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六之全)
    「簽書,剛剛收到的消息—皇上又派了使臣來一」韓寶方一進帳,便告訴

    了蕭嵐一個壞消息,「使臣可能後日便到軍中。」

    「可知道使臣是何人?」蕭嵐不動聲色的問道,一面請韓寶坐了。他直覺的意

    識到,這個使臣對他來說,或許將是一個威脅。從韓寶的臉上,他看出了韓寶顯然

    也有同感。

    「有可能是慕容提婆一」

    「那個鮮卑雜種?」蕭嵐皺起了眉。北院郎君慕容提婆,是耶律信的親自提拔

    之人,也是耶律信的親信。這時候巴巴的跑來深州,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韓寶沒有接蕭嵐的話,而是只沉聲說道:「恐怕這幾日皇上的心情不會很好。

    從肅寧回來的家丁說,幾天前,河間田烈武偵知我大軍貓重所在,遣張叔夜、顏平

    城兩員大將,率軍潛出城外偷襲,若非蘭陵王謹慎,早有準備,幾乎吃個大虧。然

    兩軍交鋒一陣,結果還是讓張、顏逃回了河間,皇上對此十分惱怒。此外,雄州北

    歸之路,亦無寧日,趙隆率軍出沒於雄、莫之間,數支部族軍與押送糧草貓重的部

    隊,皆遭其襲擊。雖然此後蘭陵王遣將設計誘擊之,在莫州一帶大敗趙隆,斬一

    百五十餘級,但卻還是讓趙隆逃脫了性命。如今肅寧謠傳柴貴友、趙隆皆逃到了高

    陽關。順安軍知軍元榮原是庸碌之輩,兼之兵少將寡,本不足為慮,然倘若

    柴貴友、趙隆真到了高陽關,柴氏官高,趙隆頗有勇略,難免反客為主,高陽關地

    處要害,與河間府互相呼應,難免又是一個大隱患。皇上對此事極為不滿,據說肅

    寧諸將正在爭論是分兵去看住高陽關的宋軍,還是乾脆打下高陽關一」

    「攻打高陽關?!」蕭嵐大吃一驚,「這如何行得通?高陽關是南朝邊關舊

    壘,雖然說這二十年間南朝不再經營,可規模形制仍在,縱然有火炮之助,恐怕也

    不是旬月間能攻破。」

    「正如簽書所言,不過,此中利害,我等看得到,蘭陵王自然也看得到。」但

    說著,韓寶也仍不住歎了口氣,「當務之急,可不是頓兵堅城之下。咱們已經出師

    兩月有餘,雖然所向克捷,擄獲財貨奴脾頗豐,但並無真正聚殲過一支夠價量的南

    朝禁軍。兩朝相爭百餘年,真正確立我大遼地位的,是高梁河、岐溝關、君子館〔

    2〕,可不是擅州之誓一」說到這裡,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但簽書今日也

    見著了,咱們本以為以萬餘精兵,以逸待勞,擊潰一支南朝馬軍,縱不說易如反

    掌,亦是十拿九穩之事一」

    「這回確是咱們失篡了。」蕭嵐苦笑兩聲,「我契丹以騎射為立國之本,馬戰

    本是我朝所長,哪料得到一」

    「攻城不能克姚咒,野戰不能勝李浩!」韓寶長歎一聲,移目注視蕭嵐,道:

    「昔日宋太宗久攻幽州不克,遂有高梁河之慘敗,正足為今日之鑒。這仗不能再這

    樣打了!」

    蕭嵐聽到這話,心中一動,望了韓寶一眼,試探道:「那晉公以為該如何?」

    「大遼所長,霍浮來去如風,穿插調動,待敵疲分散之時,聚集優勢兵力,以

    雷霆萬均之勢,一舉擊破之。但這些年,咱們打蠻夷打多了,如今與宋人交戰,竟

    也用與蠻夷的法子來打,這陣戰攻堅,對付那些蠻夷還可以,與南朝,豈非以己之

    短,攻敵之長?」

    「晉公說得極是。」蕭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咱們將成列不戰的祖訓都給忘

    了。」

    「如今若是依我之見,咱們當再調集所有兵力,猛攻深州,但無論攻不攻得

    下,打完之後,便該當撒兵了。」

    「撒兵?!」蕭嵐雖然已經覺察到韓寶也有厭戰之意,但是仍然萬萬沒料到他

    竟然會對自己說出來「撒兵」這兩個字來。

    「不錯。」韓寶卻是毫無避諱之意,「若是下了深州,吃掉姚咒,那便是又一

    個君子館,咱們這次南下,便算是竟全功了。趁此機會,能議和便議和,不能議

    和,便叫南朝調集軍隊來追咱們罷,看看這次,他們咬不咬得動南京城。若是攻不

    下,咱們更不當再在這堅城之下,拖到師老兵疲,坐待南朝各路之兵大聚。況且如

    今將+離家兩個多月,正是漸生思鄉之緒的時候,士氣亦不可能與初來之時相提並

    論一與其師老無功,不如明歲再來。」

    韓寶與蕭嵐並非至交,蕭嵐又是監戰,此時他當著蕭嵐如此直言不諱,雖說每

    一句話都正中蕭嵐下懷,伯斤倒令蕭嵐疑懼起來。他一時疑心韓寶是受人指使,故

    意來套他的話,有所圖謀,但心中思忖再三,卻又覺得這未免過於匪夷所思—就

    算韓寶與耶律信勾結到了一起,無論怎麼說,如今卻還不到耶律信與他公然反目成

    仇的時候。

    轉瞬之間,他心裡便想過種種可能,最終還是覺得這的的確確只是韓寶的牢騷

    —不僅僅是對耶律信作戰方略的不認同,更多的,還是對耶律信又派來慕容提婆

    這個使者的不滿。韓寶乃是大遼有名的上將,他心裡並不會真的認為自己比耶律信

    差多少,如果說蕭嵐來監戰,還是循慣例,況且蕭嵐本人的資歷亦不辱沒了韓寶

    那麼這次耶律信遣來慕容提婆,卻已是一種赤裸裸的不信任。

    這對於韓寶來說,既是一種侮辱,興許他還看成了一種挑釁。

    而韓寶心裡也肯定知道他蕭嵐對於這場戰爭的微妙立場。

    如果他是來尋求聯盟的,而自己卻因為猜忌而不肯表露出相應的誠意一

    想到這裡,蕭嵐決定就算冒點小風險,也不能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從長遠

    來看,若能與韓寶結成聯盟,無疑有利於他在未來佔據對耶律信與耶律沖哥的優

    勢。

    「晉公,理雖如此,然恐蘭陵王絕不肯輕易答應一」

    深州六月的夜晚,安靜、清爽。田宗銷領著三十名環州義勇,走在朦朦朧朧

    如覃了一層黑紗的夜色中,聽任夏夜的涼風吹拂著臉龐,之前失望的情緒漸漸又平

    復了。因為怕驚動北面的遼人,田宗銷特意繞了一個大圈,他從遼軍駐地西邊的一

    片稻田中穿過—在戰爭的破壞下,這片稻田無人耕作,本該已經收穫的稻子,被

    遼人破壞得慘不忍睹。他們不敢騎馬,事先裹好了馬蹄,給戰馬銜枚,悄沒聲息的

    穿過這片稻田,繞到了契丹人的身後。

    白天的苦戰,對於遼軍來說,相是棲大消耗。他們雖然放出了哨探,但是疲憊

    較之警惕更佔據了上風,遼軍的只肖探也只是抱著應付上司的態度巡邏著,田宗銷一

    行很輕易的便避開了他們,甚至他們還現了兩撥遼軍哨探找個草叢在呼呼大睡。

    但田宗銷仍然是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到了深州的南門之下。為防遼人夜

    襲,深州城牆卜倒是燈火通明,他們快接近城牆時,被城外的遼軍現,但這些遼

    軍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射了幾箭,便放任著城上墜下吊渡,將他們接進城中。

    田宗銷進城之後,守南城的幾個校尉都圍了過來,有人便忍不住試探著問起白

    天的戰況。通過簡短的交談,田宗銷很快就知道,白天在深州城也生了惡戰,姚

    咒幾次試圖衝出城去,裡應外合,伯是拱聖軍能戰之兵已所剩無幾,而遼軍在城外

    留下了充足的兵力,結果幾次衝鋒都被遼軍打了回來,反而又折損了兩百餘人。

    但田宗銷卻抿緊了嘴巴,絕不肯透露半點消息。

    儘管是深夜,但田宗銷回來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全城。下城不久,便是如

    今己是拱聖軍第一營副都指揮使的劉延慶來迎接他,前往姚咒的帥府。

    第一營在田宗銷出城時便只剩下夕昆餘人而白天的作戰中劉延慶新上任

    的這只部隊又成為主力,與遼軍幾番死戰,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八百人,營都指揮使

