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三之全)
    在柔嘉的心裡,眼前的這位海船水軍將領,的確是與他人不同的。

    離開汴京前的許多事情,一直都被她很好的藏在心底,無論聽到多少謠言,無論是誰來問她,她都保持緘默。她將把這些帶到南海鄴國去,帶到她生命的盡頭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屬於別人。如果說這些年的時間,她有何變化,那麼就是她已經懂得沉默。

    但她無法控制,許多記憶的片斷,常常會沒來由的突然從心底裡不請自來的冒出來。

    「十九娘,你只須點個頭,我便去央求太皇太后、太后,朝中百官無論哪家的衙內,或是這一科的進十,不論你看中了哪個,我定然都幫你說定親事……」

    十一娘的話,便彷彿是剛剛在柔嘉耳邊說過一般。

    只要肯嫁人,便能留在汴京,不用去南海受苦,傳說中,那裡有令中原人聞之而色變的瘴病,各種毒蛇猛獸,不講信義不知禮儀的蠻夷……尤其是鄴國的封地,更可能有戰亂的危險。

    柔嘉當然知道這些危險。

    這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向她或明示,或暗示。十一娘更是詳詳盡盡告訴過她鄴國的處境。

    熙寧十八年,朝廷定策封建,然而,還在朝廷定策之前,這個消息便以訛傳訛,很快以各種各樣的版本傳遍了南海諸國。雖然朝廷無意引起戰火,封建之主要對象,是沒有建立強大國家的島嶼-主要以摩逸諸島、婆羅洲為主,不僅遠離三佛齊等南海強國,連閣婆國和黃金半島上1的城邦部族,都離得遠遠的。但沒有人知道三佛齊國王聽到了什麼樣的流言,總之,便在六月份,一直心懷不安的三佛齊終於按捺不住,三佛齊國王人舉興兵,吞併了位處黃金半島,在大宋、真臘、三佛齊之間三面討好的丹流眉,想以強大的武力,威懾諸多屬國不要輕舉妄動。

    十一娘曾經告訴過她兩府對三佛齊動機的分析三佛齊國王打的如意算盤,乃是料定六月之時,信風不利於南下,縱使薛奕上表請求出兵,大宋亦無法馬上出兵加以懲戒。等到十一月東北信風刮起,三佛齊早已穩定局勢。而且有關大宋國內動盪不安的消息早先便己傳至三佛齊國內,南海更有傳聞說遼國兵臨宋朝北境,虎視耽耽,而朝廷又要動用大量的船隻運送諸侯前往封國這種種情形,都可能令三佛齊相信朝廷不可能為了一區區丹流眉而興兵。

    但是,三佛齊終究是棋差一著。

    它那邊廂剛剛吞併丹流眉,薛奕便一面上表請明三佛齊之罪以討之,一面根本不等朝廷答覆,便與廣州知州狄格、歸義城都督蔡確,以及上任未久的權凌牙門都督謝本中商議妥當,四人一面上表請罪,一面在七月,由薛奕所部海船水軍約三千餘人,大小戰船數百艘,以及自交趾、占城、勃泥三侯處徵得的五國聯軍,還有各海商的武裝商船百餘艘,迅速的組成了大小戰船上千艘、兵力幾近三萬的大軍,由歸義城都督蔡確擔任主將,薛奕任副將,大舉南下,討伐三佛齊。

    聯軍在凌牙門附近,一戰就擊潰了號稱善於水戰的三佛齊水軍,將還滯留在丹流眉的萬餘三佛齊精兵困死在黃金半島,無法回國。八月,薛奕帳下的宗澤,率三百戰船,五千餘眾,溯河而上,抵達三佛齊都城詹卑城,僅用了三日,就攻破詹卑城。而三佛齊國王亦被城中貴人所擒,獻予宋軍。

