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河北岸,遼軍與曉勝軍的激戰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在戰鬥開始之時,蕭
嵐本以為他可以回營從容地的吃上一頓中飯,但是現在他已經在心裡悄悄地將中飯
變成了晚餐。
宋軍的戰鬥力乎他的預料,即使到此時,他們仍然沒能如預期的吃掉已陷入
包圍中的宋軍前陣。這些宋軍善於應變,他們原本都攜帶了弓弩,在現遼軍的意
圖後,很快,他們找到了應對之策。在那些低級武官的指揮下,他們紛紛下馬,以
戰馬、重騎兵居外,輕騎兵居中,組成了一個個的圓陣,用弓弩、火器與遼軍戰
鬥。
宋人也許不是天生的騎手,但他們的確都是天生的步軍。面對這些結陣而戰的
「步軍」,戰鬥再一次變得艱苦起來。開始時只是一個個的小圓陣,然後他們開始
互相聲援,最後變成了幾個難以啃動的大陣。
蕭嵐身邊的一些親隨對於宋人如此不愛惜自己的坐騎十分的憤怒,他們大聲的
咒罵著,對於契丹人來說,這些宋人的確十分的可惡,他們怎麼能不假思索的便將
一匹匹良馬當成肉盾?那還是他們自己的坐騎!
然而,蕭嵐和韓寶卻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懼意與憂色。
戰鬥進行這麼久,他們已經可以斷定這些宋軍中間,並沒有什麼高級將領,在
最先的打擊中,他們的幾個高級武官都已經被射殺,現在指揮這些宋軍的,最多不
過是些指揮使,他們失去了陣形,被斷絕了與中軍統帥之間的聯繫,但在陷入絕境
之後,他們竟仍然沒有喪失組織力!
這是蕭嵐一生之中見過的最可怕的軍隊!
但這是怎麼樣的噩夢?他們竟然要與這樣的軍隊為敵?!
蕭嵐真希望此時耶律信也站在他的位置上。
而這樣的苦戰也是蕭嵐所厭惡的,毫無美感,只是無謂的消耗士兵的生命。他
幾次試圖勸說韓寶鳴金收兵,但他看見韓寶怒睜的雙目,便知道自己最好還是識趣
一點。
這是兩支騎兵之間的野戰,越是難以對付的敵人,韓寶越是不會輕易認輸。若
不能擊潰這支宋軍,韓寶絕不會服氣。但他已經沒有籌碼可用,他們身邊隨了這支
護!親兵,再無其餘的部隊,而蕭嵐知道,韓寶絕不肯再回營調兵,他會將之看成
一種恥辱。
可這樣僵持下去一
遼軍每次的衝鋒、射箭,都能給宋軍帶來一些傷亡,但是,他們始終衝不破宋
軍的陣形。在有幾輪衝鋒中,遼軍甚至動用了震天雷、霹靂投彈,但即使如此,也
沒能炸開他們的圓陣—與那些蠻夷不同,宋軍的警惕性很高,他們會用弓弩優先
攻擊那些準備投擲火器的遼軍。這讓遼軍的火器戰術難以為繼,也形不成猛烈的打
擊。
然而,韓寶的命令十分靄單明瞭,他要求部下持續不斷的,一波接一波的進
攻,讓宋軍無法休息,時刻保持高度緊張的狀態,他們總會疲憊,然後就一定會出
現破綻。
而且,他們不是弓騎兵,他們攜帶的箭矢不會太多,他們總會用完!