    還負了重傷,上任沒幾天,劉延慶便又接掌了第一營的指揮權。不知道是該喜還是

    該憂的劉延慶,心裡面對於曉勝軍的戰況,是十分關心的。陞官無疑是件喜事,但

    他打心眼裡覺得拱聖軍已經支撐不下去了,損失了過一半的兵員,蝸在深州這樣

    的小城內,不可能有什麼前景可言。

    惟一的希望就是援軍。

    他很想直接問問田宗銷,但是,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卻已大不相同了。此前有人

    帶進來幾份報紙,劉延慶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事跡,還有樞府、宣台的褒獎—這

    些都讓他的虛榮心膨脹到了極點,雖然略感可惜的是,他的恩人張癸在不久前中流

    箭死了,但是他又受到了姚咒的賞識。這種意想不到的際遇,讓他變得謹言慎行。

    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劉延慶十分明白一個道理,福能從

    口入,禍亦能從口出。

    他寧可自己來觀察—援軍還給了田宗銷三十名護!,這應該是一個好跡象。

    他認得這些護!是環州義勇,他早就聽說過這些傢伙中不少人喜歡在額頭上刺青

    通行的圖案是一面青銅面具。這三十人中,差不多有一半人的額頭上,便繡了個那

    玩意。從這個細節,他能得到好幾條信息:其一,西軍來了:其二,形勢有利於宋

    軍—否則,沒有人會願意到一座必然被攻克的城中來。在劉延慶看來,環州義勇

    雖然威名素著,但畢竟是烏合之眾。他從未想過,他們也會遵守、畏懼軍法,何況

    是讓人去送死一

    這讓劉延慶安心不少。

    送田宗銷回到帥府後,姚咒便摒開眾人,單獨聽田宗銷密報。劉延慶則給這些

    環州義勇張羅住處,他嚴厲的喝斥部下不得向環州義勇問東問西,自己也是絕口不

    多說半句。直到天色微明,帥府開始點卯,一宿未眠的劉延慶,又匆匆忙忙趕到姚

    咒的帥府。

    姚咒的帥府,此時已經換到了深州城中的一座小土地廟內,原來的拱聖軍軍部

    所在地、以及深州州衙,在此前遼軍猛烈的攻擊中,皆被遼軍的拋石機、震天雷擊

    毀。在持續的攻城作戰中,原本不擅攻城的遼軍也積累起了不少經驗,每次以雲梯

    蟻附攻城之前,他們會對主攻的城牆,集中拋石機、火炮、弓弩進行猛烈的打擊

    這段時間對於守城的拱聖軍來說,總是最難熬的,密如飛蝗的矢石從頭上呼嘯而

    過,城牆上的拱聖軍,都只能把身子埋在女牆後面,稍不小心抬頭,便是非死即

    傷。遼人甚至還學會了用拋石機射震天雷—這些火器一旦碰巧落在城牆上,帶

    來的便是巨大的傷亡。不過,在火炮的使用上,遼宋兩國其實都面臨著一個類似的

    問題,他們缺少大量具備幾何學等相關知識的炮手,雙方的精英都清楚的知道火炮

    的角度與射擊距離的關係,但要培訓一批懂得利用簡易工具進行計算的炮手,在當

    時的條件下,卻並非易事。炮手們主要是依靠經驗,有時則乾脆採用平射的方式

    比如在城外壘一座與深州城牆同高的炮台—這是花了一段時間,遼軍才想到的辦

    法—雖然這有點費時費力,但畢竟能大幅度的提高射擊的精確度。而此前,因為

    操作拋石機與火炮的工匠大多經驗不足,時常測不准距離,遼軍經常將炮石打進城

    中,深州城內的許多房屋,都遭損壞。姚咒此前的帥府,便是毀於這種「流炮」。

    但在此時,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對於拱聖軍軍部每日的點卯來說,也顯得過於

    寬敞了。

    無論是出擊、守城,姚咒都以嚴酷的軍法要求他的校尉們身先士卒,這的確是

    維持著拱聖軍士氣在重大傷亡之下亦不至於潰散的重要原因,但它帶來的直接後果

    便是,拱聖軍的將校傷亡比相遠高於普通的士兵,當六月二十七日的卯時,劉延慶

    來到拱聖軍軍部之時,他已經是拱聖軍屈指可數的幾個階級較高的將領之一了。

    軍副都指揮使重傷:護軍虞侯戰死:戰前的五個營都指揮使,如今只有姚古還

