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桅、前桅、後桅,全部再仔細檢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陳珠,你給俺滾一邊去,別碰那指南針,那是你動的麼……」
衛棠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腥味的空氣,遠遠望著猶籠罩在黎明薄霧中的杭州,心情竟是無比的愉悅。
終於要離開這個國家了。
他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船艙口,那裡而,他的三個「戰利品」正在輿洗。這次在杭州雖然逗留了許久,但他卻並未能替雍國招募到多少人才要令士大夫們背井離鄉,舉族遷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並非易事。憑他費盡唇舌,想盡辦法,也免不了經常碰壁。
衛棠倒並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數野心勃勃之輩,士大夫若未遭大變,的確不至於輕易就會受到諸侯們的官爵誘惑。要讓他們感覺南海諸島並不算天涯海角,讓他們不將南海諸島與野蠻、瘴病等同起來,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氣,更瞻前顧後。海商們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可圖,他們全無畏懼,亦很少有人會在乎是做宋國的臣民還是做諸侯國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東周時代游士的風範,在他們身上早已蕩然無存。他們心裡擔憂的,是漢代的故事-西漢為了打擊諸侯國,曾經下達過歧視在諸侯國擔任官職的士人的法令。
衛棠原本說服了五個人,但有兩個人最終因為暈船而退縮了。不過衛棠並不沮喪,他們要去的地方,他們要做的事業,也不需要這樣軟弱的士人。他也不需要道德君子,雍國需要的是為了功名利祿什麼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十。這願意隨他去雍國的這三個十子中,一位才學過人,但運氣欠佳,屢試不第,最後只能靠算命餬口:一位卻是「鬼迷心竅」,家徒四壁,卻偏偏去西湖學院學什麼格物學,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結果欠了一屁股的債。這兩人皆是因窮途末路,見到衛棠,才下定決心去雍國謀取富貴。至於剩下的那一位,卻是衛棠重金相聘延致一一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子,其後曾入兵器研究院,頗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押妓、好關撲,終於債台高築,因試圖盜竊兵研院的黃銅,被掃地出門,其後改名換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譯經樓謀了個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日流連青樓勾欄之間,很快又欠下幾百貫的巨……此番衛棠無意中聽到他的事跡,千方百計尋到此君,他雖不願終老異域他鄉,但衛棠答應他為雍國效力五年,即酬以一千兩白銀,卻終於將他打動。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並不見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攬一個這樣的人,卻是可遇而不可求之書。衛棠覺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實是雍王的運氣。這樣的人,若是以前,便連衛棠亦覺得是個無可救藥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棄。但對雍國來說,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確確知道許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這裡,衛棠對雍國的前途,更抱信心。雍國的確是有天命庇佑的。「官人,馬上就要開船了。一個「童僕」走到他身後,提醒道。衛棠輕輕晤了一聲。這小孩又黑又瘦,個頭也不高,衛棠問過他年紀,差不多有十一二歲,但看起來,卻好像只有七八歲。船上一共有三十多個這樣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兒,這也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除了挑出兩三個來權當童僕使用,其餘的都是偷偷帶上船來,和貨物一道藏在船艙裡。對於諸侯國來說,人丁太少,是顯而易見的問題。雖然宋朝明發詔書,允許諸侯們招募部眾,但實際上這個問題並沒那麼容易解決。這一面是因為能安居樂業的人不願意遠赴異國他鄉,另一方面,朝廷的詔令,與地方官員的利益,也有極大的衝突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一條主要根據,便是當地戶口丁口的增長,因此,地方官員不願意本地的人口流失,因而百般阻撓,亦是情理當中之事。他們在這方而掌握著極大的權力,就算平時有宋人想出海,無論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須有鄉里的頭面人家或者數戶鄰居擔保,才可能讓地方官員開具公憑。而倘若沒有該傳證,是不被允許登船的,否則被市舶司查到,就會被視為販賣人口,那存宋朝,是極嚴重的重罪。
這些內情,是衛棠到了杭州以後,才慢慢弄清楚的。為了得到幾張出海的公憑,他費的力氣並不比招募人手時少。但如這些乞丐孤兒,若在杭州沒有勢家人族,想得到公憑卻是千難萬難。他花了好大氣力,才弄到幾張賣身契,將幾個小孩當成他的童僕光明正大的帶到船上,其餘十幾個小孩,卻只得冒一回險了。
也許以後真的只能用呂淵所說的辦法花錢買人。只要有利可圖,自然會有膽大包天的海商,去誘騙拐帶人口到雍國來。
「起桅羅!起桅羅!」
:.:.,!十餘個大漢的聲音齊整宏亮的叫了起來,頓時喚回了正在出神的衛棠,他不由轉過頭去,只聽見桅桿下的轉軸發出「嘎嘎」的巨大聲響,但這聲響瞬間就被淹沒在眾多水手們興奮的叫喊聲中。帆船上的三根桅桿在轉軸的帶動卜,數丈高的後桅、高達七八丈的前桅、還有那根十丈有餘的粗大主桅,緩緩的豎了起艦。「啊,哦,哦!」帶著無從想像的驚歎,,帝尖銳的孩童聲音大叫了起來,頓時嚇了衛棠一跳,他看著身邊的這個「小童僕」,但這個「小童僕」卻全然忘記了他,又是興奮,又是震驚的呆呆望著眼前巨人的主桅,嘴裡聆自發出單調的叫聲。