這樣的戰術一定會有效果。只是瞬間萬變的戰場上,沒有人知道濃煙的南面會
出現什麼樣的變化而已。
想到這裡,蕭嵐不自覺的往左右望了望,他猶豫是否要悄悄的去調兵相助—
就在他轉過頭的那一剎那,他現從東西,有一文具軍正朝自己這邊疾馳而來。
蕭嵐不由得鬆了口氣,雖然那濃煙飄得四散都是,讓他看不太清楚那是哪支部
隊,但那是遼軍卻是不需要懷疑的,但出於一種謹慎,他還是揮手招來一位親隨
盼咐道:「去看看那是哪位將軍領兵前來?他聽見那親隨答應了一聲,策馬朝著東
邊馳去,便又轉過頭,留神戰場。
但蕭嵐並沒能把心思放在戰場多久,突然間,他聽到身邊的親從「啊」地一聲
大叫,他轉頭一看—卻見剛剛遣出去的親從,胸口中了一箭,被他的戰馬馱著
小跑著折了回來。
「宋軍!宋軍一」幾個親隨結結巴巴的喊著。
「宋軍?」蕭嵐方愣了一下,卻見韓寶已霍地轉身,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死死
的望著那隊人馬前來的方向。過了一小會,惡狠狠的說道:「看來韓某倒是低估了
李直夫!」
一股寒意突然從蕭嵐的背脊上冒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刀柄。每一個
契丹人,都不難判斷,那隊人馬至少有上千,而他們此時,身邊不過百餘親從。
更緊要的是,倘若這只宋軍與被圍困的宋軍合兵一處,整個戰局,都會是天翻
地覆的變化。
「這一這要如何是好?」蕭嵐腦子裡不斷的轉著念頭,眼睛卻望向了韓寶
但是這位大遼的名將,此時也只能是鐵青著臉,一籌莫展。
即使是在這嘈雜的戰場上,蕭嵐也可以清楚的聽見那隊人馬疾馳而來的馬蹄
聲。
便在此時,蕭嵐忽然聽見從北面也傳來一陣馬蹄聲。「休矣!」蕭嵐在心裡暗
叫一聲,扭過頭去,卻見韓寶的表情鬆弛下來,他怔了一下,方才明白過來,那竟
然是大遼的人馬!
蕭嵐好一陣子都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
一個巧合—韓敵獵與蕭吼因為擔心這邊的戰局,二人領了一千騎人馬,前來
接應,便在環州義勇出現在遼軍背面的同時,他們也趕到了!
然後,蕭嵐看見這兩隊人馬,不約而同的張開了弓箭,朝著對方射去。
雙方衝在最前面的騎士紛紛中箭落馬,但兩隊人馬仍在飛快的接近。心情仍有
些恍惚的蕭嵐忽聽到韓寶「哎約」了一聲,他這才驚醒,順著韓寶的目光望去,卻
見那隊宋軍當中,策馳衝在最前面的一個黑甲白馬的將軍,正在連珠箭,箭箭都
是射向遼軍中衝在最前面的蕭吼。素以勇武著稱的蕭吼,在他的箭雨下,顯得極是
狼狽,左支右細間,右臂已是中了一箭—韓寶的那聲驚叫,必是因見蕭吼居然中
箭才出來的!
蕭嵐看著也是暗暗心驚。幾名裨將見著此景,皆忙引弓去射那宋將,卻被那宋
將輕撥戰馬,輕巧避開,回手連射幾箭,那幾名裨將竟竟一一中箭,落下馬來。
這幾箭令得蕭嵐與韓寶皆是大驚失色,韓寶轉頭問身邊之人:「那是何人?南
朝亦有如此勇將?!」但左右卻無一人知道此人姓名。
好在兩方很快便碰到了一起,那宋將的神射便少了用武之地。此時韓寶與蕭嵐
的目光已全被那宋將所吸引,只見他收了大弓,摘了一柄大架在手,舞將起來,直
奔蕭吼而去。蕭吼乃是大遼有名的神力之人,平素少逢敵手,並不如何挑揀兵器
只有韓寶知道他最拿手是一支鐵鞭,平日只是掛在馬上,並不使用,這時卻是摘了
鐵鞭,右手持刀,左手執鞭,與那宋將殺在一處。
蕭嵐看了幾合,便知二人武藝不相上下,但蕭吼虧在未戰之先,右臂便已中
箭,此時咬牙惡戰,卻是使不上全力,那宋將力氣極大,每一架掄下,皆是勢大力
沉,蕭吼只敢用鐵鞭去接,卻不敢用右手,因此漸漸便落了下風。他生怕蕭吼吃
虧,正待叫過親從當中幾個武藝好的去相助,不料眼前幾騎快馬衝出,他一愣之
