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出門早,到縣裡的時候也才不過是天亮而已。
郝家在縣裡有一個雜貨鋪子,裡面大部分是外地的一些稀罕玩意,後面的倉庫裡卻是放著許多本地的一些特產,只待有船或者外地的商人過來,就成批出去。
小寶今天過來就是有個北方來的商戶要從這裡運批棉布出去。這樁生意卻是已經談好了的,他來不來都無所謂。
但那商戶聽得鋪子裡的少東家剛剛新婚卻為了他而特意來送行,心裡很是受用。當即就命人捧了一個錦盒上來道:「日前聽得少東家大喜,卻沒來得及趕來恭賀,不然也好討杯喜酒喝。這些微薄禮,還請少東家笑納。」
小寶打開錦盒,只見裡面躺著兩隻人參,這卻是很貴重的禮物了。以他們的交情斷不至此,這商戶?小寶狐疑地看著他,那人忙行禮笑道:「聞得少東家岳家乃是姓季,這季家又與他的親家徐二爺在縣裡共有上萬畝桑園,定江縣裡絲綢布匹竟有一大半是這兩家出的……」
原來打的這個主意!
小寶恍然大悟。只不過徐季兩家都有自己的門路,尤其是徐家,這兩年出的上等絲綢都有人一大船一大船地運走,別人想買還買不到。郝家雖然也能從中分些低價貨源,數量卻不是很多。
那商戶見小寶沉吟許久也不作答,就道:「少東家放心,我們與少東家的生意是怎麼也不會斷了的,只不過想與少東家一道再多分杯羹罷了。」
小寶拱手道:「陸爺應該知道,徐季兩家的絲都是走京師的,就是留到我家與他們自己家店舖的也不過是少許存貨而已,這件事我卻不敢作保。只一樣,拙荊今日剛好也在,我且去問問,陸爺稍候。」
陸爺喜道:「還請少東家代為美言!」
荷花在內堂正陪著英姐兒玩,聽小寶說完這等事故,就笑道:「我既然已經出嫁,家裡的事情就不好插手,何況這還關係到三家,他只要好絲嗎?」
小寶道:「若是其他的,他也不必巴巴地求上來了。」然後又從某個角落挖出一件貂皮大衣,獻寶一樣道:「這是他從女真人那裡換過來的,你摸摸,冬天穿著可暖和了,我特意給你藏在這裡的。」
大夏天的試貂皮大衣,荷花有些哭笑不得,但聽到女真人,再看看錦盒裡的人參,倒是知道那陸姓商人必定搭上了東北邊境的商路。想不到著名的東北三寶就有兩樣在眼前了,忙問:「女真那邊盛產貂皮與人參,你們怎麼沒多進些?」
小寶歎息道:「不止人參與貂皮,還有東珠,陸爺手頭有好些好貨呢,只不過我們吃不下。」
荷花笑道:「我家的絲運到京師,說不定也有一部分流到女真了,這樣看來,倒還不如直接讓這徽商帶過去。你找個時間和我哥哥、徐大少喝喝酒,乾脆三家合夥把陸爺的人參貂皮東珠這些都吃下。」
小寶眼睛一亮,忙道:「我這就去他們!」忙出了門帶著陸爺就去找季均與徐大少。
過不久,小碗就帶著嬌娘來了。別人知道她們往日是相識的,這回相攜而來說是要買東西,也不會覺得奇怪。
小碗帶著嬌娘進了店舖就往內堂走,嬌娘一身不吭地跟著,待到見了荷花,她就連忙跪下去道:「奴家嬌娘見過郝二奶奶。」
荷花看看小碗,小碗搖搖頭,對著嬌娘道:「我都沒和你說這是誰,你怎地就拜下去了?就不怕認錯了人?」
嬌娘垂著頭,卻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我們素日雖有些來往,但我知道你已經隨著郝二奶奶到季家村去了。沒有二奶奶開口放人,你怎還會有時間來看我?更遑論帶我到郝家的鋪子來買東西了。眼前貴人雖然穿戴並不華貴,卻自有大方從容的氣度,不是二奶奶又能是誰?」
小:「小碗平日誇你多麼聰明,我還不信,今天一見倒是知道了。不過你比我們姐姐還是要差遠了。」
嬌娘就道:「二奶奶天資聰明,又是福壽雙全的貴人,奴家這等……這等人,哪裡能與二奶奶比?」
