,正室出了兩個兒子,家裡人真正知道狗娃身份的也都被嚴令禁嘴,如今她們兩個這一鬧,反倒揭出一連串不堪來。
阿齊氣得不行,正好有個宋姓商戶要討好他,托人來探口風,說是自家女兒從小就悉心教養、生得知書達禮、又能管家理事。阿齊正煩心,有這等財色雙收的事情自然不會拒絕,就按照禮數把宋氏納進門來,果然是個伶俐賢惠的,比環玉有擔當,比之常氏又更顯端莊大方。阿齊就以常氏大病初癒,不宜操勞為由,讓宋氏幫著料理家事。環珮依然關起來,只著一個有些呆愣的丫頭給她送飯打掃,雖然見不得兒子的面,但好歹也免了常氏對她的羞辱。
常氏被阿齊訓斥一頓,又受了冷落,這才知道荷花之前屢屢找借口不讓她見環珮是真心為她著想,而不是已經和環珮連成一氣背著她有了什麼勾當。事已至此,少不得在阿齊面前做小伏低,狗娃的一應待遇也滴著血按荷花說的,除伺候的丫鬟婆子只給兩個,衣服配飾的成色稍差一些,其他都按照禮哥兒的份例來,以顯大氣。
荷花的肚子一天天鼓起,胃口也一天天覺得不好,但現在不說寄人籬下,也是照常氏那邊大廚房的分配才能按點吃東西,要配合她一下想吃這個,一下想吃那個還真有難度。她就叫人緊趕著收拾了一個空房間出來,回了常氏,他們這個院子就自管自吃,常氏一連聲說著對不住、照顧不周。荷花也不管她口是心非,花自己的銀子,用自己的下人,想吃什麼吃什麼,想什麼時候吃什麼時候吃,不犯喜的時候,還自己操刀給小寶做些他喜歡的口味,愜意得很。
和其他下人住一塊的季管家娘子知道了,也巴巴地到廚房來,搶過黑丫手中的鍋鏟,說她不會做二奶奶喜歡的南方口味,上趕著給荷花獻慇勤。黑丫頓時就臉黑得如同鍋底一般,道二奶奶現在就是要吃個新鮮吃個稀奇,南方的口味吃這麼多年早膩了。兩個人在廚房差點拿著刀子互砍,還是小書得了荷花的話,告訴季管家娘子他們一家以後也從小廚房拿吃食出去,二奶奶還有其他事要交給她辦,季管家娘子才歡歡喜喜與黑丫握手言和,說是兩個人通力合作,任憑二奶奶要吃遍大江南北,她們也能做得出來。
其他從季家村跟著出來的,平日大都聽阿齊一家差遣,聽季管家和錘頭鎯頭說二爺二奶奶待下人也是天天有肉吃,辦事回來晚了還能給熱飯熱菜,不免艷羨。常氏就以此為借口說三說四地道宋氏不會持家,又因下人竟道荷花比知縣奶奶更要寬厚實惠待人,不免覺得荷花抹了她面子搶了她風頭,心裡就頗有微辭。
這一天她由幾個丫鬟領著到荷花房裡來說話,因荷花這邊房子緊張,進了她們幾個,就更顯空間狹小,只得小書一個人來來回回端茶倒水上點心,擺弄好了又陪著說笑。
常氏就道:「弟妹調教出來的人果然利索,我瞧著她年歲也不小了,卻還未開臉。這等能幹又忠心的人,弟妹此時不叫二叔收了她,難道還要另找人來伺候二叔不成?」
荷花還來不及回話,小:「我們姐姐說二爺不納妾,我也從沒有過二心,大奶奶何苦拿我說嘴兒?」
常氏呆了一呆,對荷花道:「我道弟妹以前說絕不會有笑臉迎妾進門的時候,是說笑呢。這年頭哪有不吃腥的貓兒?弟妹在家管死了,只怕二叔在外頭……」
荷花剛好看到床邊有個棒槌,就拿過來在手裡掂了掂,笑笑道:「我可沒有大嫂這等胸懷,若有不長眼的敢給小寶做牽頭,或是他自己偷腥,我拼著搶了徐二***名號,也要大棒子伺候。」