    九月,薛奕趕在信風回撤之前,將三佛齊國王送往汁京。送俘的虎翼軍押送著三佛齊國王,自廣州北上,一路招搖,轟動一時。朝廷封三佛齊國王為違義侯,賜名趙守忠,在京師賜第安置。

    而正是與這違義侯趙守忠一道抵達汴京的蔡確、薛奕等人的奏折,造成了柔嘉之父鄴國公趙宗漢的提前封建。

    蔡確與薛奕在奏折中明確指出,此番之所以能輕易攻滅三佛齊,除了先帝英靈庇佑外,主要是因為二人早已「預知」三佛齊有不臣之心,「早為之備」,因此,雖然事起突然,仍然能當機立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而獲此人勝,足以震懾諸蕃。但三佛齊畢竟是南海強蕃,雖然攻滅其國,但其精兵仍在,餘威猶存,而其國中部族眾多,更難以一一征服。而三佛齊同時亦向注擎稱臣,此番攻滅其藩屬,難免招致注擎國潔問,更有降附貴人說在三佛齊水軍人敗後,其國王便已遺使,向注暈國乞兵相助。

    因此,二人以春秋之義,存亡國,續絕嗣,請朝廷復丹流眉之國,並割畫三佛齊為三國,立三佛齊王太子為三佛齊國主,領一國;而以親貴諸侯宗室,分領其餘二國。如此一來,大宋師出有名,更使南海蕃國知人宋重禮義,即使伐滅三佛齊這等有罪之國,其能存其國家,如此內可安諸國之心,使其對大宋既懷畏懼,又知信服;外可塞注擎之口,令其無出師尋釁之名。

    而且,二人亦以為,存三佛齊王太子為一國,既可削弱其勢力,亦可使那些死忠頑固之徒,有所容身之地,不至於狗急跳牆。而朝廷再封建兩親藩於其國中,與凌牙門海船水軍互為椅角,亦足以鉗制三佛齊之任何妄動。

    兩府最終採納了蔡確、薛奕的建議,在樞密院,汁京的官員們從地圖上將三佛齊一分為三。朝廷封三佛齊王太子為鎮海侯,賜名趙惟禮,將原三佛齊的中間部分、包括都城詹卑封給了他。而原三佛齊的東南部分,包括原三佛齊舊都巴林馮在內的富庶地區,則成為鄴國,全部封給了鄴國公趙宗漢。至於西北部分,則成為周國被封建在那裡的,乃是目前為止,惟一的一個異姓諸侯,周世宗柴榮之後,國賓崇義公柴若吶!

    這其中自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

    :.:.,!鄴國公一族,自然十分親貴,符合蔡確與薛奕所請求的「親藩」,但實際原因,卻並非如此簡單。兩府封建鄴國的重要原因,實是因為清河在宮中權勢日盛,兩府則千方百計要削弱其「黨羽」鄴國公因與清河一家關係非比尋常,柔嘉又與石越有種種傳聞,而首當其衝。否則,鄴國公雖然血脈親貴,但封建時卻要論宗論房論長,一時半會還真輪不到他們一家。但司馬光、范純仁這些相公們,恨不能將鄴國公一府連根拔起,全部遠遠地趕到南海去,眼見著沒幾家宗室去那是非之地,相公們突然間便發現了鄴國公趙宗漢的「德才兼備」,有「英宗之風」,硬生生便將鄴國公一家,趕到了南海鄴國。

    而周國的封建,則出自太皇太后的御筆。人人都知道既然恢復封建之制,那麼曾經禪讓帝位給大宋的國賓柴氏,於情於理,都不可能不封建。但太皇太后心裡面卻未必願意柴氏子孫封邦建國,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熊放過,於是,又一家「親藩」,被封建到了三佛齊王太子與三佛齊之屬國監蓖國、藍無裡國之間。