間,才現是韓寶下車換馬,摘了狼牙棒,衝了出去。他的幾個親兵生怕他有失
院得緊緊策馬跟上。
蕭嵐這時已來不及勸阻,只能提心吊膽地觀戰。
那宋將十分裊勇,雖被韓寶換下蕭吼,亦無懼意,一桿大架與韓寶的狼牙棒竟
是殺了個難解難分。蕭嵐看了一會,見韓寶並不落下風,幾名親兵又緊緊的圍在二
人旁邊,知道不會有事,這才放下心來,去看別處情況。
便在這短短一小會,其他的戰場情況又已是風雲突變。
一名身著犀甲的宋將,領著數百騎人馬,不知何時,已穿過遼軍的前陣,殺進
後陣之間,將遼軍的包圍殺開一道大口,被圍困的宋軍見到援軍,軍心大振,紛紛
上馬,且戰且退。
他來不及哀歎咬進嘴中的肉竟然也要吐了出來,兩翼的探馬又飛來報告,遼軍
的整個前陣與宋軍已經陷入徹底的亂戰,已經沒有任何的陣形、序列、指揮可言。
他這才明白那隊宋軍是怎麼突然殺進來解圍的。
到這個時候,蕭嵐已經知道,殲滅曉勝軍的目標已經不可能實現。繼續戰鬥下
去,除了讓雙方無意義的流血,再無作用。但是,他甚至不可能隨便鳴金收兵,當
務之急,已經不是追殺宋軍,而是利用他第二軍陣仍然還存在的陣形,保護其他各
陣退出這場戰鬥。
他再不猶豫,策馬馳向他的後陣,接過戰場的指揮權。
苦河邊上的這場惡戰,直到當天晚上,太陽將要完全落山之前,才終於徹底的
結束。
遼軍幾乎已經將半支曉勝軍咬進了嘴裡,最後卻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的吐了出
來,而宋軍也幾乎有機會一舉擊殺韓寶與蕭嵐兩名遼國統帥,卻因為運氣而功敗垂
成—儘管他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曾經擁有過這樣的機會。
這場戰鬥,到最後,雙方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
最終,遼軍後退了五里紮營,宋軍也被阻在了深州之外,不得不退回他們前一
個晚上的營地。
此時,除了苦戰一天的筋疲力盡以外,宋軍之中,開始瀰漫著一種悲觀的情
緒。
唐康強打著精神,與李浩分頭巡察過大營後,二人又不約而同的一齊回到了唐
康的大帳中。唐康盼咐親兵給李浩看了座,端上茶水,兩人都是捧著茶杯在手,半
晌無言。過了好一陣,二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抬頭,喚道:「唐大人!」「李大
人!」然後,又是一小陣沉默。
當李浩再次開口時,唐康其實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果然,硬聽李浩長長的歎了口氣:「契丹之善戰,實出乎意料。」
唐康也深有同感,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白日他也曾引兵死戰,唐康一向也自
負文武雙全,自以為一身武藝,(窮之一般的將軍,絕不遜色,但直到上了戰場,真
刀真槍的實戰,才知全不是那麼回事。在生死之際,那些生長於馬上、久歷戰陣的
普通契丹士兵,遠比他想像的難以對付。
卻聽李浩又沉聲說道:「恐怕咱們這次,是到不了深州了。」唐康默然無語
李浩連連搖頭,神色沮喪,「吾等矯命而來,如今真是進退維谷。不立寸功而返
來日何以塞兩府、宣台之口?然今日之戰,全軍傷亡近四成,戰+疹齋,已到強弩
之末。如今大軍背水結營,數十里之外,便有數萬遼兵,若其夜半來襲,恐後果不
堪設想。」
「李大人說得極是。」到了此時,唐康也不由得英雄氣短。
「那末,不如早做決斷,今天晚上,趁遼人未覺察,咱們連夜撒回衡水,待休
整數日,再圖別策。」
「今晚?」唐康不由得吃了一驚。
「事不宜遲,恐夜長夢半。況白日若遼人有備,豈能容我從容渡河?」