常氏見她臉上雖有笑意,那眼睛卻是冷得十二月的冰凌一般,活脫脫就是她娘家嫡母對付生母時的神態,心底不由寒嗖嗖,尷尬地笑了笑,又道:「可惜這麼一個伶俐的丫頭,弟妹若是容不下,不如給了我如何?我定然抬舉她做姨奶奶,也不枉她伺候弟妹一場!」
荷花見她越說越不像話,道:「這丫頭心氣高著呢,不耐煩伺候人,以後是要放出去做當家***。只是我現在離不得她,才一直耽擱著。」
小:「當家奶奶不敢的,但凡能跟著姐姐以後做個管家娘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荷花就哧笑道:「小丫頭越沒臉沒皮,可真是春天到了。你倒說說看上了誰,我一定給你做主。」
她們兩個自顧笑鬧,常氏討個沒趣,訕訕地走了。這番話自然瞞不住,不到一天,闔府上下都傳荷花藏了根大棒槌在枕頭底下,每晚都要拿出來敲打敲打小寶。更有人繪聲繪色地講某一天某某時候聽到小寶慘叫,某某時候見過小寶背上都是淤青,只一張臉是好的……
男人們聽了就鬧著叫小寶吃酒,讓他給大伙說說被母老虎使棒槌的美妙滋味。小寶哭笑不得,差點被人脫了褲子來驗正「清白」。
郝學康休養了大半年,正逢大好春光,萬物復甦,也不再言必出色字頭上一把刀,反而改了萬紫千紅美人嬌、青山綠水好兒郎等語,對小寶道:「你收一個罷,不然她都要欺到你頭上了。你放一個在房裡,她害怕失寵,少不得要好言好語依著你,以後再不敢驕橫了。」
小寶不好說自己新婚夜就應允了不納妾,又被他們鬧得不行,只得道:「她現在有身子了,要是吵起來把孩子鬧沒了,豈不是打一籃子水空了去?」
阿齊想到常氏因環珮的事情才小產,也不好繼續攛掇,倒是小寶說完才想起這茬事,見阿齊臉色不好,又胡亂道:「人云打是親罵是愛……」
席間一片哄聲,一個同僚樂得連連拍桌子大笑,道:「廷之兄和嫂子如此相親相愛,此中滋味不足為我們這等外人道也……」
郝學康是堂弟,不好拿兄嫂房裡的事情說得太過,只得強忍了笑,對還雲裡霧裡的常喬道:「舅少爺,你姐夫二叔都有嬌妻在側,三叔今天且給你叫兩個人來唱唱曲,彈彈琴。」
另一個喝醉了的就笑道:「舅少爺這等品貌,只怕沒嫖到人,反而要被嫖……」
常喬在家就因為兄長們叫他一起去喝花酒而被父親配到山東來,聞言也知曉了幾分,就漲著臉道:「我回房讀書去!」
郝學康見阿齊不悅,小寶也坐立難安,忙打個圓場眾人喝一杯各自散了。
小寶回房就笑著要掀開被子,在枕頭底下找棒槌。荷花呶呶嘴,使他看著門背後衙門差役打板子專用的一根棍棒,道:「我覺得小棒槌不好使,得用那個才夠威風。」
小寶三分酒氣嚇得全無,連連作揖道:「娘子明鑒,小生絕無異心,可不敢生受如此厚愛!」
荷花哧笑道:「一身酒氣,趕緊去洗了。前門門閂壞了,也不知誰出的主意,說是拿這個先頂著,你使人再去看看。」
小寶拿著棍棒一溜煙飛了出去,逗得丫頭們嬌笑不已。
此後常氏再來串門子,荷花憐她不幸,怒其不爭,不是說身體不適睡著了,就是隨便和她哈拉兩句,然後在她面前捧肚子捂嘴,一會兒叫痛,一會兒說噁心,再不讓她有機會拿話擠兌自己。常氏漸漸也只使人來看一看,自己不來了。
春去秋來,這一天荷花正半躺著聽小書講八卦,忽然腹痛陣陣,心知是要生了,趕緊叫人準備。小寶這些天也只在前面衙門隨意照看著,聽得有人叫,匆匆忙忙跑過來,卻被穩婆堵在門外,急得在門口又跳又嚷的,踮著腳往裡看。