    無論是相比起早先封建的諸侯們,還要以後將被封建的宗室們,鄴國與周國的前途,無疑是最為凶險的。

    新的環境、瘴病、疾病……這些都是共同的,所有的諸侯都要面對。

    但根據樞密院的文檔,摩逸諸島上的部族,幾乎不可能對諸侯們形成實質性的威脅,那些部族不僅不擅長戰鬥,而且其弓矛大多都無法刺穿宋軍的愷甲……而鄴國與周國要面臨的,卻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環境:周邊的國家更加文明,便意味著他們有更強人的政權、軍隊,更好的武器、盔甲、戰船,而從鄰國到他們需要統治的臣民,只怕都不會對他們抱有什麼善意,尤其是那位鎮海侯趙惟禮,他擁有三佛齊殘存的軍隊,數量龐大,裝備精良,他的背後,可能還有傳聞中強人的注琴國兩府諸公盡可以不把遙遠的注擎國當回事,不相信它會勞師遠征來挑戰大宋的權威,但是,對於鄴國與周國的君臣來說,心裡面是永遠都無法如此樂觀的。

    更何況,柔嘉一向信任的十一娘,便一直對她說注擎國很有可能會出兵雖然這也許只是十一娘在故意恐嚇自己,以便使她留在汁京。因為十一娘也曾經苦口婆心的勸她,她留在汴京,方能真正幫到她的父親與兄弟姐妹。

    但她若想留汴京的前提,便是要嫁人。

    女子的命運就是如此,出嫁從夫,未嫁從父。

    只有嫁了人,她才能留下來。即使太皇太后、太后再寵她,即使十一娘再聰明,也無人能改變這個前提。

    但即便如十一娘那樣聰明,也是無法明白柔嘉的心情的。

    天底下男子雖多,但是她能看得上眼的卻極少。儘管過去了這許多年,在她的心底,亦無人能與他相提並論。

    更何況,她爹爹封建後,她便是鄴國的公女,身份地位陡然巨變,即使有十一娘疼她,她在大宋的婆家裡,真的便會有什麼好結果麼?那些迫名逐利的男子,是斷不甘心被一個女人耽擱前途的。尚公主尚會有許多的牢騷,何況一個外藩諸侯的女兒!

    許多的事情,柔嘉心裡面是明白的。

    她年歲漸大,卻一直不肯出嫁,雖然爹爹依然寵著她,但是,宗室中的閒言閒語,她又豈能一點也不知道?便是鄴國公府內,雖然人人都有些怕她,但後院到兄弟姐妹之間,或好意或歹意,總是有些不中聽的話傳到她耳裡的……

    年紀越大,汴京對她,那種無形的壓力便越大。

    雖然她一直用一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來回擊他們,但是,她的心裡,實是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那裡。

    雖然她也常常會捨不得離開……

    有一天,能夠離開汴京,可以坐船,可以看到傳說中的大海,去到一個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建國,遠離那些宗室,遠離那些流言蜚語,對於柔嘉來說,實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她不懼怕瘴病與疾病,甚至常常會胡思亂想,想知道人染上瘴癘究竟是怎樣的,想像自己那樣的死去,有時竟會有一種渴望……

    她也不害怕戰爭。

    她甚至有些渴華戰爭。她會幻想,自己能像他一樣,指揮千軍萬馬,擊破敵虜當年,他在陝西的每一次勝利,她都想方設法的打聽,反覆的在心裡構建一副副的圖畫……

    如果她能像平陽昭公主一樣,即使是在萬里海疆之外,她戰勝的消息終能傳到汴京,那定能令他大吃一驚吧?她會忍不住想像著他聽到自己統率軍隊,大勝蠻夷的消息,她實是很想看看他那時的表情,雖然她知道,她是永遠也看不到了。

    六哥御筆畫出柔嘉縣采邑,御賜金鼓、斧誡……只是小孩子的玩笑。即使是溫國公主,也斷然想不到,柔嘉心裡的這些想法,更何況兩府的那些老頭?他們肯定以為,驕縱得不像話的柔嘉縣主,亦只不過能在萬里之外的鄴國,叫人舉著這些東西招搖過市,炫耀威風……

    他也一定想不到!

