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整天荷花都有些心神不寧,傍晚的時候,季均從學堂回來,荷花到底叫他陪著自己又去村口找了一趟那個小孩。有人告訴他們說在村裡的小破廟見過,但等荷花尋過去的時候,卻不見蹤影。
冬天的夜晚來得很早,一會兒功夫天就要黑了,季均有點不耐煩:「荷花,一個乞丐而已,興許他早就去縣裡了,你幹嘛非得找到他?」
「我看他沒吃的,沒穿的。天這麼冷,要是在這裡過夜肯定會生病。還不如我們把他領回家裡去。」
「這樣啊……他也確實很可憐,可是荷花,我聽說很多乞丐都有些手腳不乾淨呢,誰知道他到了我們家會幹出些什麼來?再說了,我們自己也才剛剛夠吃的。」
荷花看看天色,微微歎氣,「我們雖然窮點,可也總算能吃上飯。我本來想,若是他願意,可以住到我們家,幫我幹點活,也不算白養著他。算了,我這裡還有兩個蕃薯,先放在供桌上吧。他若是沒有離開我們村,應該就會在這裡過夜的。」
第二天早上,荷花想著去看看那兩個蕃薯還有沒有在,剛出門,就現三叔公帶著幾個人往他們家裡來。
季家村一百來戶人,大部分都是姓季的。隨便兩個人碰上,都能扯上那麼一點親戚關係。這三叔公說起來也算季同的堂叔叔。不過,季同現在單門單戶,無權無勢無財,平常也很少和他們有來往。
「三叔公,這大清早的,您怎麼親自到我家來了?您先坐,我叫爹爹來。」
荷花一邊招呼他們坐下,一邊支起耳朵聽他們說話。
原來,三叔公那個嫁到縣裡做了喬家姨***閨女要回來了,還是和女婿外孫一起回來。因送信的人來得遲,三叔公一家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這不,一邊派人去接女兒女婿,一邊就趕緊讓人去採買各種食材和禮品,家裡已經忙得翻了天。他這次來,是要來買雞應急並叫季同過去幫忙的。
雖然是緊急狀況,季同卻是老實人,也沒和三叔公抬價錢,很爽快帶了他們去後面雞捨抓雞。
荷花摸著三叔公塞給自己的兩個銅板,想著他一副居高臨下施了莫大恩惠一樣的嘴臉,暗自腹誹不已——成天喊著做了縣裡大戶的泰山,兩個銅板也好意思拿出手!
「荷花!荷花!」二嬸子的大嗓門突然響起來。
荷花出去一看,二嬸子又帶了一撥人來他們家,好幾個都是認識的,只有一個眼生的十四五歲男孩,大冬天居然只穿了一件衣服,還露出了手臂,手上還抱著一個人,就是她昨天見過的乞丐!
「荷花,這人說要找你呢。你叫你爹出來。」後面一個小媳婦推推那小孩,「她就是荷花,昨天好心給了這乞丐兩個蕃薯。你們出了事可不能隨便賴在她身上!」
出事?
荷花心裡一驚,那小孩不會……死了吧?
地「噗通!」那男孩忽然跪在她面前,哆哆嗦嗦地說:「我妹妹說你昨天送了蕃薯給她,還說要請她幫你做事,可她現在生病了……我,我可以賣到你們家給你做事,只要你給我妹妹請大夫來,我隨便做什麼都可以!」
「你趕緊起來!」荷花一面拉他,一面探了探那乞丐的臉。還有氣息,溫度很高,估計是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活。這時候的醫療水平還有這村子裡的大夫,可都不怎麼讓人放心。尤其他們原來的生活條件一塌糊塗,營養嚴重缺乏,都看不來是個女孩。身體底子差,要是救不回來,說不定就會惹上麻煩……
「咦,這乞丐原來沒死啊?那趕緊叫大夫啊!」
「荷花,你家裡居然也請得起人做事了?」
「聽這兩兄妹的口音,不是我們這裡的人呢。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會不會有麻煩啊?」
門口圍了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那男孩卻只顧磕頭,「求求你,給我妹妹請個大夫!」
「哥哥!」荷花一把抓住從後院出來的季均,塞給他一塊碎銀,「你快點去叫大夫來!快點!」
季均被她急切嚴厲的口吻嚇倒,來不及問個來龍去脈,接了銀子一溜煙跑遠了。荷花又叫人幫忙把那兄妹兩扶到自家房間裡,草草安頓了一番。又給那小女孩灌了一些熱水,見她還能嚥下去,才稍微安心一點。
而這邊,早有人叫了季同過來。
「同哥,荷花把兩個叫花子領回家了。還有一個生病了,眼看就不好了呢。」二嬸子一見季同,就辟里啪啦說個不停。
真是八婆!