荷花瞇瞇眼,看著她垂在地上的面紗,擱下手裡的茶杯,道:「你這等人,你以為自己是哪等人?」
小碗急道:「姐姐……」
荷花瞪她一眼,她就息了聲,只眼裡的焦急擔憂還是瞞不住。
嬌娘伏在地上,只覺得荷花兩道眼光像刀一樣刮在她後背,她定定神,慢慢地抬起頭道:「奴這等毀容之人,面目醜陋猙獰,不敢驚了二奶奶。」
荷花見她身子微微顫抖,兩拳卻是緊握,雙眼也是一片堅定,明顯是在強忍著。這人,不說自己出身卑賤,不說自己殘花敗柳性情驕縱,卻只說面目不堪,倒還真沒讓自己失望。
荷花微微一笑:「你且起來吧。小書、小碗你們到外面候著。」
房間清靜下來後,嬌娘福了福身,微微地在旁邊矮墩上坐了。荷花看她穿著,倒是要比小碗還好一些,想來稱砣並沒有委屈了她,但還是問道:「聽說你前幾天摔了一跤,現在應該沒事了吧?」
嬌娘愣了一愣,神色有些震動,這些天來,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去看她說的第一句話都是孩子怎麼樣,孩子怎麼了,倒沒有人記得她曾經摔過,這二奶奶,果然與別人不同嗎?
嬌娘抬頭看了荷花一眼,旋即垂道:「謝二奶奶關心,現在已經大好了。」
荷花點點頭道:「其實這幾年以來聽得你不少傳言,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見見你,不想卻突然聽說你要死要活的……論理,我也不好管你和稱砣的事情,只是小巧求到了我面前。我和他們兄妹從小一起長大,和別的下人情分不同,這次又關乎稱砣的第一個孩子,也不得不來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嬌娘把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靜了一會兒,半抬起頭,睜著一雙美目定定地看著荷花道:「這個孩子我會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以後都會請先生好好教他,讓他堂堂正正地做人!」
荷花道:「你不怕他因為你的出身而受人詬病嗎?」
嬌娘顫了一下,道:「奴家也這樣想過,更想到若是個女兒,萬一不幸又要遭奴家曾經受過的罪,就恨不得她從未來過這人世……但後來想,奴家既然憐他,怎可能會沒辦法照顧好自己的孩子?稱砣又怎會讓自己的孩子遭罪?」
倒是個堅強自信的人,荷花暗自點頭,又道:「你和稱砣自然不會委屈了自己的孩子,但他不可能一輩子靠著你們。且不論你之前的出身,單說現在,你也不過是沒名沒分地跟在稱砣身邊而已,往後他若娶了主母,主母容不下你要把你趕出去,你又當如何?」
嬌娘壓下心中的恐懼,強撐著道:「稱砣是個重情義的人,他絕不會把我和孩子趕出去,不,他絕不會再娶主母,他會一心待我!」
荷花用杯蓋輕輕擦著茶杯,深深看她一眼,忽然「砰!」的一聲放下杯盞,冷笑道:「你這樣說,是篤定稱砣要娶你為妻了?你跟他三年,他若有心,早就抬舉你了,若無心,就算你現在拿孩子要挾他,往後他也可以休了你再娶賢妻。再者,會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你以為稱砣就真的非你不可嗎?你配做他的妻子嗎?」
嬌娘心中顫慄一陣,慢慢地跪了下去,:「奴最初只是為了逃離京師,才不得不毀容並賴上大爺與稱砣,這幾年以來卻是真心實意想要和稱砣過日子的。往日因著小巧妹妹不喜,因不想稱砣為難,因自覺出身卑賤更兼容貌全毀也不敢肖想稱砣會給奴家名份,可如今,為了自己為了孩子為了稱砣,奴家必定會讓他明媒正娶,風風光光迎奴進門!