    柔嘉望著眼前這位因攻破三佛齊都城而名噪一時的年輕將軍她離開汴京後,也曾收到過十一娘的書信,所以,她知道這位赫赫有名的致果校尉,名義上是奉樞密院之令,前來護送鄴國公前往封國,實際上卻是因他的原因才來此否則,縱有樞府之令,區區一個鄴國公,薛奕是斷不會將自己的左膀右臂派來護航的。

    十一娘的信裡特別提到,兩府詳定的封建之制,除了雍王與曹王,因為身份尊貴,朝廷各派出三文三武六位官員為兩國世卿以外,其餘所有諸侯國,朝廷除了統一派遣史官外,絕不派遣任何官員。但是,十一娘卻在信裡特意要柔嘉轉告她爹爹,凡事盡可以多徵詢宗澤的意見,不必有太多顧忌。

    十一娘說得這麼明白,即使是柔嘉,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並不知道曹友聞的背景,而宗澤的背景,則讓她有一種天然的信任。

    即使在永遠的離開汁京之前,她也不曾見他最後一面。但是,看到宗澤,她心裡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方纔鄴國公對下官說過,鄴國據有三佛齊舊都,他日鄴國營建國都,亦只能以巴林馮為新鄴城。」宗澤的聲音,將柔嘉拉回了現實。「但縣主方才亦提起,自新鄴城至鎮海侯之詹卑城,無論水路陸路,都不超過一晝夜之日程!而由新鄴城至凌牙門,最快也要五晝夜。」

    柔嘉一時未弄清這和海商又有什麼關係。但她依舊耐心的望著宗澤,讓眾人嘖嘖稱奇。

    宗澤看她神色,知她沒有轉過彎來,只得又說道:「此前鄴國公與縣主皆說過,鄴國西接三佛齊,東連闍婆。闍婆自淳化年間與三佛齊大戰,其英主穆羅茶王兵敗身死後,便已四分五裂,國內諸侯林立,各據一方,其國與三佛齊為世仇,其既無心亦無力對鄴國構成威脅,故鄴國之憂,在於西界。然雖說如此,以鄴國之地,卻亦只有巴林馮適於建都。此城地勢平坦,有大河穿城而過,城中水道密佈,轉運極其方便。而城外氣候溫和,更利於耕種。縱觀鄴國之地,兼利農商者,捨此再無第二處。況且巴林馮原為三佛齊舊都,雖遭廢棄,然規模猶在,鄴國公只需在原有舊城之上,略加修葺便可居住。而其戶口之盛,在南海亦稱得上人城,此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者。」

    柔嘉似懂非懂的聽著。她既不明白為何有河流、利於耕種就適於建都,更不明白戶口多有什麼稀奇的……她只聽出來一件事,宗澤的意思是他們只能在那個什麼巴林馮營建他們的新鄴城。

    那麼,她所擔心的,便會成為現實。

    果然,便聽宗澤又說道:「但如此一來,新鄴與詹卑卻隔得太近了。雖然傳聞鎮海侯生性懦弱,兼少器局,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三佛齊此番兵敗,不僅國王被擒,國土更被分割為三。其原有之屬國,自然不免要生輕三佛齊之心,三佛齊只怕不會善罷干休。今日之勢,以我大宋在南海之兵力,若要一舉而徹底翦滅此強國,並其國土百姓而有之,亦是力有不及,若遍迫過甚,使其為困獸之鬥,則難免令南海諸國人人自危,而朝廷亦不得不投入人量兵力,更使注輩國得可乘之機。西南夷覆車之鑒,不可不慎。況朝廷如今忙於內政,而封建諸國,猶為緊要,更無暇分心於此。此亦是蔡大人、薛侯存鎮海侯為一國之不得已處。然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我雖欲安樸,只恐人家不識好歹。到時候首當其衝的,便是鄴國與周國。」