之前人家哭著求人的時候,一個一個只會圍在旁邊看戲,每一個肯拿主意或者幫一手。等到她出錢了,叫她們幫忙把人弄進來了,也沒人說你一個小孩不能做主,這會子到是會告狀了!
荷花狠狠地瞪了二嬸子一眼,拉著季同的衣襟,小聲說,「爹,他們都沒了爹娘,比我和哥哥還可憐。我們能幫一把,就先幫幫他們吧。」
季同最吃不消她這一招,再看那兩兄妹都凍得全身烏紫,同情心立刻就氾濫了,把自己床上的被褥也拿了出來,又張羅著拿季均的衣服出來給那個做哥哥的穿。
荷花看三叔公在外面踮起腳尖朝裡看,從人堆裡鑽出去,低著頭說:「三叔公,我昨天給了一個乞丐兩個蕃薯,誰知道他今天居然病得快要死了,還來裡一個人說是他哥哥。我爹爹要給他請大夫呢。家裡來了這麼些人,我爹不得空,又怕過了不好的病氣或者霉運到你家,就不能去幫忙了。」
三叔公一聽有死人事件,忌諱得不得了,急急地往外走:「沒事沒事。叫他不用來了,我們先回去了!」
正好季均拉著大夫過來了,把過脈說沒有大礙,荷花又緊趕著抓了一副藥煎了給她服下,見她神色安穩許多,才鬆了一口大氣。那些媳婦嬸子們見沒得熱鬧可瞧,也漸漸退散了。
「別!你坐著!」眼看那男孩又要跪下去給他們磕頭,荷花連忙攔住他,「我們還有話要問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來的?家裡還有什麼人?多大年紀了?怎麼會到我們季家村來的?還有,昨天我和哥哥在破廟裡說要請你妹妹來做事的時候,周圍分明是沒有人的。你們又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怎麼知道我說過的話的?」
「荷花,你慢點。這麼多問題,爹聽了都糊塗了!還是讓他先烤烤火,給他們做一些吃的來。還有衣服,均哥兒的衣服你穿著不適合,我去找找其他的。」
季同急急忙忙又佈置了一番,在那小孩一連聲的感激中,荷花總算弄明白事情的來歷。
他們兄妹倆,哥哥叫陳鐸,今年十四歲,妹妹叫陳巧,今年十一歲。卻是父母雙亡,到這裡的寧州來尋親的。不想那親戚早十幾年就搬了,他們一路流浪乞討著過來,這副模樣在縣裡打探消息也沒什麼人肯理會,只聽說親戚搬得離這裡好幾千里遠。索性就絕了找他們的心思,想在這裡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可縣裡的乞丐都是有自己地盤的,他們操著外地口音來搶人家飯碗,自然就受到了一致的排擠和欺辱,只能轉戰鄉下。
陳鐸想著自己好歹有一身力氣,就想找點事情做。囑咐了妹妹不要隨便和人搭訕,不要隨便拿人家的東西,就一個人去找事了。
昨天傍晚,陳巧確實是躲在破廟裡的。但她見荷花他們兩個人,還以為是要來找她麻煩或者是要抓她的,就一直沒吭聲。等到哥哥回來,看到地瓜,她才一五一十把事情給說了。
陳鐸聽說是兩個穿得也不怎麼好的小孩,也沒往心裡去。但晚上陳巧就受凍燒了,陳鐸無法,只得問了村裡人一個叫荷花的小姑娘的住處,抱著妹妹過來想碰碰運氣。剛好有人知道荷花昨天和他妹妹說過話,就把他帶過來了。
這年頭,一般的丫鬟也要四五兩銀子,好一點的還要十多兩才能買到,自己四個蕃薯就買了一個小廝一個丫鬟,荷花還是很有成就感的。可季同卻不同意收留他們。
按照季同的意思,他們家是養不起丫鬟小廝的,而且陳氏兄妹看起來不像一般人,又有親戚在,他們就更加不能這樣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地收了他們做下人。反而說等陳巧病好了,在他們家休養幾天,就介紹他們去三叔公家裡做事,過幾年攢了銀子人也大了就可以去尋親了。
陳鐸卻說他們兩個孩子,只怕找到了親戚,人家也會嫌他們是累贅,不如就兩兄妹做伴好好地活著。還說不肯去其他人家裡,就要呆在荷花家報答他們的恩惠。沒工錢不要緊,喝稀飯吃野菜也不要緊,要幹粗活累活他更是不怕,只要不把她妹妹隨便賣了就行。
荷花聽得很是受用,這小子,還是很有良心的嘛!