    活著,此時各營的主將,大多資歷也不比劉延慶高多少,要麼是戰前各營的副將

    要麼是軍行軍參軍。而他們統率的兵馬,其實也不過區區數百人—幾天前,姚咒

    便重新調整了各營的編制兵馬,每營多不過九百人,少則只有五六百人。

    如今深州城內兵力最多的,反倒是宣節校尉李渾的「深州兵」。他奉姚咒之

    命,以拱聖軍「軍行軍參軍」的名義,與深州知州一道,在城中募集勇壯,訓練鄉

    兵。因姚咒不斷放出風聲,聲稱城破之後,契丹必定屠城,故此城中百姓大多自認

    必無生理,只能拚死守城,因此李渾手下反倒有數千之眾,雖然絕無野戰之能,但

    協助拱聖軍守城,倒也是一隻重要的力量。

    五個營的主將,加上田宗銷、李渾,區區七人,便是如今拱聖軍軍部每日要點

    卯的全部將領了。

    姚咒聽過田宗銷的報告後,他並不相信唐康的那一個空口諾言,曉勝軍既已被

    擊退,而他仔細詢問,又確定再無其他援軍抵達冀州,因此他心裡面,短期內對援

    軍的再次到來,已經不抱希望。然而事到如今,即便想要突圍也更加困難,遼人本

    就在深州三面紮寨,防範嚴密,如今因曉勝軍的到來,又經此大戰,必然也會加強

    南面的戒備,倘若從深州南面突圍至冀州,有苦河需要渡過,而空間逼仄,在遼人

    有備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在這段距離內甩開遼人,一旦遼軍尾隨而來,拱聖軍便

    有全軍覆沒於苦河之邊的危險。

    姚咒是十分剛決之人,他判斷了自己所處的局勢之後,便已下定決心,無論如

    何艱難,亦只能堅守深州。況且他心中也很清楚,他在深州堅守如此之久,遼軍攻

    城損失慘重,一旦他棄城而去,遼軍輕取深州之後,必然屠城報復。那樣一來,他

    之前的擅自行動,一定會兩府追究,台諫也必定將深州的被屠算到他的賬上,雖以

    大宋之傳統,他多半不會被處死,但是結局也好不到哪去。

    然而,他也無法判斷他們還需要堅守多久,才能等來援軍。又或者,在深州城

    破之前,援軍根本不會到來?因此,他也不能對他的幾名大將隱瞞此事—他們很

    快就會現曉勝軍退回了衡水。在點卯會議之時,他故意輕描淡寫的介紹了他們的

    境況,然後徑直宣佈他們將繼續堅守深州,等待援軍的再次到來。

    但眾人仍然立即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處境。

    臉上鬢麥麒緲茹氛頃刻間·便降到了冰點。壓抓絕望的情緒·在眾人的

    他看見姚古嘴動了動,「除了堅守待援,咱們亦已經別無選擇!」姚咒搶在前

    面,沒有讓姚古把話說出來。「事到如今,突圍只會全軍覆沒!」

    他一時之間卻汾汁意到,自主帥口中說出「全軍覆沒」這樣的字眼來,在這種

    情況下,卻更加讓人感覺到不吉利。

    在清晨的會議上,姚咒又重新安排了各城的防務。劉延慶的第一營因為先日經

    過激戰,被調到了南城,權當休整。他此時心情複雜,一時憂心忡忡,又無計可施

    :一時又顧念自己的錦繡前程、身份地位,生怕露出半點怯意來,落人話柄一在

    患得患失之中,他心不在焉的交接了南城的防務,然後站在城頭,遠眺南方。

    一大早起來,現曉勝軍已經退回苦河南岸的遼軍,此時正收拾了營寨,騎著

    戰馬,拉著馬車,返回深州。看著一隊隊的契丹騎兵,口含樹葉,吹著小曲,從深

    州的南面招搖而過,劉延慶這時才無比真實的感覺到他們正身處一座孤城之中。援

    軍已被擊退,而突圍也不可能—他又看到數以千計的宋朝百姓、遼軍家丁,正在

    千餘騎遼軍的監視下,在城外挖掘緣溝。

    這顯然是防止宋軍裡應外合,或者半夜突圍的策略。

    「開飯唉!開飯唉!」幾聲喲喝將劉延慶從神遊中拉了回來,他回過頭去,看

    見李渾領著幾十名深州兵,挑著飯菜,正從上城的階梯處冒出個頭來,他的部下

    出一聲歡呼,丟掉手中的兵器,小跑著圍了上去。

    李渾笑容滿面的讓人分著飯菜,一面高聲喊道:「大伙慢著點,太尉有令:

    援軍不日大集,將遼狗趕回老家指日可待。這回是石相公親自領兵,昨日來的,便

    是石相公的先鋒一故此這深州的存糧,咱們也不必精打細算啦,大餅管飽,有肉

    有菜,還有好酒!」

    他這個「酒」字一出口,城牆上立時歡聲雷動,連劉延慶也忍不住湊上前去

    罵了一句粗話,「娘的,多少年沒聞過酒味了!」

    李渾見他過來,忙親自遞了一大碗酒遞過來,笑道:「劉將軍,這是城內富戶

    李三眼家釀的酒露,聽說李家好大家業,都道河朔衣被天下,李家的絞絹,本州人

    都道,也就比相州、定州的那幾家大戶差點了。〔3〕連這酒露製法也是從東京巴

    巴學回來的,李三眼和我誇口,說他家的酒,和烈武王府是一個味道,劉將軍給他

    嘗嘗!」

    劉延慶端過酒來,一口飲盡,順舌讚道:「好烈酒!好烈酒!」一時心中的烏

    雲,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李渾見他喜歡,笑著叫人捧了一小罈酒過來,送給劉延慶,一面輕輕踢開一個

    又來討酒的節級,高聲道:「太尉有令,這酒便是給大伙解解饞,待到打敗遼狗之

    後,再與大伙痛飲,不醉不休。今天每人限量一碗,以免誤事。要是有人喝了酒

    待會遼狗攻城,直娘賊的連弓都張不開,那以後可沒命喝酒了。」

    「沒事,俺量大!」那節級早和李渾相處慣了,也不太懼他,躁著臉,又湊上

    前來。

    「量大也不成,太尉的將令,誰敢犯?」李渾笑著啤了他一口,「你要是今日

    喝了酒,還能射殺幾個遼狗,明日我再給你兩碗。」

    「李將軍,這可是你說的!」

    「誰還賴你。」李渾笑著拍了下那節級的頭盔,眼見著各人酒菜都分畢了

    便過來與劉延慶告了罪,下城而去。

    這一日的南城,經過李渾來這麼一趟,眾人的士氣又高漲起來。劉延慶雖然明

    知道援軍無望,但是也不那心事重重。

    然而,讓人奇怪的是,原本預計之中的猛烈攻城,在這一天,竟然也沒有

    生。遼軍突然停止了連日持續不斷的攻城,他們僅有的動作,只是在南城外挖挖緣

    溝。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僅讓劉延慶意外,連姚咒也有點摸不著頭腦。

    不僅二十七日是遼軍停止攻城,二十八日,遼軍也沒有攻城。只是零星的,遼

    軍會朝城裡打幾炮。此時深州城被遼軍圍得鐵桶一般,特別是遼軍開始在南城挖壕

    溝以後,深州與外界便完全斷了聯繫。拱聖軍諸將全然不知道外界生了什麼,對

    於遼軍的突然變化,他們也只能帶著種種猜測,靜觀其變。對於拱聖軍有利的是

    深州城內糧草充足,不懼遼人久困:但不利的是,這種優勢並非拱聖軍獨有,深州

    下轄五縣,個個都是人口眾多、富有豐饒的望縣,除了深州州治所在的靜安縣,遼

    軍很早就攻克了武強縣,在這次圍城之時,又抽出兵力,先後攻取了束鹿、饒陽二

    縣,尤其是束鹿縣的常平倉,積蓄了三萬餘石糧食,因當地官民心存僥倖,抗令不

    遵,捨不得焚燬,結果全部落入遼軍之手,大大緩解了深州遼軍的補給壓力。

    因此,劉延慶又生出一絲僥倖來:或許遼人準備改變策略,想要長期圍困深

    州。

    只要遼軍不再攻城,這樣的局面,劉延慶是樂於接受的。

    但他的幻想僅僅維持了一個晚上,六月二十九日的清晨,便在劉延慶把守的南

    城之外,他看見一個遼人身著白衫,身上沒帶任何兵器,單騎馳至城下,朝著城頭

    喊話,要求進城面見姚咒!