唐康沉吟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也罷!」
二人又商議了一陣退兵之法,一切議妥,李浩便告辭離開,安排連夜撒軍之
事。唐康在帳中,一面盼咐親兵收拾行李,一面坐在燭下沉思。他是一個不甘心失
敗的人,但是如今的形勢,卻已經告訴他,單憑他手中的兵力,想要解深州之圍
絕非易事。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再想方設法,說服石越增兵—但這又豈是容易之
事?唐康還不知道石越此刻正如何惱他呢?他想了一會,終無頭緒,又想起一事
便披上披風,跟親兵盼咐了一聲,便出了大帳,逕往旁邊的一座小帳走去。
到了那小帳前面,他正要掀開簾子進去,不料田宗銷正好自帳中出來,見著唐
康,急忙上前行了一禮,十分焦急的問道:「唐大哥,我正要尋你,剛才聽說咱們
要撒兵?」
唐康尷尬的點了點頭,他本就是特意前來與田宗銷解釋一聲。但田宗銷見他點
頭,立時便急了:「唐大哥,這萬萬不可啊!」
「宗銷,這亦是迫於無奈的下策。」唐康避開田宗銷的眼睛,輕輕拍了拍他的
肩膀,道:「今日之戰,你也曾親歷。我軍已經力盡,非得回去休整數日不可。你
放心,我唐康絕不會對深州見死不救的,咱們還會再來一」
但田宗銷哪裡聽得進去,「可是一可是一」他心裡也知省唐康所言,不無
道理,但正因如此,他心中卻更加著急,想著圍城中的拱聖軍袍澤日夜盼援,田宗
銷鼻子一酸,忍不住痛哭失聲:「可是深州一」
唐康見他如此,心中更是唱歎,只得勉強安慰道:「你放心,咱們定不會讓深
州陷落的。」
田宗銷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快止住眼淚,抬頭望著唐康,道:「不!」
「不?」唐康一愣。
「唐大哥既有此諾,宗銷當謹記在心。」田宗銷看著唐康,高聲說道:「但是
深州城內,姚太尉、還有一眾袍澤,卻還不知道唐大哥的這個承諾一」
「這好辦,我會著人送信進城,告訴姚太尉一」
「不必了。」田宗銷笑著打斷唐康,「宗銷乃是拱聖軍的人,是宗銷出來請
援,便當由宗銷將這個消息帶回深州!」
「此事萬萬不可!」唐康真是大驚失色,「絕不可如此!如今深州重重被圍
你豈能輕易進去?你若有個萬一,我如何向陽信侯交待?」
「大宋朝誰人無父母?別家父母,亦是同樣的難交待。」田宗銷平靜的笑道
「田家世代忠烈,宗銷既已從軍,馬革裹屍,亦是份內之事。今日一番惡戰,遼軍
必然相是棲疲憊的,我正好連夜進城。唐大哥儘管放心,這往來的路,我都是極熟
了的。」
「這一」
「我回到城中,必將大哥的話轉告城中軍民。大哥放心,只要深州尚有一個宋
人在,城池便不會陷落。」
唐康看著田宗銷的神情,知他主意已定,絕難勸阻,但他心中又著實為難,唐
康一生做事,絕少顧忌人情,惟有對田烈武,唐康深感其德,念念不忘。此時要送
他親生兒子去一座隨時可能落入遼人之手的城中,他如何能點這個頭。但是,他也
知道,他沒有理由攔住田宗銷,他總不能告訴天下人,他唐康對深州能否堅守得住
沒有信心吧?
過了好一會,唐康才終於極勉強的點了點頭,「你要回去可以,但不能一個人
回去。我讓何將軍挑出三十名好手,護送你回去。」
便在唐康與李浩心生懼意,宋軍悄沒聲息的準備退回衡水之時,遼軍大營內
蕭嵐也是憂心忡忡,他在自己的大帳內喝著悶酒,卻始終無法壓制住心底裡泛起來
的那種懼意。
大遼軍隊,自南下牧馬以來,除了在沿邊雄、莫諸鎮還算得意外,此後進展
實難讓人安心。開戰兩個月,諜報顯示西軍尚未出現,但他們所遇到的宋軍,卻都
已經很不好對付,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勁敵,這哪裡像是一隻曾經被一些不值一提的
西南夷打得屁滾尿流的軍隊?