當然,腦子也不笨就是了。知道叫她妹妹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就算是乞討也不能隨便拿人家的東西。
不過,與其說他還有一絲矜持和驕傲,倒不如說他小心謹慎,防人防得厲害。怕妹妹被人欺負了,怕妹妹被人拐了賣了……有這麼一個哥哥耳提面命,又有這麼淒慘的一段經歷,陳巧昨晚上才會遇到一丁點可疑的事情就躲得死死的吧?他口口聲聲說報恩,只怕也有幾分看中了她家人丁少,當家的又老實憨厚。
對於荷花來說,她不會去刻薄他們,也不怕他們敢刁奴欺主。收留來歷不明的人固然有風險,但也沒得就這樣放過送上門來的勞力。反正這村裡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家不過是好心幫助了兩個叫花子而已。縱然那兩兄妹以前有什麼麻煩,也不會受到多大的牽連。
「爹,我們家明年的糧食已經夠了,您不是說還想多種兩畝地嗎?我也想多養一些雞和豬,剛好需要人做事。我們不如就讓他們住下來幫忙,順便幫他們打聽那個親戚的消息。過兩年我們家日子好過了,送些錢給他們去尋親也是一樣的呀。要是他們去了別人家,指不定要被人欺負呢。」荷花挨著季同坐下,朝他撒嬌。
陳鐸一聽有戲,也緊跟著在一旁跪下:「老爹,您別看我年紀小,可我有一身力氣,隨便什麼粗活重活都能幹,還能給您守門,保證不讓賊人進來。我妹妹也能吃苦,什麼活都能幹的。我和妹妹都會好好幹活的,求您收留我們。」
荷花撲哧一笑,什麼都能幹,豈不是說什麼也不會幹?力氣大到應該是真的,聽說他可是一路抱著自己妹妹從廟裡走到了這兒。而且,他那句不讓賊人進來也說到她心裡去了。她家現在這麼窮,都有人來偷,要是以後達了,只怕還有更多人眼熱,要想出腌臢主意來。於是,她繼續眼巴巴地盯著季同,軟軟地叫了一聲,「爹∼」
季均也加入了她的戰線,幫著求情:「爹,您就讓他們留下來吧。妹妹一個人在家裡喂雞餵豬,也很辛苦的。我們現在住得擠一點,吃得差一點沒關係的。」
季同歎氣:「你起來。我們也是窮苦人家,沒得大戶人家的好處和清閒,你既然要留下來就不能偷懶鬧事。」
「多謝老爹,多謝大哥和姐姐!」陳鐸滿臉歡喜地給他們作揖。
咱也是有僕從的小姐了!