    劉延慶一面止住打算往城下射箭的部下,一面連忙著人向姚咒請示,得到允許

    之後,才放下一隻吊渡,將這個遼人吊進城中。

    「我是為兩朝百姓而來!」這個使者一上城頭,便用一口流利的注京官話,如

    此宣稱。

    不消說,這是個劉延慶心裡非常讚賞的使命。

    雖然他還是戴上了一張面具,旁人絕難從他冷冰冰卻又不失禮貌的臉上看出他

    對於這個使者的態度。按著姚咒的命令,他親自護送著這個契丹使者,前往靜安縣

    衙。

    他知道姚咒的行轅本不在靜安縣衙,此時只不是為了要接見遼使,不得不選一

    處較氣派的地方,一時之間,人馬調動難免需要時間,因此他故意不緊不慢的走

    著,為怕被遼使覷出城中虛實,又寧可多繞道路,也要挑著破壞不大的街道行走。

    這麼著花了好一陣功夫,他才終於將遼使送至靜安縣衙,他到達之時,遠遠便

    望見縣衙內外,一隊隊虎背熊腰的將士,挎劍持戈,盛陳兵甲,一片肅殺之氣,心

    知姚咒必已準備妥當,這才放下心來,伸手請遼使下了馬,步行進縣衙。

    走進縣衙之內,肅殺之氣更重,衙內兵士,皆是凶神惡煞一般,彷彿立時便要

    將遼使生剝活吞了。他悄悄斜眼打量遼使,見他表面上雖做出不以為意的樣子,眼

    神卻已有幾分院亂,不由暗暗好笑。此時田宗銷早已披甲持劍,站在公廳門口,進

    著劉延慶與遼使過來,亦不降階,只是微微躬身,道:「使者請—我家太尉,恭

    候多時了。」

    那遼使臉色更不好看,在公廳前頓了頓,揮了揮袖子,大步跨進廳中。

    劉延慶不動聲色的跟在他身後,進了廳中,便見深州知州、通判、姚咒各據一

    座,皆是冷冷的望著遼使,並無人起身相迎。

    那遼使見著這般情形,頓時怒形於色,亦不行禮,只是據傲的虛抬了抬手,高

    聲道:「學生范陽蕭與義,奉大遼蕭簽書、韓晉公之令,求見大宋姚太尉一」

    他話未說完,已聽身後田宗銷一聲斷喝:「爾敢對太尉無禮?!」

    那蕭與義幾乎被田宗銷唬得一抖,但言語上,卻並不稍讓,哼了一聲,譏道:

    「我大遼之禮儀,素只對知禮之人而行。」

    田宗銷大怒,猛地上前一步,拔劍出鞘,卻被姚咒揮手阻止,姚咒望了蕭與義

    一眼,冷冰冰的說道:「爾等無信無義之輩,亦敢奢談禮儀?!說吧,蕭嵐、韓寶

    令你來,所為何事?」

    「學生乃是為這深州一城百姓之性命,太尉一世之英名,兩朝百年之交好而

    來!」

    「這倒是天下奇事。」姚咒譏道。∼

    「兩日之前,南朝曉勝軍已敗於苦河之北,如今深州已是一座孤城,太尉乃南

    朝名將,其中利害,似不必學生多言。我大遼素重英雄,若非蕭簽書、韓晉公感念

    太尉乃是當世英豪,學生亦不必來此。」

    「如此說來,你是來勸降的?」姚咒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非也。太尉豈是投降將軍?!此下智所不為也。學生此來,是來表達誠意