    「果真如此,亦不足為俱。」曹友聞忽然笑道,「從西南夷得到的教訓,便是不要一次逼反所有的部族。朝廷這次為丹流眉復國,存三佛齊之嗣,可謂仁至義盡,說到底,這般辛苦,亦只不過是為了安諸蕃之心。即使三佛齊那王太子再次作亂,即便是注暈國出兵,只要南海諸國知道朝廷並無將其一一煎滅之心,他們即使不依附朝廷,亦會心存觀望,絕不會冒冒然就與三佛齊合縱。單單只是三佛齊的殘兵敗將與注葷國的遠道之師,卻是要好對付多了。」

    「不錯。」宗澤不由得點點頭,曹友聞的這番見識,實令他對這個海商刮目相看,「於朝廷來說自然是如此,但於鄴國與周國來說,建國之初,若無足夠之兵力禦敵,卻難免遭池魚之殃。為了令南海諸國安心,朝廷之兵,只能後發制人。新鄴至詹卑不超過一晝夜路程,而至凌牙門卻要五晝夜,新鄴國的兵力,至少要能抵禦三佛齊十日,方能萬全。如今鎮海侯靡下,亦有兩三萬之眾,更可隨時調發國內各部族之兵驅使。其陸戰除了有一種象兵不可小覷外,倒無足稱道,但三佛齊自國王以下,出入乘船,許多百姓在水中架木筏蓋屋而居,熟悉水性,長於水戰,卻萬萬不輕視。昨歲之勝,是勝在我軍有備,其三佛齊卻未能料到我大軍如神兵天降,未戰先怯,且虎翼軍兵精、船大、器利且及遠,三者皆勝於彼,故有此大勝。然於鄴國而言,一切草創,國中土民,又難以信任,要組建一支足以與三佛齊一戰的水步軍,絕非易事。」

    這些事都是宗澤暗自籌想細緻的,所以一氣說來,毫不停頓,卻沒料想到這一番話未畢,趙宗漢和趙仲琪、趙仲彩已經漸漸變了臉色,趙宗漢倒還好些,趙仲琪與趙仲彩卻都不約而同的流露出畏難的怯色,趙仲彩更是臉色蒼白,彷彿已經親眼看到已方被人攻打,血流成河的場而。宗澤才一說完,便迫不急待的接口問道:宗將軍,你……你說的象兵,可是夷人能驅大象作戰麼?quot;

    宗澤一愣,隨即明白這位公子哥必然是想到了汴京動物園的白象如何體壯力大,因此才被嚇到。他正想著如何跟他解釋這戰場之上的象兵亦並非絕無弱點,卻聽柔嘉已有些不耐煩的說道:「縱是如此,你說這許多事,又與海商有甚相干?quot;這位縣主倒是神色自若,其膽色較其父兄,大不相類,只是畢竟是出身宗室的女子,於世務卻知道得少了些。

    他只得繼續耐心解釋道:「縣主可知,鄴國若欲迅速組建一隻軍隊,非有極大的財力莫辦……」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柔嘉打斷:「我家沒錢麼?」

    宗澤頓時哭笑不得。

    相比大部分宗室而已,較為親貴的鄴國公府上,的確不能說沒錢的。但是,這位美貌的縣主顯然不知道,組建一隻軍隊需要一筆什麼樣的開銷。

    要知道,此番人宋封建諸國,對諸侯們實是無甚禮遇可言,甚至可稱得上是涼薄無情。朝廷送給每位諸侯的禮物,除了一筆連走到杭州都嫌不夠的路費這實際只是預支了宗室們幾年的薪傣,以及撥出一些戰船護航至封國外,值得一提的,便只有賜給諸侯們的幾百人的禁軍或者教閱廂軍及其家屬。朝廷雖然允許諸侯們沿路招募士人、工匠,允許他們購買任何買得到的東西前往封國,但實際上,大部分宗室過得並不寬裕,縱使將汴京的產業全部變賣,除去路費,再購買一些船隻與必要的糧食,留下一些軍晌,基本上便所剩無幾了。熙寧十八年走的四位諸侯,定王與秦國公的拮据不必多說,即便是雍王與曹王身份尊貴,家產賞賜頗豐,但一旦涉及到封邦建國這種事情,亦免不了捉襟見肘。