深州城內的拱聖軍,與今日讓大遼鐵騎戰死三千餘人、損失戰馬五千餘匹的這
只曉勝軍,皆是令人生畏的對手。而另外的戰場上,宋軍的韌性也讓蕭嵐頗為吃
驚。
原本,按照耶律信的命令,此刻西線的蕭阿魯帶部,是應當早就到了深州與韓
寶、蕭嵐合兵,若是那樣的話,他們原是可以抽調更多的兵力與曉勝軍決戰的,那
樣戰局也許便不會是今日這個結果。
但是,直到此時,蕭阿魯帶部,還是連蹤影都見不著。
原因便是那個段子介。
轉戰鎮、定之間的段子介,自偵知深州被圍,他除了派兵增援深州外,還料到
了蕭阿魯帶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南下與韓寶合兵。此人耳目極廣,蕭阿魯帶部才開始
合兵,他便已經知道,連蕭阿魯帶部南下的時間與行軍路線,竟皆被段子介竊知
讓他預先伏兵於唐河之畔,欲趁蕭阿魯帶部渡河之時,打個錯手不及。幸好段子介
依靠的,除了他的定州兵外,到底還是些烏合之眾的忠義社之流,事機不密,反被
蕭阿魯帶所乘。蕭阿魯帶將計就計,在唐河畔大破段子介,斬千餘級。段子介率
敗軍退保博野,蕭阿魯帶引兵追擊,攻城數日不克,不得不解圍再次南下,不料段
子介便如打不死的陰魂,竟然悄悄引兵踢其後,大破蕭阿魯帶的後軍。蕭阿魯帶無
法從容渡河,不得不又回軍與段子介交戰,但段子介這次卻學了個乖,先是藏在一
個老寨中固守,然後在夜色掩護下,連夜遁回博野。
結果,雙方在博野一帶,竟就此陷入一種可笑的僵持。唐河曾經是宋朝的塞防
重點,那裡有無數廢棄的寨子、營壘,如今都被段子介善加利用。一旦蕭阿魯帶想
要渡唐河,段子介就率軍追擊,攻擊他的殿後部隊,當蕭阿魯帶回軍交戰時,段子
介馬上跑到某座城寨中堅守不出,若見蕭阿魯帶率的兵多,便趕緊遁回博野。
於是,雖然博野至深州不到二百里,但因為中間夾著唐河、淳沱河兩條大河與
許多的小河,蕭阿魯帶若不能解決段子介這個心腹大患,便無法從容渡過這兩條
河。然而,他雖然屢施計謀,想誘段子介出戰然後一舉殲滅之,但奈何段子介自吃
虧一次之後,便奸猾如狐,輕易絕不肯上當,偶爾受挫,損失個數百上千人,對段
子介來說,又沒什麼影響,他在鎮、定之間,插旗募兵—據說他得宋廷准許,可
用日後之賦稅來抵從軍之軍晌,此時分文不出,轉瞬之間,便能補充數千兵額。
這些烏合之眾,雖不能與大遼鐵騎正面交鋒,但是亦讓人十分頭疼。時間越
長,段子介便越成氣候。段子介不僅能自己在博野與蕭阿魯帶纏鬥,竟還有餘力遣
將四出,令各地忠義社結社自保,聞大遼兵至,便避入城寨山林,絕不與戰,又密
藏糧食,毀壞橋樑,在道路中埋置亂石,蕭阿魯帶部困於唐河之北,不惟不能渡
河,便是外出劫掠,沒有數百騎,絕不敢輕出。甚至,段子介還派遣偏將攻入大遼
易州境內,幸虧易州守將早有準備,引軍迎戰,大敗宋軍,將他們趕回宋境,段子
介這才不敢有非份之想。
但不管怎麼說,蕭阿魯帶的西路之軍無法順利南下會師,而鎮、定之間,又陡
然出現一隻兵力過萬,而且人數越來越多的宋軍,對大遼的整個戰略部署,都構成
了巨大的威脅。此輩雖然只是烏合之眾,但兵力一多,亦能成患,況且一旦蕭阿魯
帶真的南下了,他們便處在遼軍最薄弱的側翼,這種隱患,是絕不能忽視的。
此時,蕭嵐所不知道的是,當日段子介唐河設伏之前,便曾經擔心兵弱不堪與
遼軍一戰,他曾親自前往真定府,希望與真定諸將捐棄前嫌,合兵伏擊,但因慕容
謙未至,真定守臣對段子介極為不滿,遂一口回絕。段子介迫不得已,才自己獨領
定州兵伏擊蕭阿魯帶,因為兵力不足,他被迫廣招各地忠義社助戰,結果反而洩露
機密,遂致唐河之敗。不僅他辛苦募練的定州兵元氣大傷,還被鎮、定間那些與他
不和的地方官員彈勤,真定府的官員更是借題揮,禁止境內忠義社與段子介合
作一對於此時正在博野與蕭阿魯帶作戰的段子介來說,他已是真正的腹背受敵。
很難知道如果蕭嵐知道了這些內情,他又會作如何想法?
但此時此刻,蕭嵐原本便不如何堅定的內心,已經開始土崩瓦解。他已經認
定,南下侵宋,是一個極大的錯誤。而且,是時候來設法挽回這個錯誤了!