二奶奶說得對,會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願意伺候稱砣的好姑娘也很多。奴雖出身低下,但紅拂女(原本是個歌妓)、安國夫人(梁紅玉,傳說梁紅玉最先也是個娼妓)的出身又何曾尊貴?奴家不才,不敢求如她們般名垂青史,只願求一有情郎。
奴雖毀了面容,但以色侍人者,色衰則愛馳,更遑論還有紅顏未老恩先斷,奴往日被媽媽逼著見客的時候就已經看透。若稱砣是那膚淺輕浮寡情薄意之人,奴不會真心待他;其他女子嫁了他,終也有韶華不再、年老色衰之時。奴不認為自己比不上別人。」
荷花觀她舉止恭謙,語調淒然,神色卻十分平靜,再想到她那一句必定會讓稱砣明媒正娶,也不由佩服她的大膽和狂妄,更增添了幾分好奇,問道:「我倒是想知道,你憑什麼認為不用孩子要挾,稱砣還會風分光光娶你進門?難道他不顧從小一起逃難的妹妹了嗎?難道他不顧別人的眼光了嗎?」
嬌娘道:「奴家往日因祖父遭人陷害落得家破人亡,從小與家人失散,後來被媽媽帶大,並學了詩詞彈唱,在那煙花之地看透了世情冷暖,哭鬧過怨恨過,但最終逃出了那吃人的地方,更有幸遇到了稱砣。
恕奴大膽,若是稱砣不願意,奴會用盡一切辦法讓他娶我,就如當初謀劃許久從京師跳出火坑一般。若是二奶奶與小巧妹妹不同意,奴縱然費勁三寸心思也會討得二奶奶與小巧妹妹許可。奴會讓所有人都知道,奴家配得上稱砣!」
荷花只覺得耳邊一陣轟鳴,她知道自己不算是聰明人,也知道歷史上有不少才女奇女,她們的心性、才氣、風骨與追求都是自己比不上的。初聽嬌娘的故事,她就想或許是另外一個杜十娘,卻從沒有想到,嬌娘竟是如此斷然剛烈而又如此勇敢堅強自尊自愛的性子。
彷彿嬌娘才是受過高等教育經歷自由戀愛經驗熏陶而穿越過來的一樣,自己和她比,竟是高下立見。不說其他,光是她這份勇氣和信心,就足以讓許多人慚愧不已。
「嬌娘,你這是下戰書?或者是挑釁?」深深吸一口氣,荷花心情複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嬌娘。
嬌娘砰砰砰磕了好幾個頭,道:「奴不敢!奴不會以孩子或者其他來要挾稱砣,奴只有一片真心真情。奴保證,不會再有人如奴這般知他疼他,還望二奶奶和小巧妹妹垂憐!」
「你起來吧。」荷花淡淡地道:「就算是季家的人,也不可能干涉稱砣的私事,何況我現在已經出嫁了。」
這話卻是有八分同意了,嬌娘自小善於察言觀色,如何不懂?又磕了好幾個頭才爬起來道:「多謝二奶奶!」
荷花看著她淤青的額頭,歎道:「非你配不上稱砣,是稱砣有福才能得你青眼。」
嬌娘笑了一笑,眼裡卻是浮上了淚水,道:「稱砣與小巧妹妹終日說二奶奶是個聰慧決斷之人,今日能得一見,嬌娘三生有幸。」
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紀,一個有過不堪經歷而後又被毀了容的人,也不會有她這般信心放話說我愛她,他也愛我,他一定會娶我,我會想辦法證明自己,讓周圍的人都接受我……可嬌娘做到了,儘管她還是擔心害怕。
「小碗!」荷花提高了聲音,小書卻先一步揭了簾子進來,忙忙地問:「姐姐有何吩咐?」
荷花對著後面進來的小碗道:「我剛才在外面看到有兩匹好緞子,還有一些棉布,你用我的銀子買了,給嬌娘一起送回去。路過我家的時候,再與嫂子說一聲,捉幾隻雞給嬌娘養著。」
又取了一個荷包裡面裝些小金裸子與小玩意,塞到嬌娘手上道:「你也別推辭,就當是我給稱砣孩子的見面禮。」
嬌娘連連道謝,小碗麵有喜色,扭頭就出去張羅了。小書卻是張大了嘴,驚愕地看著荷花與嬌娘親熱的樣子。待嬌娘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問:「姐姐很喜歡那嬌娘嗎?」