    這四位諸侯中,雍王是最先放下面子的,他一到杭州,就迫不及待的向豪商巨賈借貸,與大海商聯姻宗室們在汴京娶媳婦嫁女兒都是一樁難事,但是,在杭州這千里之外的地方,情形卻又大不相同。當地的土財主們,幾曾見過一個鳳子龍孫?更何況以雍王趙穎如此尊貴的身份。李承簡便迫不及待的把寶貝女兒,嫁給了雍王的三子趙孝錫,自己也死心塌地的做了雍國的下卿。雍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個婆羅洲最人的造船坊。

    自從雍王開了這個先例,其餘三位諸侯亦紛紛效仿。宗室在東南諸路或是個稀罕貨,但在汴京,大部分宗室其實亦無甚體面可言,為了得到一筆彩禮將女兒嫁給商人的,數不勝數,因此這對兒位諸侯來說,亦不是甚艱難的事情。在熙寧十八年的四位諸侯中,雍王的子嗣是最少的,他只有三個兒子,而曹王有八個兒子,至於定王與秦國公,更是兒孫眾多。諸侯們為了籌集資金,到處找人做媒,封官許爵,一時蔚為奇觀。而待到鄴國公來到杭州之時,東南的商人們眼界早已高了許多,雖然與宗室結為婚姻依然讓人感覺很體面,但對與這些諸侯聯姻,商人們也開始挑三揀四起來,而對於諸侯國的官爵,除了海商以外,大部分人也沒那麼稀罕了。

    鄴國公趙宗澤在這方面原本是有優勢的他是英宗的弟弟,血統尊貴,而他光兒子就有十四個!

    但即使如此,想在杭州找門好親事,亦已相當不易。盧家固然存有攀龍附鳳之心,但若非曹友聞的關係,這門親事卻也沒那麼容易談成。

    以宗澤對南海的瞭解,他當然知道盧家對鄴國將有多麼重要。而且,更重要的是,趙宗漢走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只是柔嘉縣主的問題,卻也不太好回答,即使大家都明白與富商聯姻的本質是什麼,面子上卻到底是不能宣諸於口的。而且,他也不好當而著趙宗澤的而說,你們鄴國的確沒什麼錢……

    「鄴國與其他諸侯不同。」宗澤小心的選擇自己的用辭,「如雍、曹、定、秦諸國,依靠朝廷賞賜之軍隊,足以立足,盡可以從容發展。然鄴國要面對的形勢,目前的兵力,卻是遠遠不夠的。以下官之見,鄴國至少須將兵力擴充十倍,達到五千人左右,方足以自保。最好還要組建一隻相當規模的海船水軍……要將如此規模之軍隊裝備起來,花費己是不菲,還要考慮到糧草儲蓄兵餉……」

    宗澤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恕下官直言,鄴國之族人,只怕難以做到舉國皆兵。而族眾中多是北人,不習水土,不知水戰。因此,要組建這樣的軍隊,只能靠招募戰士,沒有重金相誘,沒有海商協助,二者缺其一,皆難以成功。而鄴國一切草創,兵甲器械戰船車馬,縱有工匠,亦不可能全部自辦,只能靠購買,這其中」說到此處,他瞥了一眼曹友聞,卻沒有再說下去。