這個來自市井的小乞丐,顯然是次見到這樣的場面,激動之中,早將剛剛學會不久的所有規矩拋到了腦後,完全是脫略形跡的開始又叫又跳。衛棠既覺得好笑,但又有幾分理解。雖然不是次見到海船起桅出海,雖然他見過更加高人的桅桿與船帆-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甚至九桅之多,但在主桅豎起的那一瞬間,他仍然能感覺到震撼-如此高人的巨物,便在的眼皮底下聳立而起,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船上的水手開始忙碌起來,桅桿下的絞盤不斷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響,棕色的船帆被十幾個水手合力掛上桅桿,身處巨大的主帆與前帆之間,衛棠幾乎感覺自己被暮雲錯覃著,他雙手緊緊握住舷牆,竭力平抑著自己的心情。
這是他前半生永遠都無法體驗的感覺。甚至連想也想像不到。
但是,此時,他心裡的感覺卻是如此鮮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的感受心裡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感受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這樣的龐然巨物,能駕馭這樣的海船跨越那看起來無邊無際的海洋,那這麼一瞬間,他沒法控制這種東西,只能縱容著它在身體裡東奔西突,不得安寧。
一艘駛得飛快的小船箭一般的滑到他們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們揮舞旗幟-那是杭州港內的指揮船隻,正在引導他們駛出港口。
帆船彷彿行得很慢,但身邊卻似乎有許多東西在壇快的消逝,落在後面,越來越遠。譬如杭州港,衛棠假裝自己正在觀看前方的風景,馬上便要日出了。他曾經看到過海上的日出,紅日出海,霞光萬解,宛如千里熔金,如同希望,如同未來,如同美好,所以-不必回首。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人聲的吼了起來,帆船被後面遞湧而來的波浪推擁著,微微傾斜。衛棠側過臉,原來是一隻浩蕩的船隊,正從後方駛來。它們的船行速極快,不過盞茶的時光,那隻船隊的首船便己經趕了上來,然後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幟在它們的甲板上方高高飄揚-「虎翼軍軍」、「虎翼軍第二軍」、還有「鄴」!
衛棠頓時明白了這隻船隊的身份,原來是鄴國公的船隊,原來他們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將遠離了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國,赴那據說將是他們新的家國,那個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從此,這裡只是故土,這裡只是故國,而那個故人……衛棠突然自喇的笑了起來,因為他突然想到,她其實並不會認為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拋落的東西彷彿又波濤洶湧而來,他不自禁的回想起起許多年前的那次相見,長安街頭,石越帥府,那一個驕橫的少年……他回憶著,卻又情不自禁的歎息了一聲,都是極遙遠極遙遠的以前了,那個年少輕狂、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一擲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麼?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兒乎都不像是往昔,簡直就是一個消逝已久的舊夢,殘破得只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個驕狂、任性、跋雇的「少年」,衛棠的心裡面,其實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舊如當年那般,還是也如自己一樣,已在歲月中悄然改變,……為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衝動想要去拜訪她的父親,或者,竟或是能親口問一問她,是否還記得當年長安街頭的舊事?他甚至常常會想,也許還可以親口告訴她,當年在長安的相見,給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記憶,還有那之後多少次的苦苦尋覓,卻覓之不得的惆悵……
但他終究按捺下了這份衝動,時移勢轉,如今的他,早已經不是當年輕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輕狂的行徑?何況除了正式的拜訪,他還是有許多機會看到她的,默默的在某個角落,遠遠的,如無數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會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機會都當做最後一次,而將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戰船從面前駛過,很近很近,伴著那艘戰船的,是一艘飄著「宗」字將旗的戰船。他的心突然猛得跳了一下,然後,天地在這一瞬間停頓下來。便在他們交錯而過的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頭,船頭的勁風吹得她袍袖飛舞,她罕見的換上了女裝,明香黃地纏枝蓮龜背紋的重綿衣裙耀眼生輝,白玉腰帶束著她纖細的腰身,日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臉上,卻不知道是哪一份明艷更加動人?
旁邊的戰船上有人喊了一句,卻被風吹得斷斷續續,衛棠聽到船上水手們的哄笑聲,那個人喊的人於是掣出旗幟打出旗語,原來是在問他們的目的地。雜事老實的揮著旗幟回答了,那邊立刻以旗語回復,卻是祝他們好運。
「好運,好運!」衛棠聽到船上的水手們扯大了嗓門大聲回道,頓時引得那戰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米,「好運,好運」
他們共同的呼叫聲壓過風聲,響徹人海,在他們的叫聲中,衛棠看到柔嘉也轉過臉也向他們船上掃了一眼,但他還來不及感覺到柔嘉是否也已經看到了他,戰船便已經迅速的超過了他們。她並沒有回頭。
衛棠默默的站著,望著那遠去的船影。「最後一次了,」他在心裡說道,「最後一次,好運。」鄴國的船隊一艘艘的超過了他們,最後漸漸消失在他視線之中。癡站了許久,他終於回過頭望向越來越遠的海岸,看著他所有的過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後終將什麼也看不見。碧空天淨,從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