荷花笑了笑,看著她傻氣的樣子又歎氣:「剛才該叫你們也聽著的。小桃,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下午的時候,小寶與那商人一道回來的,荷花聞得他身上酒氣不輕,就問:「是不是有眉目了?」
小寶點頭道:「徐大少很感興趣,勻停也同意,陸爺卻是求之不得,我還要回家和我爹商量一下才能確定。你和嬌娘怎麼說的?」
荷花把濕手帕從小:「是個不論男女,都會在她面前自覺汗顏的奇女子。」
小寶囫圇抹了一下臉道:「我管她奇不奇,在我心裡,你才是最好的那一個。」
小書和小盤紅著臉抿嘴偷笑,荷花楞了下,感覺臉上也燒了起來,忙退開幾步道:「一身酒臭,待會兒你不要和我同坐一輛車!」
小寶瞅她粉面飛霞,煞是好看,心裡喜歡,待要湊上前去,又想自己縱然沒有酒臭也是汗濕一身,只得歎息作罷。晚上到家已經天黑,匆匆回了郝大海幾句,就叫人提水洗澡。等洗白白了,飯菜也在小院子裡擺好了,卻只聽得說荷花被他娘老子叫過去,一時間也只能望月長歎。
荷花被叫過去卻是先聽張氏說了一通常氏的不好,然後張氏又說讓她管著家裡的家事。荷花嚇得不輕,連忙推辭:「婆婆,我才進門,什麼規矩都不懂,怎能管家事?還是婆婆和大嫂穩重……大嫂雖然嬌貴些,但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見過的世面要多,而且大嫂管事才名正言順。今天大嫂既然與婆婆認錯了,婆婆也就大人不計小人過,以後慢慢教她,她必定不會再讓婆婆失望的。」
張氏就道:「我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荷花連忙告辭,飛一般奔向自己的小院子,心想著明天一定要找常氏嘮嗑嘮嗑,務必讓她把家當起來才好。可是,怎麼才能化解她與婆婆之間的矛盾呢?還是說,張氏現在身子骨也好,還是讓她自己先管著?
想來想去也沒個頭,躺在床上就覺得煩。小寶悄悄捏了她一隻如玉白手,掌心的溫度立即就傳了過去。荷花扭頭,看著朦朧月色下小寶閃閃亮的兩隻眼睛,更加煩躁了。
小寶似乎知道荷花不喜,也沒有再多動作,只就輕聲道:「娘雖然說再想想,但你別擔心,娘知道你是有手腕的,又喜歡你,總會找個事讓你管的。」
荷花翻個身道:「我不是要管事。有大嫂在,我樂得過清閒日子。我只擔心婆婆真的給我什麼事做,會讓她和大嫂之間更加……」
「大嫂會跟著大哥去外地上任,娘就只能依仗你了,到時候我也可能會去。」小寶躺在她身後,輕飄飄一句又令荷花嚇了一跳,急急地回身道:「你也去?那我呢?我也想去!」
聽說阿齊這一次的缺不是在安徽就是山東,荷花來這裡十多年,連定江縣都沒有出過,這次有機會怎能放過?
小寶以為荷花捨不得自己,心裡喜滋滋的,就順勢把手摸上她的臉,荷花立即警覺起來,全身緊繃——這麼熱的天,還要兩個人疊在一起做運動嗎?
小寶摸了兩下,嘟囔道:「我知道你是心口不一的……」
荷花一把揮開他的手,道:「我什麼時候心口不一了?」
小寶就笑了一聲,用有些得意的語氣道:「今天勻停一聽三家合夥吃下陸爺的貨是你提的主意,問都沒問就說同意。我素日也知道你是個極有主見的,季家的事情以往你也沒少拿主意。可成親那天你卻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當時沒細想,現在回過神來才知道,若不是你點頭了,岳父大人與大舅子勻停怎會自作主張?」
荷花忽而就覺得有些惱怒,忽而又想到嬌娘,心裡不僅有些迷茫與慚愧。
小寶又湊過來道:「我知道你怕熱,也不鬧你,你只聞聞我身上還有沒有酒臭,再叫一聲好夫君就可以。」
荷花先是羞惱,後卻大怒,定是徐大少今天又和他說什麼了,小寶回來竟然膽調戲自己!
摸黑揪了他的耳朵道:「說,誰教你這些手段的?」
小寶連連叫痛,在床上滾了幾滾,嘴裡胡亂說著:「娘子饒命娘子饒命!小生再也不敢了!」
荷花笑了一通,忽而坐起身來,正經道:「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