    柔嘉此時心裡已明白八九分,宗澤雖說得客氣,而如為何會募不到戰士她也不甚明白其中究竟,但她卻也知道他們將要花費的錢,只怕將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數目。但宗澤最後的一段話,她卻沒有聽篩,奇道:「這戰船車馬,倒是免不了要找海商,這兵甲器械,難道不是向朝廷買麼?這卻與海商有何相干?quot;

    宗澤卻只是笑著搖頭,只管望著曹友聞。

    柔嘉心覺蹊蹺,不由奇怪的將目光轉向曹友聞,卻見曹友聞欠身笑道:「不敢相瞞縣主,兵甲器械,自可找虎翼軍去買,朝廷亦有明詔,南海諸侯國若要買兵器,凡朝廷許可者,有司皆不得推凌抬價。只是其中若有海商相助,卻可讓鄴國買到價格低廉,打造上乘的兵器盔甲,種類應有盡有,無論鄴國想買多少,都能充足供應」

    「啊?!」柔嘉簡直難以置信,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後看向宗澤,但宗澤的神情間卻是毫無異議,全然默認了曹友聞這番話。她自這一刻真正明白了海商們擁有的勢力,也明白了為何諸侯們紛紛要與海商聯姻,「那這盧家……」她有些遲疑的問道:「卻是很有錢?他家難道也賣兵器?quot;

    問出這樣的話,宗澤頓時鬆了口氣,顯然,柔嘉已經明白了要害所在,這位縣主雖然為人粗枝大葉了點,以北方的標準看來,亦有些離經叛道,不守禮節,全無大家閨秀的模樣,但畢竟還是聰明的。而且,她一旦明白過來,便如此直率的相問,毫無掩飾之意,更令海船水軍出身的宗澤大生好感。

    但他卻搖了搖頭,笑道:「盧家的確算得上富甲一方。不過,據下官所知,他家卻沒得兵器賣。」

    柔嘉見他一面說,目光卻一直望著曹友聞,心中一動,又轉頭望向曹友聞,道「莫非……」

    卻聽曹友聞早已接過話來,笑道:「盧家雖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卻有兒宗生意,對鄴國人有助益。盧道傳第三子盧安甫在婆羅洲有一處極人的莊園,乃是南海少有的幾個大糧商之一,鄴國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將來自是不愁糧食不足,但建國之初,養兵養民,這糧食卻是至關垂要。此外,盧家六娘子的婆家,擁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簡既已在雍國當了官,只怕……如今朝廷大舉封建諸侯,海船供不應求,有了這層親戚關係,不僅買船時更加方便,他日鄴國遲早也須有自己的造船坊,此亦是一大助力。而目,最重要的是,盧家這等家族,從東南至海外,親朋戚友眾多,連根錯節,鄴國若欲招募戰士水手,若無幾個這樣的大家族襄助,勢必事倍功半。南海海商,一直苦於人力缺乏,而盧安甫竟能在婆羅洲墾田,並非他有甚過人之能,實是因盧家之勢力使然。若僅以此而論,便是唐家亦有所不如。在東南諸路,若無本地宗族勢力之,僅僅有錢,亦是募不到甚人手的。」

    「晤……」柔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此時,她心裡而也猜得到,如盧道傳這樣的富商,多半也買了一個開國子的爵位,從名義上來說,亦算是體面了。她心裡也清楚,這門親事,她已沒有多少反對的餘地即使她再任性,她也絕不會拿她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去任性。如今的她,已經懂得考慮後果。

    但不知道為什麼,沒來由的,她心裡對迎娶一個商人的女兒進門這種事情,始終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討厭。

    她其實沒有那麼看不起商人。

    但她心底裡,卻始終有那麼一種難以忍受的感覺……

    只是,柔嘉心裡面也明白,世上之事,斷不可能只憑著她的心意而運轉的。

    在她的人生中,大部分時候,都只能接受著那種不如人意。

    這件事情,即使她從汁京逃到杭州,逃到那萬里之外的金洲,亦無法改變。

    1黃金半島,古時對馬來半島的稱呼,源自佔印度語意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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