可這並不會容易。
耶律信絕不會答應,倘若如此興師動眾後,竟然換來的是無功而返,對耶律信
來說,那會一場政治上的災難。他會被趕出北樞密院,剝奪軍權,如果皇帝不肯原
諒他,甚至連身家性命也難苟全!可以想像,一旦他提出此議,與耶律信便是一場
你死我活的鬥爭。
而對於蕭嵐尤其不利的是,他知道皇帝本人也不會答應。
無功而返,空耗國力,反而結怨宋人,皇帝的臉面掛不住,他會視為極大的恥
辱。況且如今勝負未分,大遼不一定會失敗,要皇帝停止戰爭,皇帝如何能聽得進
去?這幾乎形同兒戲了。
而即使是韓拖古烈這些文臣,蕭嵐也無法確定他是否還會支持自己。猜忌與不
信任是理所當然的。
他也不知道,在武將當中,他能得到多少支持。
耶律沖哥的暖昧態度說明了一切,但他遠在西京道。河間諸將必定是惟耶律信
馬是瞻,他亦不必指望。對於蕭嵐來說,倘若他真的決定挽回這個錯誤,也為自
己將來的前途定下一個更好的基調,他先要做的,便是爭取韓寶的支持。
這是一切的前提。
倘若韓寶也出現厭戰之意,主張與南朝議和,那麼,他這邊便多了一個重重的
法碼。甚至,在這個時間,這比韓拖古烈的支持更重要。
然後,他必須向皇帝上一封奏折,在不觸怒皇帝的前提下,委婉的表達退兵與
議和之主張,說明他對戰爭前景的悲觀態度—這樣耶律信不會高興,皇帝也不會
高興,但是,他至少是「立此存照」了,即便皇帝最終沒有採納他的意見,但總有
一天,這封奏折會揮大作用。
在此同時,他還要做另外一些事情,增加自己手中的籌碼。
他需要謀求南朝的支持。倘若,他能與南朝達成某種諒角,譬如和議之可能
甚至促成南朝的某種讓步,那麼,他就能有把握保全皇帝的臉面,那麼,只需要一
個時機,他便能底氣十足的來主持與南朝的和議。他甚至能成為遼宋兩朝的功臣。
蕭嵐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看得更遠,他也很清楚有時候這樣會給他帶來危險。
比如,這個時候,倘若他莽撞的讓人知道他在策劃和議之事,他便會陷入萬劫不復
的深湃皇帝絕不會原諒他!
他必須耐心,小心的處理。給皇帝的奏折,錯辭要斟酌再斟酌,讓皇帝確信
這只是一個忠心臣下的深謀遠慮,他只是在竭力的顧全方方面面的事情,他並不是
反對戰爭,而只是看到了消極與危險的一面,考慮到萬一,事先多謀劃一條退路。
在南朝那方面,有些他可以公開的進行,有些就必須極隱秘的進行。
他至少要派出三撥使者。一撥使者將秘密前往注京,瞭解哪些有價量的大臣是
可能希望與大遼議和的,然後,他們會有辦法與這些大臣聯繫上,直接試探宋廷的
心思:一撥使者去大名府,試探石越與他身邊漠臣的態度—但這兩撥都是非正式
的,只是私下的接觸與試探,而倘若他爭取到韓寶的支持的話,他還可以派使者進
深州城,直接致書姚咒,試探和議之可能。姚咒並無權利決定和戰,拍該會是一個
正式的渠道,代表著一種正式的接觸,按照舊例,姚咒會將此向上察報,一直送至
南朝太皇太后的御几上。
對於向深州派使者,蕭嵐相信皇帝並不會責怪他,甚至耶律信也無話可說。
雙方遲早都是要議和的。耶律信可以主導戰爭的,而他可以主導和議,這兩樣
對大遼來說,都是必要的,而且都應該謀求勝利。議和對大遼的利益絕無損害,即
便是和議並不能取得成果,也可以在南朝內部製造爭端,削弱他們戰爭的決心。
迫。但蕭嵐也不能不承認·也許與砂達成一項和議·遠比他想的要來得重要與急
對於這場戰爭,他已經率先失去了勝利的信念。
若是為了大遼計,他應該盡快的推動和議:但為了他自己計,他必須保持足夠
的耐心。
他很擔心這二者能否兩全。
「鑒書。」一個親從掀開簾子,打斷了蕭嵐的神思,「晉國公求見。」
蕭嵐大感意外,怔了一下,連忙起身,道:「快,快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