荷花心裡臭美了一把。
第二天陳巧就好了一大半,季同帶著他們兄妹特意去找了村裡的甲和里長,總算把這件事情定下來了。
等他們回來,荷花切了個大蘿蔔,一片一片放火上烤軟了,給他們貼在凍瘡患處。一邊貼,一邊圍著爐子和他們說話。
「陳鐸,你的名字太難念了,我以後就叫你稱砣好不好?還是你妹妹的名字好聽,小巧,小巧,多好啊!」
「小姐姐喜歡,隨便怎麼叫都可以。」
「那就這樣定了。稱砣,別人家冬天都沒什麼事做,我們家卻有很多事呢。過兩天你們身體好一點就要好好幹活了。」
「荷花你急什麼,開春才會忙呢。」季同有些好笑地摸摸她的頭,「你三叔公把那些半大的雞都買走了。等天氣好一點,爹去縣裡給你買個珠花戴頭上。也要給稱砣……陳鐸他們備些衣物。」
「爹,就叫稱砣吧。」荷花笑瞇瞇看著乾咳的季同,季均在一旁也很不厚道地笑了。
「爹,我不要珠花,我們把錢留著買小豬崽吧。我想多喂一些豬,這個比養雞簡單,也不怕被人偷。」
「哥哥可以打跑毛賊的。」小巧有些怯怯地看著稱砣,稱砣也使勁點頭,「對!有人來偷雞,我一定抓住他!」
「這種事很難防的。我們乾脆不養雞了,看他怎麼偷。」季均很久以前就在成子手裡吃過虧,如今更是對他惱恨得不得了,完狠話,又摸摸鼻子,有些彆扭地說:「而且,養雞也很髒呢,它們總是亂跑,家裡到處都是……臭死了!」
荷花笑得捂了肚子:「哥哥,你讀聖賢五穀輪迴是人之正事,雞也一樣啊!」
「可是……可是……」季均漲紅了臉,接不上話。倒是季同點點頭,「養豬也好,豬糞可以堆到田里去,明年說不定就能多收幾石糧食了。」
「對啊,以後有稱砣在,我們可以多種兩畝地。所以,現在就要把豬圈修好。還有,我們把魚池挖大一點,明年多養一些魚。」
許是因為家裡多了兩個人做事,或者因為多了兩個人要吃飯,一向沒什麼大志向的季同居然也一本正經和他們討論了今後的打算。
那個魚池,季同不同意挖大,說現在已經可以養很多魚了。再大了,他們也守不住。荷花好說歹說,他才同意挖出一些塘泥來,鋪在邊上做菜地。
荷花很是有些鬱悶。
其實她最想的,是做一個稀罕的物什出來,好好賺一筆。然後買個大院子,買上幾百畝地,雇些佃農,再佈置幾個鋪子,這樣的日子過起來才舒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每天數著銅板,恨不得一個能當成三四個花。
季均連雞糞兩個字都羞於出口,她也知道髒,最開始都是捏著鼻子皺著眉打掃的。畢竟這一切都沒得她選擇。
她一個還不到八歲的孩子,能幹什麼?
就算能明出一些稀罕的把戲,她既沒有本錢,也不可能出頭與別人合作。別人能相信她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嗎?
若是交給季同,以他的性子,要不就是以為她在鬧著玩,想不到其中的商機,要不就是讓別人唬得被賣了還幫著數錢,純粹為他人做嫁衣。
季均雖然比老爹要靈活一些,但現在不過剛到十二歲,也是小毛孩一個。而且,他一心想著要考狀元來光宗耀祖。荷花對狀元倒是不怎麼感冒,但想著這個時代就是講究個門第。他們現在單門單戶沒有依靠,季均就算考不中狀元,考個秀才回來也能讓人高看幾分,不至於一家人處處看人臉色。有了秀才的名頭,還能免掉一些賦稅,也算是個好出路。反正只要季均不讀成個書獃子就可以。
想來想去,只有稱砣,看起來還不錯。好好觀察鍛煉一番,指不定可以培養出個幹練的管家來。有他在一旁,季同也不至於總是憨憨地任人佔便宜了。只是,這一切都需要時間。眼下要整個桑基魚塘或者果基魚塘是不可能了,但多種一些菜、多養些家禽還是可以的。
自家人動手,說幹就幹。
隔天荷花就把魚池裡的水給基本上放干了,過一天季同就和稱砣挖起了塘泥。荷花留下了兩條大一點的魚,其他的都熏成了魚乾。
小巧對這些事情卻不怎麼在行,只是一知半解地幫著打下手。看荷花年紀比她小,做起事情來卻一板一眼、有條不紊,比自己厲害了不知多少,立時就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荷花讓她在廚房呆了一天,又看過她的針線活,說不上好,但都會一點點,勉強也算滿意了。
這一天荷花正絞盡腦汁想著怎樣說服季同把家裡的茅廁、牛棚和豬圈都改造一番,做個化糞池出來,為她以後整沼氣池做鋪墊,三叔公家裡卻派人來了,說是請他們一家子過去喝茶,還特意說琴姨奶奶掛念她這個可憐的小侄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