荷花也有些害怕,滿心想要小寶進來陪著她,奈何現在一屋子人都說男人進不得,有穢氣,她平日的威信全部被推翻,所有人只管要她留著力氣好好待產。荷花憂心忡忡,呻吟著道:「我要是生個女兒怎麼辦?」
小寶在外頭聽到了,愣一愣大聲道:「這次生女兒,下次再生兒子唄。」
穩婆就著她的話題道:「生女兒也好,先開花才能後結果。二爺二奶奶這等身家,還怕養不起孩子?」
荷花心裡五味雜陳,又道:「我下次還生女兒怎麼辦?」
小寶聽她一邊喊痛,一邊說著沒邊際的話,擔心至極,恨不得就能化成一隻鳥兒飛進去看看,可惜前面有人攔,後面有人拖,只得把以前說過多次的頑笑話再說一遍:「再生女兒,我們就多攢些銀子給她們備嫁妝,以後找兩個好女婿,若一直生女兒,我們都招贅婿在家,免得嫁出去擔心她們吃虧受苦。若有登徒子爬牆頭,我就帶著女婿們拿大棒子趕出去……」
說得旁邊人都樂起來,一個接一個給出主意,說泰山大人趁早學棍法的有,說在牆頭鋪滿荊棘養惡狗的有,說在牆內落腳地挖坑放夜香的有,還說以後乾脆比武招親的也有……
荷花知道生男生女不能強求,在她心裡更喜歡女孩,可想起以前的命運在這關鍵時刻也不免胡思亂想,聽眾人嬉笑連連,依舊忐忑不安。
從上午到傍晚,幾乎是大半天,荷花疼得死去活來,小寶在門外來回踅摸,晃得旁邊隨時待命的郎中直叫喚:「二爺,您悠著點別滑倒,這地面都被您磨光了。」
好不容易聽得一聲「好了!」和幾聲哭號。穩婆眼尖,早見得是個女兒,想著荷花之前的言語,像是一心要個兒子,料定她不會有好言語,也不管荷花喘著氣說要看孩子,用襁褓一包就湊到小寶跟前去報喜:「恭喜二爺,是位千金!如今生得好一朵花兒,往後必有一連串果子,大吉大利,大富大貴!」
小寶愣了一下,叫聲賞,一把搶過還在嚎啕大哭的孩子躥進門去,抱到荷花跟前道:「是個和你一樣漂亮的女兒,眼睛大大的。」
荷花見他滿臉關切,心中悲喜交加,勉強嗔笑道:「胡說,這時候她哪有力氣睜眼?」
小寶牽著她的手放在女兒臉旁,道:「剛才睜眼了,真的是大眼睛!你看,她一接近你就不哭了……」
荷花累極,看了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常氏見荷花生的女兒,自己大兒子卻已經能打醬油了,下面還有一個庶子、一個親子,不免沾沾自喜,言語間越覺得自己厲害。只她兒子們都喜歡這個小堂妹妹,易哥兒與已經會走路的狗娃每天上趕著去逗弄不說,連還不會說話的禮哥兒見了也好奇不已。她又覺得有個女兒也很好,尋思著自己是不是再生一個。
荷花雖然添了些心事,但到底是自己身上一塊肉,哪有嫌棄的?從前她只能把滿腔心思寄托在對別人孩子的照顧上,如今自己又有一個女兒,恨不得傾盡所有,堅決要自己奶孩子。
這個冬天格外冷,雨雪交加,各處有災情報上來,房子被壓倒的,牲畜凍死的,漸漸有流民也不堪饑寒,就是城裡的形勢也緊張起來。常氏同其他官太太們設了些施粥的點,荷花覺得這也算一件好事,就讓季管家也買些糧食送過去。不想才幾天,好事就變成了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