    為恢復兩朝交好之誼一」

    「那你是來求和的?」姚咒的譏諷中,帶著一絲意外。

    「太尉此言差矣。我大遼自南狩以來,所向克捷,未逢敗績,用『求和』二

    字,豈不滑稽?此番南下,不過為南朝朝廷中有奸小之輩,對大遼常懷非份之望

    挑撥兩朝關係,致使令主不顧兩朝百年兄弟之誼,背信棄義,巧言毀約,故不得不

    略施薄懲。若論兩朝淵源,本是恩多怨少,但凡興事,皆為南朝有豎儒抱殘守缺

    念念不忘凱敘本朝山前山後諸州而來。若是南朝君主經此一事,果能以兩朝交誼為

    重,以天下蒼生之重,我大遼又自偏劣興兵戈,而使生靈塗炭?!」

    「簽書、晉公知太尉乃是明理通達之人,故遣學生前來,望太尉能將此情,上

    察南朝太皇太后、皇帝陛下。若是南朝仍顧念兩朝兄弟之誼,我大遼亦不願多事殺

    傷,深州之地,兩軍亦可相安無事,以待重訂盟約一」

    劉延慶在旁邊聽著蕭與義開口所提的條件,一時驚訝得張大嘴合不攏來。

    這豈非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縱然不願議和,但也不妨答應下來,為緩兵之計

    也不錯。他簡直懷疑蕭嵐、韓寶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他完全想不到姚咒有什麼

    理由不答應下來。

    他不由將目光轉向姚咒,卻見姚咒的眼中,閃過一絲凶光。劉延慶心中一驚

    便聽姚咒語帶譏諷地笑道:「這可要多謝蕭簽書、韓晉公的美意了!不過一」他

    的臉色突然一變,厲聲道:「想來蕭、韓二公,尚不知道我大宋太皇太后、皇上早

    有聖諭?!爾等尚以為大宋國土,是爾輩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麼?!」

    「議和也罷,重訂盟約也罷,待我大宋將士到了幽州城下再說不遲!」他俯著

    身子,居高臨下的望著蕭與義,惡狠狠地說道:「原本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不

    過,看來要讓蕭、韓二公明白本朝的心意,著實不太容易,迫不得已,只好借君頭

    顱一用了!」

    姚咒長相本就十分的凶悍,這時惡狠狠的盯著蕭與義,將蕭與義嚇得腿都軟

    了,嘴巴張合,半晌不出聲來。

    只聽姚咒站起身來,高聲喝道:「來人,將這廝剁了,扔下城去!」

    「遵令!」田宗銷大聲應道,幾個親兵衝進廳中,不由分說,抓住蕭與義,便

    拖了出去,過了好一會,才聽到從院中,出蕭與義的尖聲慘叫。

    劉延慶目瞪口呆的望著姚咒,只聽這中間一直不一言的深州知州朝著姚咒抱

    了抱拳,問道:「太尉,這一卻是為何?如此,必然激怒遼人一」

    一旁的深州通判也是一臉驚疑,附和道:「便是虛與委蛇也好,緩兵數

    日一」

    姚咒轉過身去,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公等有所不知。」

    「唔?」

    「姚某若是應允了,卻不將此事上察朝廷,那便私與敵國交通,日後只怕連公

    等亦脫不了干係。」

    「那上察朝廷便是了!」

    「嘿嘿一」姚咒乾笑了兩聲,望著二人,半晌,才說道:「咱們真的甘心便

    這樣與遼人議和?!若將此事傳至朝中,二公以為朝廷果真能信守那不議和之

    詔?」

    見二人盡皆默然,過了一會,姚咒又慨聲說道:「大丈夫要死便死,要我姚咒

    做王繼忠〔4〕,深州再做擅淵,那卻是萬萬不能!」

    深州城外。

    蕭嵐、韓寶看著蕭與義的屍體,一段一段的從深州的東門外拋下來,二人的臉

    色皆是難看到了極點。

    半晌,兩人默然對視了一眼,韓寶見蕭嵐輕輕咬牙點了點頭,心中的怒火,立

    時化做一聲怒吼,進出來:「屠了它!」

    〔1〕註:順安軍即高陽關。高陽關乃習慣稱呼,其時正式名稱乃是順安

    軍。高陽關守將即順安軍知軍。

    〔2〕註:此處分別指宋太宗敗於高梁河,曹彬敗於岐溝關,劉廷讓敗於君

    子館。

    〔3〕註:其時河北產業,雖鐵、鉛、錫、銀等礦產,主要分佈於大名府防

    線一帶及以南地區,但紡織業則是遍佈整個河北路,素以精美著稱,而其中猶以定

    州刻絲、相州染色工藝最為著名。按,歷史上河北精絹產量之大,即令人咋舌,據

    學者推算,僅每年為內庫收藏之河北精絹,即不下一百萬匹。而以工藝精美來說

    南方如兩浙之紡織業,此時尚不能與河北路相提並論。

    〔4〕註:擅淵之盟時,王繼忠被俘,然後受遼人之意,致信宋真宗,提出

    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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